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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王暂时停兵全力救火的命令传来,杜言淮很快就将士兵收拢,大部分交由副将带领,组织在宫墙外救火。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刘阀,早在进城之前他就安排了人手严防紧守盯准刘阀。
天下门阀都有蓄养私兵的情况,据说几个地方门阀卫士上千不在少数。刘阀在京城——天子脚下,当然不能明面上养数量庞大的卫士,满打满算约有两百多卫士和护院家丁。明王进城那一会儿,刘阀已经被看守起来,等到袁州军入城,矩州军离去,换成袁州军看守。
杜言淮来到刘府门前,这里如往常一般灯火通明,唯一的不同,以前来往都是宾客,今天换成了袁州士兵。抬头看了一眼刘府的匾额,杜言淮面无表情。
刘阀家主刘览被人抓住压在花厅,其余子弟与内眷都被看守在院子里,杜言淮带着士兵进入内院,一群人不是哭哭啼啼,就是有人昂着脖子高喊,“瞎了你们的狗眼,也不看看这是哪家的府邸敢这样闯进来,快去把你们统领叫来。”
几个年轻公子气焰尤其嚣张,见到杜言淮进来就要冲上来,被士兵们拦住。
杜言淮目不斜视穿过园子,来到花厅。
居中捆着一个年过五十,面色清癯的老者,可笑的是,他身上居然披着一身女裙,显得不伦不类,极为可笑。他虽极力做出威严的样子,可眼神畏缩,露出色厉内荏。
士兵禀报杜言淮,刘览见势不好,曾想乔装逃出刘府,被府外看守捉了个正着。
听见脚步声,刘览扭过头,等看清杜言淮的样子,他陡然睁大眼,仿佛见鬼一般,“你、你……杜岩?”
曾经的太子卫率,刘览岂会认不出,“你不是已经死了?”他吓得唇齿不清。
“遂了你们的心意,我早就应该已经死在流放路上。”杜言淮冷笑一声,大马金刀坐上太师椅,居高临下看着刘览。
在京中叱咤风云二十多年,讲究风雅的刘老,居然成了眼前这幅样子,杜言淮哂笑,“为了逃命,刘老连一把美须都刮了,真是舍得。”
刘览曾以一尺美须为豪,眼下面对杜岩,又羞又恼又怒道,“德王居心叵测,居然用一个废太子的罪臣,江山将亡,老天将亡啊……”
杜言淮长剑在地上狠狠一顿,厉声呵斥道,“住口!若不是你刘阀专欲擅权,扰乱政事,怎会为京城引来兵祸。”
“那是明王、德王有不轨之心,觊觎皇位。”
“是刘阀篡改圣旨,谋夺帝位。”
刘览梗着脖子嚷道,“不过都是明王德王起兵作乱的借口而已,圣上还顾念手足之情,这两个畜生却是残暴无道,枉顾人伦……”说到这里,刘览声音里有了一丝哽咽,“圣上、圣上……”若不是听到皇宫起火的消息,刘览还不一定能下定决心逃跑。正是知道郑衍性命不保,他才意识到刘阀也已经走到了尽头。
想到在被困在大火中的郑衍和刘太后,刘览面带哀色,身体佝偻。
杜言淮却是神色冰冷,无动于衷,“圣上有今日,也是被刘阀所累。”
刘览目中含泪,“胡说,圣上心性禀直,待人宽厚,岂是郑祐郑泰那两个畜生可比……”
杜言淮打断他道:“太子也有仁者之风,待人同样宽厚,你们不也同样下手加害。一饮一啄,不过是因果报应而已。”
厅内寂静,无人出声。
刘览惊怵道:“废太子流放途中被匪盗截杀,与刘家与圣上何干,说什么报应,荒谬!”
