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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近百平方米的空间,如今是中国电影界传奇人物任小军的画室与办公室,关上窗便可闹中取静。办公桌上没有文件和会议材料,只有一摞摞的画册和书籍,还有一个大屏的苹果电脑。
这幅尚未完工的油画描绘的是法国一座修道院内的树木,炫目的阳光制造出迷离绚烂的颜色,映照在原本白净的建筑上,配以两株挺拔的柏树。半年前去戛纳参加电影节,任小军用相机拍下了当地场景,回北京后,把人物全部拿掉,只剩下建筑、树木和光影。
美术是伴随了任小军一生的爱好,更庆幸的是,因为没能在自己的爱好上取得令人信服的成绩,反而成就了他今日的财富与地位。出生在老皇城根下的任小军,高中毕业进了电影厂,当了几年道具管理员后,因为整日吹嘘自己的美术天赋,被拉进剧组做美术。结果,所谓的天赋被证明只是夸夸其谈,他根本不能胜任剧组美术的工作。
艺术之路走不通,又不甘于当个保管员,任小军转而投身商海。此后人们终于发现,比起绘画,他在拉关系方面的天赋显然高得多。至今没人说得清,这个傻不棱登的穷小子怎么就和中国电影界的几位大佬搅到了一起?靠着几位大佬的扶持,他的公司迅速膨胀,成为中国最具知名度的电影发行企业之一。
功成名就之后,他又拿起画笔,还把自己的工作室搞成了画室。这一次,没人再敢嘲笑他,人们只会投来羡慕的目光。
任小军正聚精会神地绘画,秘书走了进来:“任总,外面有四个人找你,说是之前约好的。”
“什么人?”任小军的眼睛盯住画板,连头都没有回。
秘书说:“他们说是昊辰影视公司的。”
“请他们进来。”任小军知道,门外这几人是荣鼎资本董事长丁一夫介绍来的,他必须好生款待。放下画笔时,他的脸上充满遗憾,享受艺术的时光是多么令人陶醉,却不得不中断。
论起商界地位,丁一夫可比任小军高出许多。之前无论如何巴结,人家还不一定赏脸。可前几次碰面,丁一夫的态度忽然热情起来,尤其听说任小军参股的一家公司在上市审批环节遇到麻烦,对方主动提出,可以帮忙疏通关系。丁一夫还说,有部电影发行的事,双方可以合作,通晓人情世故的任小军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客人走进来后,任小军一脸笑容地招呼道:“这位就是袁总吧,咱们在电话里聊过。”
袁瑞朗与任小军热情握手,同时介绍说:“这位是方玉斌,昊辰影视公司的总经理。这两位大美女是……”
“我认识。”不待袁瑞朗说完,任小军主动说道,“这位不就是新片中的女二号吗?”
“没错。”袁瑞朗说,“楚蔓是昊辰影视公司的股东,这一次亲自上阵,在电影中饰演女二号。”
袁瑞朗接着介绍:“这位佟小知小姐,也是昊辰影视公司的。”
方玉斌兼任昊辰影视总经理后,一直是上海、江州两边跑。金盛集团的事情很多,原本是让佟小知留在江州的,不过,佟小知申请了好几次,说想来影视公司,亲身体验一下娱乐圈。方玉斌拗不过,便把她调到昊辰影视。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呀。”任小军请客人落座,还沏上一壶茶。
方玉斌抿了一口茶,笑着说:“丁总本来打算亲自登门拜访的,不过昨天临时接到电话,赶去海南了。他让我们一定跟任总说声抱歉。”
任小军摆着手说:“有什么事丁总吩咐一声便是,哪里用得着亲自跑一趟。”
任小军似乎对茶叶很排斥,他为客人沏好茶,自己却拧开一瓶矿泉水:“你们今天来,应该就是谈电影发行的事吧。上周你们把样片送来后,我看了一遍,之后又组织公司里的人看了两遍,很多感受不吐不快。”
“请指教。”袁瑞朗说。
任小军说:“实话说吧,这部电影丁总打过招呼,看在他的面子上,甭管片子多烂我都会接下发行的活儿。不过看完样片之后,我却充满惊喜。这绝对是近年来难得一见的佳作,既保留了艺术片的底蕴,又把商业片的元素纳入其中。如果后期推广得当,一定能成为叫好又叫座的影片。”
任小军又说:“我之前听说过赵晓宇,没想到他的功力如此深厚。可惜他的名气还小了点,如果冠上大牌导演的名头,没准会创造票房奇迹。”
任小军这几句倒不是客套话。新影片的确令他有眼前一亮的感觉,看完样片后,立刻决定以最优厚的条件签下影片发行权。任小军接着说:“我在电话里同袁总沟通过,我会把这部片子作为公司的重点项目,最大限度地投入精力和资源。”
袁瑞朗高兴地说:“由任总操盘,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
任小军说:“接下来,就谈一谈具体的营销细节吧。”
“好啊!”袁瑞朗说,“之前在电话中,任总说目前最有效的营销手段就是花钱买票房。尽管这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但基于电影市场的现状,咱们也只能同流合污了。”
