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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这一次拒绝之后, 慕容泓表现得甚是平静,也未使性子为难她。但长安对他的脾性太过了解,眼角眉梢一颦一笑, 总归还是能从细节处看得出他心中不快乐。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身为帝王,他迟早都是要褪去这一身少年特有的纯真而柔软的外壳的, 她至多不过是帮他加快了这个进程而已。
同样的挫折,他已经能做到一次比一次更平静地去面对了,这让长安内心稍安。等到她在他心里已经不能激起任何感情上的波澜时,大约她就能安安心心地做她的权宦了。
这天慕容泓下朝回来,丢给长安一封折子。
“这……陛下,奴才不敢僭越。”长安捧着那折子道。
慕容泓瞪她一眼,道:“给你看你就看。”
“是。”长安展开折子一看, 原来是太常卿怀之焱要求来探望刘光初,而且打的是替刘光初的外祖父辅国公郑通来探望的名义。
外孙子大老远地来了盛京, 做外祖父的却连面也没见着, 托女婿进宫来探望一下也无可厚非。
只不过……若是刘光初向他哭诉自己被软禁,未免会让人怀疑慕容泓的目的。这些世家的家主都是人精,万一被他看出些什么来可不妙, 必须虚虚实实让人摸不着头脑才好。
“这个还不简单,陛下您拨出一盏茶时间来见见刘公子,保管您要他怎么说他就怎么说, 您要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长安贼兮兮地笑道。
慕容泓往书桌后一坐, 抬眸平静地看着她道:“什么都朕自己做了, 要你何用?”
长安:“……”好吧,她不该试图让一个皇帝去出卖男色。
“奴才该死。奴才去做,奴才这就去做。”长安装模作样地轻扇了自己一巴掌,点头哈腰地退出内殿。
上午钟羡要进宫,昨天就递了帖子的。长安估摸着自己现在去找刘光初的话,今天大约与钟羡见不上面了,所以便招来殿外的长福,吩咐他道:“待会儿钟公子走的时候,你去送送他,看他有没有东西给我。若有的话,你先替我收着,把这银票给他,就说多退少补。”
长福一一应了,长安这才动身去清凉殿。
到了清凉殿外,长安见殿门洞开着,里头却寂寂无声。她招来门口的侍卫低声问道:“那位刘公子这两天表现如何?”
侍卫道:“头两天为着不能出去发过几次脾气,这两天安静了,既不吵着要出去,也不发脾气了。就是听里头伺候的人说刘公子似乎有些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长安心道:毕竟是王侯之子,若是连这点脾气都没有,那才叫怪了。
“我知道了,辛苦。”长安拍了拍侍卫的肩,转身进入殿中。
内殿,刘光初无精打采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半晌都不动一下。
长安使了个眼色示意侍立在他旁边的一名宫女和一名太监出去,自己笑着凑上前行礼道:“奴才见过刘公子。”
刘光初面无表情地回头瞥了长安一眼,道:“你还来做什么?反正我都已经被你们软禁了,还怕我跑了不成?”
长安一脸懵然道:“刘公子此言何意?陛下何曾……杂家知道了,定是殿中宫人伺候不周,您放心,回头杂家就禀明陛下发落了他们。不过此刻还请刘公子先收拾一下随杂家去面圣吧。”
刘光初死水一般的眼底渐渐起了些波澜,问:“陛下要见我?”
长安道:“是呀。哎,陛下前两日起夜时喝了凉水闹肚子,精神不济,就没顾得上见您。今日好容易好些了,不就让奴才来请您过去了么。您看您是现在就走还是要换身衣服?”
刘光初激动起来,有些手足无措道:“我还是先换身衣服吧。”
长安知道他哪是要换衣服,不过是想让自己冷静冷静罢了,遂乖觉道:“那奴才在殿外等您。”
半柱香过后,刘光初终于出来。长安一个内侍自然没资格对他的装扮品头论足,当即便带着他往甘露殿的方向走。
刘光初一路上不时地抚抚衣襟捋捋袖口,唯恐自己不够得体的模样。
长安在一旁看着又是好笑又觉可怜,便慢下脚步对他道:“刘公子不问问陛下找您去是为了何事么?”
