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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嘉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 拼命想要睁眼, 却因身下的剧痛而流出泪来,她恍惚听见了施阿措的喜极而泣的声音:“去报主子娘娘, 令嘉要醒了!”
她睁开眼,看见窗外一线天光自窗子里射进来,照在施阿措横七竖八到处都是泪痕的脸上:“你……”怎么来了?
施阿措又哭又笑地倒了一碗水与她喝:“你昏睡了一整宿了!”她脸上的脂粉早就因为不断地流泪与不断地拭泪而掉光了, 此时露出脂粉下清秀稚嫩的脸庞来, 还是十五岁的少女模样。
沈令嘉将茶水喝尽了,哑着嗓子问道:“我这是在哪儿呢?长春仙馆?”
施阿措道:“昨儿夜里秦氏姊妹过来看见你才叫的太医,那时候你已经昏睡过去了,太医给你收拾了伤口, 一直到今儿早上你才睁眼。”
沈令嘉还是很冷静的样子:“孩子掉了?”
施阿措一提这个又要哭:“你别灰心,陈太医说过两年你的胞宫长足了仍旧还能再生的。”
沈令嘉却重重地出了口气,低声道:“算我运气好。”
施阿措的哭声一下子顿住了, 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来。
外间衣裙窸窣声传来,臧皇后的声音由远到近:“阿沈醒了?”
沈令嘉转过头去, 却瞧见臧皇后身上还是一身杏子黄的寝衣,不由得虚弱笑道:“妾不争气, 叫娘娘费心了。”
臧皇后的眼泪都要下来了:“休说这种话!”她顿了顿, 努力把眼泪按下去,又道:“你别难过,好生补养两年, 到时候依旧还能再生个大胖小子的。”
沈令嘉正色道:“其实妾昨日来找主子娘娘是为了一件大事。”
臧皇后道:“你昨日也说了, 不是你的胎不好么?”
沈令嘉道:“妾怀胎一月半时, 陈太医曾说妾的脉象奇异,后来妾的胎满了两个月,陈太医便诊出来了,妾这是个奇胎。”
臧皇后疑道:“什么?”
沈令嘉道:“陈太医说,古书上有‘妇人产子六百’的旧案,是因为年纪太幼,因此胎儿生不下来的,妾这个就是这样的奇胎。”说着说着便不顾身子虚弱,强撑着要下床谢罪道:“是妾失德以致祸及皇嗣。”
臧皇后却道:“原来是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沈令嘉与施阿措皆惊道:“什么?”
臧皇后道:“昨儿晚上你流出来的孩子,魏璐送去葬了,但是那边说不大对。后来太医院几个太医都聚着看,云太医说是‘百子奇胎’,章院使也说像是那个,陈太医说是昨儿才诊出来的奇胎,你正要去报我,结果就给流了。”她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再和我说了呢。”
沈令嘉后背上的冷汗“刷”地一下全冒出来了。
臧皇后道:“你别怕,太医院早有人见识过这怪病儿了,那些个御医一辈子行医何止千万次,早见过几十回这样的病了,云太医还说陈太医手法不好呢,要是换做了他,他是绝不会让流产的妃嫔昏迷的。”
沈令嘉无言以对。
臧皇后抚了抚她的脸颊:“没事儿,这毛病儿又不传给子孙,母后与皇爷也知道了,他们还是一样地爱重你——你这个说起来还勉强能算是祥瑞呢。”
沈令嘉惊疑道:“祥瑞?”
臧皇后理所当然道:“是呀,嫔妃多子,不算祥瑞么?”
沈令嘉道:“可是这是奇胎呀。”
臧皇后道:“你以为奇胎都是那不好的呀?也有好的呢。像前朝,大约二百年以前吧,有一位宫妃生了公主,肌肤如雪,白得异常,当时的皇帝就封她做了瑞妃,立时为公主赐号曰国祥公主,可惜那位公主后来夭折了,瑞妃没过多久也郁郁而终。这件旧事还很出名儿呢。”
她喝了口茶水,继续道:“不过如今也没什么人信这个了,其实说起来,又有哪一个祥瑞的公主皇子是会夭折的呢?因此你这个‘百子奇胎’呀,只不过是个小毛病儿就是了,既不传给皇嗣,又不影响过日子,不过是因为年纪太小发育不好罢了,谁还真办你啊?”
沈令嘉一下子就松了劲:“妾还以为……妾还以为……”劫后余生的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
臧皇后安慰道:“你以为皇家是风俗剽悍未经开化的山沟沟里啊?这些个妇人小儿的常见病啊,太医院都有记录的,纵一开始诊不出来,后来也总能够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不会一出来个奇怪的毛病儿就拉你去砍头祭天的啦。况且不论怎么说你都是因为皇爷才掉的胎,难不成前脚宠妃落了胎,后脚就打你入冷宫啊?那也未免忒不近人情了些。”
沈令嘉大喘着气谢道:“主子娘娘再造之恩,妾永生难忘!”
臧皇后笑道:“哪来那么些虚客气!对了,你在小月子里,不好出去见风,你看是我令你的侍女将你常用的东西搬过来,你在这儿养小月呢?还是我拨你个车,你回去养着呢?”