“我也不喜欢买票房,但当所有人都不守规矩时,独善其身就有些不合时宜了。”任小军苦笑道,“片方提供影片,通过影院售票,再由观众付钱购买,从而达成一部电影的票房——这是正常的生态链。但如今,许多片方自己出钱购买大量电影票,再以赠送和低价售卖的方式将电影票给予观众,这就叫买票房。通过买票房,不仅可以制造高票房的假象,还能排挤同期竞争影片。道理很简单嘛,谁肯撒钱买票房,影院在利益驱动下就会拼命排这部片子。那些不买票房或出手不够阔绰的片子,连排片的机会也没有。”
佟小知算是长了见识:“怪不得市面上经常有八九块钱的电影票流出,敢情是人家买了票房,再低价放出来的。”
楚蔓笑着说:“前不久有个导演朋友发微博抱怨,说如今还有首日不买5000万以上票房三天能过亿的电影吗?看来人家没说假话。”
任小军说:“吃了亏的人,发几句牢骚也正常,关键是咱们不能吃这个亏。”顿了顿,他又说:“在金钱社会,游戏规则都变得简单了。比方说买票房,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以我的公司为例,分布在全国各地有300多个工作人员,他们会挨个上门找影院经理谈。影院对于送上门的钱,一般不会拒绝。影院收了钱,票就算出了,虽然是否到达观众手中还是个未知数,但数字已经计入票房总数。”
“之前我也了解了一下,如今各家电影发行公司,几乎都在用这种手段买票房。我很好奇,国外也这样吗?”方玉斌问道。
“国外还真不这样。”任小军说,“买票房之所以流行,我认为和大众心态有关。近些年去法国出差,每次我都会去影院。问了好多人,如果一部影片的票房特别高,你会有兴趣去看吗?结果法国人全摇头,他们说各人的偏好不同,别人喜欢的电影未必是自己喜欢的。在中国我们做过无数次问卷调查,结果发现人们的从众心理特别强,一部电影票房冲高,很多人都会选择去观看,仿佛大家都看了,自己不看会显得落伍。在这种背景下,买票房自然成为营销利器。”
“你们准备拿多少钱出来买票房?”任小军问。
袁瑞朗把目光投向方玉斌:“你是昊辰影视的总经理,你说呢?”
这种大事,可不是方玉斌能拍板的,所幸他昨天已经请示过丁一夫,于是信心满满地伸出五根指头:“5000万。”
任小军有些吃惊:“据我所知,这部影片的拍摄成本还不到5000万,你们就舍得掏这么多钱买票房?”
方玉斌说:“5000万这个数,是丁总定下的。丁总说,任总很看好这部电影,他自然相信任总的眼光,因此不怕花钱。”
方玉斌接着问:“5000万够了吗?丁总说不够还可以加。”
任小军说:“你们可真是大手笔,一部小成本的制作,却按照大片的规格来做营销。”他接着说:“5000万给别人,够不够不好说,但放到我手里,一定够了。我的本事,就是把每一分钱花到刀刃上。”
“什么意思?”方玉斌问。
任小军说:“买票房虽说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里面也并非毫无讲究。首先,是时机的选择。去年一部港产片,是另一家公司负责发行,他们用分阶段的方式买票房。上映前两天买一点,然后就歇下来,等到影片热度降低再来买,这样平均用力的目的,是把票房稳定在一定水平。但最后的结果,却是一败涂地。”
方玉斌等人尽管恶补了不少电影市场的知识,但比起任小军这种老油条还是差得太远,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只听对方继续说:“一部片子能否炒热,就看前三天,分阶段买票房实则是分散力量。这部港产片前三天买票房的力度小了,没造出多少动静。片方慌了神,赶紧加拨资金买票房。可惜错过了最佳时机,即便投钱也于事无补。而我发行的片子,讲求决战决胜,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三天之内必见真章。”
任小军又说:“我在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好歹还有几分薄面。一般人买票房,影院会要求至少包下50%的票量,他们才开一个场。一场电影,你先买走一半的票,影院起码不会亏本了,这时再通过正常渠道卖剩余的票。而我出面,这个百分比可以降到40%。”
“太好了!”方玉斌十分兴奋。可别小看这10%的差距,它的放大效应,没准顶得上几千万真金白银。每场电影少付10%,片方就能节约出资金去同更多影院谈排片,影片的排片率上去了,就不愁观众不掏钱买票。
任小军掏出烟,先递给客人,接着自己点燃:“买票房时还有一种最经济实用的办法,就是做假场,我们的行话叫过数。比如说影院的早场和晚场,原本观众很少,这时咱们就直接给影院好处费,让他们把这场锁起来。在影院排片和购票系统上都能看到这个场次,并作为售罄处理,实际根本没有观众。好处费一般是10%,也就是说,咱们用10块钱,就买回100块的票房。作为影院一方,片子都不用放,把成本都省掉了,他们也乐意这样干。”
方玉斌问:“这样明目张胆作假,会被戳穿吗?”