刘光初这才想起来是该问问,忙道:“还请公公指教。”
长安笑而不语。
刘光初跟着她亦步亦趋了片刻不见她开口,这才反应过来,忙从袖中掏出一小锭银子来塞给长安。
长安接过银子眉开眼笑道:“刘公子您太客气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陛下喜欢对对联,找您过去对对联而已。”
“对对联?”刘光初蹙眉,这个他可不擅长。
略作思量之后,他从袖中将装着银子的荷包拿出来塞到长安手中。
长安讶然:“刘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不知陛下出了什么题目,公公可否告知一二?”刘光初拱手道。
“这……若被陛下知道了,奴才要吃不了兜着走的。”长安托着那荷包一脸为难。
刘光初忙道:“不过就对个对联罢了,又不是什么军国大事。公公若能助我在陛下面前得脸,我绝少不了公公的好处。”
长安挣扎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将荷包往自己怀里一塞,拉着刘光初的袖子站到道旁的树下,谨慎地左右一看,见无人,方低声道:“不瞒刘公子,陛下出的上联奴才还真看见了,奴才现在就告诉您,让您也好有些准备。陛下最喜欢有才华的人,他日刘公子在陛下跟前得了宠,可别忘了奴才。”
刘光初忙保证道:“公公放心,以后你缺什么尽管跟我说,只要我有,绝不藏私。”
长安忙行礼道:“那奴才就先谢过刘公子了。”
“那对联……”
“啊,奴才就看到了两句上联,您容奴才回想一下,第一句好似很长……有了,第一句上联是‘一乡二里共三夫子不识四书五经六义竟敢教七□□子十分大胆’。”长安说完,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刘光初。
刘光初:“……那第二句呢?”
长安道:“天作棋盘星作子,谁人敢下?”
刘光初:“……”
“刘公子可对得出来?”长安关切地问。
刘光初有些尴尬地摇摇头。
长安想了想,道:“对不出也不打紧,若刘公子会作诗抑或作赋,陛下想必更高兴。”
刘光初顿了顿,黯然道:“还是请公公去回禀陛下,就说我今日身子不适,就不过去了。”
长安见他转身想走,忙扯住他道:“刘公子,您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啊。还是您打定主意从今往后再也不想面圣了?”
刘光初为难道:“可是,我实在是没这个才学,勉强去见驾,不是自取其辱么?”
长安道:“谁的才学都不是娘胎里带来的,不会可以看书呀。今天奴才可以替您去回了陛下,但您也别急着回去,奴才待会儿带您去书楼挑些陛下素日爱看的书回来,您这般天纵英才聪颖绝伦,又何愁学不会呢?”
刘光初才十五岁,因是刘璋最小的嫡子,素日里又被他娘给宠坏了,哪里爱看书?但想起那个容色倾国风华绝代的人,他还是勉为其难道:“公公所言甚是,那就有劳公公了。”
长安将他表情之细微变化一丝不落地看在眼中,当下也不做声,继续领着他往甘露殿那边走。
两人行至甘露殿前,长安让刘光初在外头稍等,她自己到殿中晃了一圈,出来对刘光初道已经替他跟陛下打过招呼了,然后领着他往长乐宫外走去。
刚走到紫宸门,长安一抬头,发现钟羡正从门外进来,她不紧不慢地上前行礼道:“钟公子。”
钟羡见他此番对他如此规矩有礼,心知上次自己的话真的伤到了他,让他对他生分了。他心中闷堵,碍着有旁人在场又不好说什么,眼见长安就要与他擦身而过,他道:“安公公。”
长安回身,客客气气道:“钟公子若有事,吩咐长福即可。奴才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请钟公子恕罪。”言讫,让着刘光初出了紫宸门。
钟羡愣在原地。
人果然是会变的。以前长安一见他就跟哈巴狗儿一般黏上来,赶都赶不走,他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适应。而今他拒他千里之外,叫都叫不回,他恐怕又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适应了。
而且此番除了不能适应之外,心里,还好似缺了一块般的难受。这算什么?失去朋友的感觉吗?
紫宸门外,刘光初问长安:“方才那人是谁?”相貌也甚是秀美俊朗。
长安道:“那是太尉之子,钟羡钟公子。”
“哦。”刘光初见长安为了他连太尉之子都顾不上招待,忍不住揣测是不是自己在皇帝心中真的很重要,方能得他如此青眼有加?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心中的郁郁寡欢顿时一扫而空。
长安领着他一路走到含章宫门前,忽停下看着他道:“刘公子,您会蹴鞠吗?”
“蹴鞠?会一点,但不精于此道。”刘光初道。
长安欣欣然道:“既然您会蹴鞠,那又何必辛辛苦苦地去钻研诗书呢?陛下也喜欢蹴鞠啊!这含章宫中有个鞠场,陛下的蹴鞠队就在那儿训练呢,要不奴才带您去瞧瞧?”
