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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这是两日内他睡的最舒服的一觉,想起现今尴尬的处境,他立刻起身洗漱。舒家下人前来请他前去书房。
舒陵在书案后整理书册,偶尔提笔记些什么。听见声响抬头,前来行礼,郑衍拦住她,目光在书房里一扫,没有看到舒仪,不觉有些失望。
舒陵面有喜色地告知:“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我们还在想法子要说服寇易,宫中就来了消息,太子今夜要在宫中宴请展、沈、刘、舒四家。”
郑衍讶然,把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他疯了”三个字咽回去,在肚子里转了转,才说道:“他这卖的是什么药?”
舒陵道:“太子手上定是没有诏书,现在不管他如何打算,我们必须要入宫去,伺机见上陛下一面,最好能拿到圣旨,不然就是信物也行,然后才能让寇易出兵救驾。”
郑衍想了想,断然道:“好,就这么办。”
舒陵见他同意,命下人来送茶,和郑衍讨论了一些在宫中需注意的细节。郑衍熟悉宫中布局,舒陵精明仔细,两人合力将计划详尽。
当中稍作休息,郑衍状似无意提起,“舒仪到哪里去了?”
舒陵道:“她熬了一夜,刚去睡不久,殿下不用担心,她虽然看起来懒懒的没有个正形,绝不会耽误正事。”
郑衍嗯了一声。
待到用过午膳,舒仪才姗姗来迟,神色恹恹,似有些精神不足。
郑衍多看了她两眼,她奇怪地看过来,“怎么了?”
郑衍被抓了个现行,俊脸微红,还没解释。舒轩又走了进来,坐到了舒仪身旁的椅子上,伸手将她发上微歪的簪子扶正,“你脸色不好,再去睡一会儿吧。”
郑衍见他们姐弟二人形容略显亲密,心中微微有所不适,但是他出身皇家,对寻常人家骨肉亲情实是有点羡慕。正事当前,其余杂念都要扔在脑后,没有多想。
舒家几人对宫宴细节再三推敲,最后定计。
舒轩在京中从未正式露面,留在家中策应。舒仪舒陵入宫,郑衍扮作家丁同行,按例,舒氏姐妹入宫之时,可以带随侍两人。
舒陵叫来家中一个嬷嬷,叮嘱两句,回身对郑衍道:“殿下,你的声音相貌动作,太子再熟悉不过,需做些改变才行。”
郑衍坐下任人摆布,不一会儿,他脸色暗色暗沉许多,颌下粘了短须,又改了眉形,脸上被画了几笔,顿时整个人如同改头换面,年纪大了七八岁的样子,一眼看去,容貌平常至极,像个普通青年侍卫。
舒仪舒陵各自去换衣裳梳妆打扮。
郑衍自己收拾好,等了片刻,见两个少女从花园石径穿过来,往书房走来,一个穿荷红衣衫,一个穿银红,两人身量相仿,走近才能发现不同。舒陵容色娟好,姿容出色。舒仪身穿银红衣裙,与往常打扮截然不同,画眉敷粉之后,端的肌如白雪,鬓若堆鸦。
两人走来,看到一个侍卫伫立在书房门口,等仔细一看,舒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郑衍见她笑如弯月,先是一怔,意识到她笑的就是自己,不知为何,当着入宫前如此紧要的关头,他心情放松,跟着也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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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府的马车停在宫外,经过东宫府卫的例检,舒仪舒陵带着两个侍卫走进宫门,宫女挑灯走在前头,领着一行人往临江殿走去,临江殿在御花园南侧,紧靠湖水,建有归燕,松林等美景,是往常皇帝休憩时常用的宫殿。
沿途所见,各处殿宇守卫森严,五步一卫,十步一岗。来到临江宫门口,府卫又检查一遍确认他们没带兵器后才放行。
舒仪舒陵进殿,原以为里面安静无声,她们是第一个家到的,走进来后才发现展阀的人早已到了。此人长相斯文,年纪在三十多岁。郑衍悄声介绍,原来是展阀家主之子展仲。他转过脸来,看见舒家来的居然是两个妙龄少女,脸上不禁露出几分轻慢之色。