任小军说:“这种手法内行人一看便知。比如一部片子在全国都没排片了,却发现它一天还卖个几百万,然后死不下线,那么肯定在玩过数。但圈里谁也不比谁干净,大家都闭口不言了。”
袁瑞朗哈哈大笑:“幸亏任总与我们合作。如果你是其他影片的发行方,那可够咱们喝一壶的。”
楚蔓说:“听说现在有人不仅买票房,还会偷票房。咱们不屑于去偷,但也得防着被别人偷。”
“这是当然。”任小军点头说,“其实偷票房这事,都是返点惹出的祸。一部影片的票房,大概影院能分走55%,一些片方为了讨好影院,承诺多返点。在返点利益的驱使下,影院很可能会去偷票房,将一部没有返点的影片的票房挪到有返点的影片上,甚至一些发行公司也会加入其中。前些年一家发行公司在同时发一部励志片和一部青春片的时候,就把励志片的票房挪到青春片上了。因为这家公司是青春片的主导发行方,只是励志片的执行发行方,它在励志片上拿不到最大收益,便联合影院来偷票房。”
佟小知好奇地问:“这偷票房具体怎么个偷法?”
“简单。”任小军说,“如今影院常用双系统,也就是一家影院买两套票务系统,一套负责出票,一套负责将票房上报,在出票系统中打出A电影的电影票,却在上报系统中计入B电影的票房,这种方式较隐蔽,一般难以查出。”
方玉斌笑着说:“任总,你要觉得发行佣金不够高,只管明说,可千万不能偷我们的票房。”
任小军也笑了:“丁总赏的生意,借我几个胆也不敢去偷。另外,我也能拍着胸脯保证,我负责发行的片子,没人会在这上面动手脚。”
“对了,”任小军又说,“听说袁总手下的基金握有很强的网络资源,甚至你们已经制订出一整套线上营销方案?”
袁瑞朗点了点头:“网络营销这一块,我们筹备多时,一定会有出彩的地方。任总只管放心。”
任小军说:“除了营销造势,其实在买票房这一块,也不妨与网络合作。”
袁瑞朗问:“怎么合作?”
任小军说:“咱们花钱买来的票房,最终还是得想法卖出去。这里面最主要的渠道,就是电商或团购。据我所知,如今的网站或APP增加一个激活用户,成本接近12元。采用卖低价电影票的方式,正是增加用户的好方法。你想呀,买票房执行的是团体票价,一张就算三四十吧,在网上20块卖出去,不过才亏10块。可这样一来,APP就获得一个客户,进而了解客户的消费习惯。这个时代最值钱的就是客户资源,这笔账对网络企业来说肯定划得来。”
“没问题。”袁瑞朗立刻表态,“这是双赢的事情,火石科技的叶总一定会支持。”
任小军一拍大腿:“这一下,能想到的营销手段都用上了。”他续上一支烟,问道:“你们认为档期安排在什么时候合适?”
方玉斌说:“五一劳动节,怎么样?”
任小军才吸了一口,便把烟放到烟缸上。沉吟一会儿,他说:“五一当然是个好时机。不过,听说五一会上映两部好莱坞大片,这可是个麻烦事。”
电影院的好时段就那么多,排了好莱坞大片,其他影片的排片率自然会打折扣。再说了,论影片的精良程度与票房号召力,国产片还是难以同进口片分庭抗礼。方玉斌皱眉道:“如果我们多拿点钱买票房,影院能否保证排片率?”
“难呀!”任小军摇了摇头,“影院之所以同意买票房,自然是为了钱。当真正的大片上映时,观众都抢着看。他们正儿八经卖票也能赚钱,干吗来做偷偷摸摸的勾当?据我所知,去年有部国产片的档期和好莱坞大片撞上,发行方抱着真金白银去买票房,平常上座率较高的大院线没一个接招。”
袁瑞朗也点燃一支烟:“据我所知,任总同手握电影进口权的那几家企业都很熟,能不能去通融一下?即便对方私下提出一些要求,也不是不能谈。”
“你的消息倒很灵通。”任小军苦笑道,“这几家企业的老板的确对我很关照,今年春节的档期,他们就主动让给我了。两部好莱坞大片,硬是挪到元宵节后上映。可就因为这样,反而不好再开口。一年就那么几个好档期,人家已经让给你一个了,再去要一个,怕是不行。”
袁瑞朗问:“还有什么办法没有?”
任小军说:“要不这样,我做东安排一场饭局,届时请丁总出席。丁总是商界大佬,人家看在他老人家的面子上,或许还有的谈。”
“我回头就向丁总汇报这事。”方玉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