刘光初眉目一展,道:“好。”
长安遂带着他来到鞠场。
身康体健的少年人,有几个不好动的?是故刘光初一见场上两队人马踢球踢得热火朝天,瞬间便跃跃欲试起来。
袁冬见长安来了,趁隙退下场过来行礼。
长安向他介绍道:“这位刘公子是陛下的贵客,兖州赵王爷的爱子,还不快快见礼?”
袁冬忙又向刘光初行了个大礼。
刘光初眼睛看着场上,心不在焉道:“不必多礼。”
长安见状,对刘光初道:“刘公子可要上场试试?”
刘光初有些腼腆的一笑,道:“我踢不好。”
袁冬忙道:“奴才们也才学了个把月而已,若刘公子不弃,还请多多指教。”
刘光初看向长安,难掩兴奋道:“那我上场试试?”
长安笑道:“刘公子请。袁冬,好生伺候着。”
袁冬应承。
刘光初便把锦袍下摆往腰带里一扎,裤腿往靴子里一塞,上场去了。
袁冬到底是个聪明的,能体会长安的意思,带着全队人马配合刘光初一个,让刘光初这个半吊子连着踢进好几个球,乐得几乎没飞起来。
一场球踢下来,刘光初一边从袖中掏出帕子拭汗一边意犹未尽地走下场来,口中直道“痛快”。松果儿等人不失时机地在一旁恭维他踢得好。
长安见他一副飘飘然的模样,上前笑着道:“刘公子,您看您就是谦虚,明明踢得这么好,还跟奴才说您不精此道。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还未必有您踢得好呢。”
刘光初双颊粉红,连连道:“哪里哪里,安公公过奖了。”
“奴才看您似乎尚未尽兴,要不您先在此间玩着,奴才稍后再来接您回去?”长安试探道。
刘光初尚未吱声,松果儿在一旁接话道:“安公公您是御前听差,谁不知道您忙呢!您放心,若是刘公子待会儿踢累了,奴才们直接驼他回去,就不劳动您来回跑了。”
长安笑骂道:“就你话多。”
刘光初道:“安公公你先去忙吧,我在此甚好。待会儿若要回去,”他拍拍松果儿的肩,“就让他带我回去即可。”
长安闻言,对袁冬松果儿等人道:“既如此,你们好生伺候着刘公子。若让刘公子尽不了兴,仔细你们的皮!”
众人忙恭敬地应了。
长安这才与刘光初作别,独自出了含章宫,不想回去的路上恰好碰上出宫的钟羡。
钟羡方才受了她一回冷遇,此番再相见,不免有些小心翼翼的。
长安倒没心没肺地扬起笑靥,道:“钟公子,这么快就回去啦。”
“嗯。”钟羡迟疑地看着长安笑得眯起来的长眸,觉着她好似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却又实实在在地与以往不同。他心里有点乱,道:“你让我找工匠打造的那件东西,我已经交给长福了。”
“多谢钟公子,长福可有把银票给你?”长安问。
钟羡道:“他要给,我没收。”
长安敛起笑意道:“钟公子何须如此?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就算你此番收了奴才的银子,奴才下次也不会再不识趣地去烦你的。”
钟羡沉默。
“若钟公子回去也没什么急事的话,还请在此稍等片刻,待奴才去取了银票过来可好?”长安问。
钟羡看着她,她冷静得让他觉着陌生。
他忽然惊觉原来两个人之间的相处并不像他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至少眼下这种情况,就让他有种有苦难言无能为力的焦灼感。
“上次,是我口不择言……”
“钟公子哪里口不择言了?句句都是事实啊,奴才自己都承认了,您没必要解释的。”钟羡本想就上次的事向长安赔罪,长安却忽然截断他的话头道。
“你一向都如此决绝吗?”钟羡抬眸看着她,心中针扎一般,陌生却又真切地痛苦起来。
长安一本正经道:“当然,对于不再具有利用价值的人,我一贯的做法便是一脚踢开。若是惹恼过我的,还会想办法弄死呢。不过弄死你难度太大,所以还是算了。”
钟羡:“……”
长安与他对视片刻,一个没忍住笑了起来。
钟羡见她笑了,心弦一松,也跟着笑了起来。
孰料他唇角刚刚弯起,长安便道:“钟公子,方才虽是玩笑之语,但此刻却是肺腑之言。以前是奴才不懂规矩,僭越了,你我不管是从身份上还是从性格上来说,都是做不成朋友的。能及时认清这个现实也好,以后还是各归其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