展家占了玉座下左首第一席,舒仪和舒陵就坐在右首。沈阀不会争,想来今天这种场合刘阀相争也争不起来。
两人坐下不久,沈阀就来人了。经过守卫检查,两个年轻男子先后入殿,先走进来的人仪表堂堂,容貌过人。后来一个更年轻的,唇红齿白,眉目精致,正是有第一美男子之称的沈璧。
他入殿之后先和展仲打了招呼,随后又向舒家姐妹点头示意,礼数十分周到。经一旁宫人介绍,沈家来了两人,沈璧之外,还来一个叫沈琅,两人是堂兄弟。
舒陵道:“沈家人以玉为名字,名副其实,样貌一个赛过一个。
舒仪附和道:“之前远远看过一眼,现在看来,沈璧这第一美男子的名声实在当得。”
郑衍入得宫来就像紧绷的弓弦,只怕被人认出身份,听两姐妹说话调笑,心情才渐渐轻松,等听舒仪夸奖沈璧样貌,郑衍却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略有些酸涩,心里微微不舒服。他朝沈璧看了几眼,只觉得男生女相,五官太过柔气,不由低哼一声道,“生的娘里娘气,只有娘们才喜欢。”
舒仪习武,耳力极好,听到他的低喃,微微测过脸道,“他不讨娘们喜欢,难道去讨爷们喜欢,”见郑衍还要反驳,她眉梢一抬,“嘀嘀咕咕什么,好好站着。”
郑衍无奈,但见她压着嗓子说话的样子十分可爱,心里剩余的几分担忧紧绷全都消失了。在这个被发现身份可能就不能活着离开的险恶环境里,他刚才忐忑不安的心反而落到了实处,笔挺站立,以他视线角度可以看到舒仪的发顶,他仔细瞅着,发现她发钗上的流苏微微晃动,有一缕搭在发上。他忽然就心痒起来,很想像舒轩那样,伸手为她拨正。
他胡思乱想了片刻,刘阀的人已经到了。其他几家都带着两个侍从,刘阀身后却紧跟着两个东宫府卫。来的是家主刘览和刘皓。郑衍先前担心自己虽然脸上做了改变,但是身形动作形态却难以掩饰,容易被刘阀的人认出来,万一无意中被道破就是祸事。现在才知道是多想了,刘览看到殿中坐着的都是各大门阀的小辈,自持身份,沉着脸入席。刘皓身宽体胖,脸上却是愁云惨淡,对身边事物一概不理。两人还哪里注意得到郑衍。
郑衍长长松了口气,旋即又有些不是滋味。刘阀是新阀,发迹在二十年间,平时还不显露,关键时刻却暴露底蕴不足的缺点。只看其他几家都是谈笑自若,不受宫中气氛压抑的影响。刘览辈分最大,却无这份风骨。
四家刚坐定不久,太监通传,太子殿下到。
舒仪舒陵站起身,展阀沈阀都不例外,唯独刘阀,脸色更是难看,像是沾了灰的锅底似的。肥胖的刘皓先站了起来,去扯刘览的袖子,刘览心有不甘,心里暗想明明四皇子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奈何形势比人强,他扭扭捏捏地站起身。
太子身着头戴衮冕,白珠垂九旒,身着紫色袍衫,腰束玉带,肩上绣有日月图案,这已有僭越之嫌,席间几家都看在眼里,各自神色隐晦——太子用意实在太过明显。
太监叫起,舒仪站直身体,一眼看到跟随在太子身后一个令人意外的人,杨臣。
宫人立刻在殿中增加桌椅,杨臣神色自若入席。
殿内秉烛高燃,光线充足,如同白昼。郑信在殿中扫视一圈,见到除了刘阀,其他几家没有家主出席,全是年轻一辈男女,心下有些不悦。首先问沈阀,“宫中邀请,沈家主怎么没有来?”
沈璧起身,深深行礼,“家妹婚事已定,有许多俗物需要操持,家父两日前已经离京回隆洲。”
其他几家都骂了一声“滑头”,这沈家真如传闻中一样,一有不对遛得跟兔子一样快。
郑信看到展阀也只有展仲一人,想了想,什么也没有说,转向舒家,皱了皱眉,问道,“舒老太公病逝,孤亦十分哀思。需知房需柱,树需杆,家中怎能无主事之人,舒氏是百年门阀,更不可久悬家主之位。”
这话的意思显然在说,怎么舒家就派了两个黄毛丫头来。
舒仪起身道:“殿下,舒家有家主。”
郑信诧异:“是谁?为何不来宫宴?”
“我。”舒仪声音清脆地回答。
郑信愕然,在座人等都是一脸吃惊。之前一直流传舒老宠爱孙辈排行老七的姑娘,要立为家主。但这传了许多年,也只是传言而已。怎么就能成真呢,且不说外间流传她身无长物,不学无术,就说年纪也实在太小。和其他门阀的家主站在一起,画面太美……其他门阀都不愿再想下去。
简直是胡闹,郑信险些骂出口,脸色微僵,“舒家其他人没有意见?”