杜言淮大怒:“死到临头了还要隐瞒,谈什么匪盗,天下哪有敢截杀天子血脉的匪盗,分明是你刘家的死士。”
听到“死到临头”,刘览大受刺激,整个人在地上弹起,大声嘶吼道:“当时太子已废,圣上初立,怎么会挑那种时机赶尽杀绝落人口实,日后什么时候找不到机会,我刘家的确派了人追踪,却从未想过要赶尽杀绝。”
杜言淮牢牢盯着他。刘览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暴起,却丝毫不躲闪。
“刘览,你与刘妃向来视太子为阻碍,赶尽杀绝有什么稀奇。”
“废太子夺宫逼位失败,难道还有起复的一日?刘阀再傻也不会干这种画蛇添足的事。”
杜言淮一直在仔细观察他的神态,到了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刘览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他双手紧紧握住剑柄,神色间露出烦躁,更有一丝惘然。当初太子郑信被杀,他赶救不及,本应该流落草莽之中,但怀揣一腔愤怒和仇恨接受德王郑泰的招揽。这一年多来,都在袁州秘密练兵,为的就是有一个机会问刘阀为死去的郑信讨回公道。
可是现在,刘阀可能并不是凶手——杜言淮等待了那么长的时间,眼下却变得有些茫然。
刘览却已经刚才的谈话中了解到杜岩的意图,他讥笑道:“杜岩啊杜岩,狂先帝夸你文武俱全,仁义无双。我看你倒是蠢人一个。”
杜言淮冷眼睨他。
“当初京中只有两位皇子,郑信视当今圣上为眼中钉肉中刺,多次暗害……”刘览道,见杜言淮眉头紧皱,意欲打断,他声音拔高道,“在你眼中太子仁厚,还不是因为你忠言纳谏就冷落了你,太子背地里做过的好事还真不少,不然当年也不会做出夺宫逼位的事来。先帝的几个儿子都不简单,一个以武逞强,一个自负德名,废太子的死全天下都认为是刘阀的错,可你用脑想想,杀了太子除了捞个恶名,对圣上对刘阀有什么好处,倒是另两个,得的全是渔翁之利。”
“巧言令色。”
“可笑你为废太子复仇,却被真正的仇家所利用。轮心术手段,你可差得远了。”
这一句话直刺得杜言淮心中一痛。他拔剑出鞘,剑尖指向刘览。
刘览无所顾忌,放声大笑道:“人人都道我刘阀党同伐异,擅权自重,落到现在这个惨败结果,但是你杜岩敢作敢当重情重义又能如何,可见什么天理报应全是狗屁,愚民的玩意,是非成败,全看手段。”
杜言淮见他笑中带哭,面显癫狂,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命门外士兵塞住他的嘴重新捆上带走。杜言淮走出花厅,院子里刘府人已经被全部押走,恢复了宁静。皇城方向还有火光闪耀,亮彻天空的一角。一阵寒风袭来,杜言淮神色落寞地望着远方,眸色暗沉沉的。
“将军。”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杜言淮猛然转身。
刘府花园的假山石旁站着一个年轻士兵。
杜言淮双眼微睐,看似放松,实际紧握剑柄问他,“你是谁,未听军令就出现在此。”
“小人知道杜将军现在心中有一个疑惑,特地为答疑而来。”
“谁派你来的?”杜言淮目露犀光盯着他。
“小人是谁派来的,难道比大人心中急欲知道的答案更重要吗?”
“连身份都不敢透露的鼠辈之言岂能相信。”
手持长剑的杜言淮威势过人,那小兵也有些惧怕,可依旧不急不缓道,“不能透露身份,无非是身份特殊而已,与将军所想知道的答案完全是两回事,杜将军浸淫官场多年,如果连这点都不能理解,那就太令人失望了。”
杜言淮面沉似水,“你想说什么。”
“将军想知道的事,”士兵道,“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只是眼下还不肯承认而已。太子流放途中出事,是谁给将军报的信,安排新的身份,又是谁招揽的将军?”
他每反问一句,杜言淮的心就往下沉一分,从骨子里都透出寒意来,“无凭无据,就凭你空口白牙,如何能信?”
“截杀废太子一事行事周密,怎么会留下证据。不过要确认这件事,眼下也能做到。将军身边有一个副将——童奉祖,身负德王殿下的重任。若是将军察觉到废太子的真相,不经通报,就可以……”士兵声音渐轻,手掌一挥,做了一个斩首的动作。
在沙场征战从不胆怯的杜言淮此时从心底打颤。
士兵继续道:“将军治兵甚严,对那些阴私权谋的鬼魅伎俩并不擅长,可直接用雷霆手段拿下童奉祖一问便知。德王对将军已有走狗烹飞鸟藏的意图,不如趁着眼下京中局势未稳还未翻脸的时候,将军一试便知德王真正的意图。”
杜言淮凝视着他,“派你来的人一定就是德王身边亲近的人。”
士兵脸色丝毫不变,“实话与您说,将军,我也只是听命行事,真正上面是谁我也不清楚。”
“让我和德王翻脸,就是你主人真正的目的。我为什么要让这个连身份都不肯表露的人如愿?”
士兵闻言笑了一声。
杜言淮问:“笑什么?”
士兵道:“我来的时候,就有人嘱咐,说杜将军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最反感阴私手段,不易说服,果真不假。”
杜言淮冷哼。
“将军久经风雨,应早就看透,无论是什么身份,无论是什么计谋,只要能助自己成事,何妨拿来一用。应问问内心,将军最看重的是什么,言尽于此,杜将军自己思量吧。”他说着,身体一躬,在杜言淮的目光中,身形隐至山石后,很快悄然离去。
杜言淮没有出手阻拦,而是孤身站立在庭院中,良久,他叹息一声。
这世上已没有真正能懂他的人。
给他指明道路的人,始终没有报出真面目——杜岩有种感觉,这个人他一定认识。
此刻,把身体隐藏在黑夜中,他叩问自己的内心,
为太子的复仇要继续吗?
值得吗?
终究……
答案还是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