这话说的太过直接,分明不相信舒仪的话。
舒仪也不恼,反而笑了笑,气定神闲,“正如殿下为储君是陛下金口玉言钦点一样,我的家主之位也是祖父生前亲口允诺,继承是顺理成章的事,其他人有意见又能如何。”
郑信真是没想到她还能扯到自己头上来,就好像她的家主和自己的皇位直接挂上了关系,要是自己否认她,就如同否认了自己。
郑信嘴角抽了抽,“舒老太公真是独具慧眼。”
舒仪不谦虚地点头,“祖父一向有识人之明。”
脸皮可不是一般的厚,殿中众人心道。
郑信不愿再和她多话,怕她听不懂画外音还要继续自吹自擂,摆摆手让她坐下。等看到刘阀时,他仅仅扫了刘览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今天请诸卿来,主要是为两件事。”郑信道,“一则,父皇病重,暂时无法料理国事,由孤暂代,孤在朝廷根基甚浅,举步维艰,诸位都是名门出身,与朝堂干系极深,以后孤有什么不解的地方,还要有赖各位指点。”
几家人忙不迭说不敢。
郑信又道:“第二件事倒是简单,宴后诸卿陪我一起去给太极殿请个安。自从猎场回来,父皇养病未上朝,想必对诸卿也是想念。”
这话对展仲、刘览还算可以,像沈璧沈琅舒仪舒陵这样根本未入朝的门阀子弟就是无稽之谈,幸好众人都知道今日太子只想摆个样子,于是齐声应诺。
郑信见无人反驳,刘阀尽管脸色黑沉,却也不敢当面翻脸,心情大好,拍了两下掌。宫女从殿门两侧鱼贯而入。虽是冬日,殿内有地龙,煦煦如春日般,宫女身着春衫,尽显窈窕身姿。
郑信趁机观察众人,在座都是名门贵胄,还不至于看见美女就失态,众人表现如常,只有刘皓瞥了两眼,也是好奇居多。郑衍视线向右,正好看到舒仪颐指气使,把上菜宫女指使地团团转,宫女忙中出错,打翻一个汤盆,汤汁飞溅到舒仪的衣裙上。
舒仪呵斥一声宫女,蓦然站起身,提出退席去换衣裳。
太子见她刁蛮任性的样子,简直把皇宫当成了自己家,很是厌烦,心想舒家只怕瞎了眼才会让她当家主,挥手同意她离席。
舒仪点了身后的侍卫,由宫女领路到了西面一处偏僻殿室,宫女刚才被舒仪一顿训斥,心中害怕,先奉了一杯热茶来,嗫嚅施礼道:“我去给姑娘找身合适的衣裳。”
舒仪眼角上挑,抚着腰间的五色宫绦道,“秋香、黛蓝、水绿、鸦青颜色我不穿,衫襦也需换一件,就藕丝衫字郁金裙吧,不要别人穿过的,给我寻一身新的来。再找个会梳头的人来,等换了衣裳再重新梳个头……”
宫女不过是宫中一个普通当值的,哪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听到舒仪一连串的要求,她垂下脸,哀哀道:“姑娘,各宫都封禁了,奴婢只能去浣衣局寻一套,您先将就着,别误了酒宴。”
舒仪冷哼:“不行,我舒家姑娘岂有将就的。”
门阀子弟出身高贵,骄奢不在少数,连太子对门阀都是安抚为上,宫女不敢反驳,无奈苦着脸离开。
舒仪一时叫人添茶一时让人焚香,没一会儿,偏殿中伺候两个宫女借口前殿缺人走了个干净。舒仪对门口的太监说衣服送来之前想休憩一下,不许人打扰。太监忙不迭答应,掩上殿门,发现门外有舒家的侍卫,心想既然有人守着,离这个烦人的祖宗远点才好,拔腿就走。
郑衍眼看转眼宫人们都躲得不见踪影,暗自佩服。转身进了殿内,看舒仪没事人一样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你这气人的功夫怎么练的,也没见你骂人,怎么她们看了你都要躲?”郑衍取笑道。
舒仪道:“这还不容易,说话要阴阳怪气,态度要居高临下,要求要极尽挑剔。”
郑衍一想,果然是这么回事,笑着摇头,又问:“现在怎么办?”
舒仪手掌朝上向他面前一摊,“拿来吧。”
郑衍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笺,放在她的手里,“太极殿守卫重重,想要把信传进去千难万难,你可有把握?”
舒仪把纸笺收起,“一分把握也没有,但总要试一试。”
郑衍道:“我陪你去吧。”
“你武功又不好,跟着我是拖累,还是守在这里吧,万一有人来了,就说我休息呢不许打扰。”
郑衍听她嫌弃,噎得久久无语,等人真要走了,他拦在门口,“不行,光有我的亲笔书函也没用,父皇向来多疑,现在又是这种情况,万一他不相信怎么办,冒险递信全白费了。”
舒仪道:“我一个人去还有把握不被发现,带上你可真不一定。”
郑衍一咬牙,“宫里我熟。”
舒仪朝他瞪眼,在舒家商量时,由她单独去传信,没想到刚开始实施郑衍就不按计划来。
郑衍毫不示弱和她对视,声音放软道:“你就放心吧,我绝不会拖累你的。”
时间紧张不容浪费,舒仪无奈,叮嘱道:“那你可要当心,宁可失败也不要暴露。”
郑衍听她这样说,心口一甜,点头道:“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