沈令嘉万不敢再给臧皇后添麻烦了,感激涕零道:“妾不敢再搅扰皇后娘娘了,妾回去吧。”
臧皇后也不多留她,只道:“你回去养着是还自在些,”便吩咐道:“今儿不必再动弹了,过几日你的污血流得差不多了我叫她们给你安排车马回宝妆台。”
沈令嘉再四感激无地地谢了,臧皇后方道:“外头还有事儿呢,我去瞧瞧,你与小施在这儿聊吧。”
她带着侍女们都出去了,施阿措这才又想哭又想笑道:“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沈令嘉也拍着胸脯大喘气道:“我的运道真正好!”
施阿措道:“昨日皇爷来右间找你的时候,李嬷嬷因拦了他一下叫他推到地上去了,她年纪又大了,腰骨撞得错了位,陈太医顺手给她看了,说叫养着,我把百合带来给你使唤。”便推出来一个眼睛通红的小百合。
沈令嘉虚弱笑道:“得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家小主将来的福气呀,还大着呢!”
小百合扑在沈令嘉的床边,哭道:“小主的命怎么这样苦!”
沈令嘉笑道:“我的命还苦,那农人家里怀着孩子还要下地做活的女人岂不是浸在黄连汁子里长大的了?”
小百合不能答。
施阿措道:“你也别一味为难她,我有事要和你说呢。”便将昨日白天姜克柔所作所为与夜里郗法处置的姜、孔、唐等人都说了,且道:“听说姜侍郎全家都要因此获罪,不知道姜克柔她爹在家里还怎么做人——总不会让他好过了!”
沈令嘉道:“谋害皇爷,那可是诛三族的大罪,怎么姜家竟不疑心这其中有什么差错,或者干脆就是姜克柔没有谋害皇爷呢?”
施阿措撇着嘴儿道:“美得他!我估摸着他们家可能以为是折官抵罪罢?或者折功名、银米抵罪什么的,都自以为占了便宜,忙不迭地就回老家了。反正昨夜里圣旨就发下去了,快马一路送回帝都姜家去,今儿清早传过来的消息说是姜家全家认罪了。”
沈令嘉放了心。
施阿措又道:“昨儿皇爷又宠幸了两个人。”
沈令嘉想了想,点头道:“这也是应有之义。”
施阿措道:“一个是过来报事的尚服局女官温淑慎,是个二十出头,颇秀丽温柔的女子,因她本是从五品尚服——行宫这边的二十四衙门的官职都比正经宫里那边低了半品——皇爷就封她做了从五品上的良则;另一个是长春仙馆的粗使宫女,偷懒没去尚服局结果被皇爷阴差阳错幸了的,我瞧着也还有三分俗媚姿容,本姓党,皇后昨儿说宫妃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不像话,随口取了一个叫做党丽人。”
沈令嘉道:“这一个封了什么份位?”
施阿措掩口而笑:“什么份位?她也配!不过是个姬位罢了,现跟着唐相思、秦氏姊妹在丹桂斋学规矩呢,一天天吵得家反宅乱的,皇后娘娘恨不得把她们全撵了走的好。”
沈令嘉也笑了,笑着笑着打了个哈欠。
施阿措忙道:“你还虚着,我不该这么搅扰你的。”便收拾了衣裙要走。
沈令嘉笑道:“又没有别人肯来我这落了胎的晦气人这里说话,只有一个你了,你再多陪我一会子吧,反正我这刚醒,一时也睡不着。”
施阿措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门外玻璃就惊呼道:“魏公公!”
施、沈二人连忙转脸去看,却瞧见魏璐身后领着一大串小内监小宫女儿过来,见了二人便行礼道:“沈贵人安,施才人安。”
沈令嘉心知郗法这是要补偿自己,因此才给自己进了一阶,却装着不懂的样子道:“公公说错了,我是正六品下的美人。”
魏璐也乐意陪着这宠妃打太极,便笑道:“皇爷今儿早上才发的旨意,说小主您受委屈了,要进您一阶做贵人呢。”
沈令嘉惊喜道:“谢圣上隆恩!”便作势要从床上下来行礼。
魏璐慌忙搀住这位小祖宗:“小主可别!皇爷千叮咛万嘱咐了小主的身子还虚着,不许小主多礼的!”
沈令嘉依旧执意在床.上行了礼,这么折腾一顿又是脸青唇白的:“礼不可废,况且皇爷的隆恩,怎么能够不谢呢?”
魏璐笑道:“还是小主知礼,难怪皇爷今儿这样忙于国事还在心里记挂着小主呢。”
沈令嘉心领神会道:“我只觉自己无用,不能替皇爷保住皇嗣,无颜去见皇爷。”
魏璐做作地一拍手:“这可不是巧了么,皇爷也觉着小主这一难是由圣天子那儿起的,心里也愧对小主呢!”
沈令嘉再四道:“罪妃只求皇爷还能一顾,旁的都不敢再奢望了。”
魏璐感动地抽出来手绢子擦了擦眼睛:“奴婢一定将小主的话带给皇爷!”
二人这就算是狼狈为奸了,魏璐便将身后的宫人们都叫上来,叫她们流水样在沈令嘉的身前走过,将手中托盘里的东西展示给沈令嘉看——都是些养生的药材补品。
沈令嘉哭道:“皇爷大恩,妾再不敢想的!”
魏璐也假模假式地拿着手绢说了些“小主别哭,对眼睛不好”一类的废话,自带着宫人们去宝妆台入库了。
沈令嘉送走了魏璐,忽然惊道:“我忘了,我现住长春仙馆,不赏皇后娘娘只赏我,未免扫了她老人家的脸面吧?”
施阿措无奈道:“用得着你说!今儿早上戴凤就带着金玉宝器来过一趟了,不光是皇后娘娘,连照顾你的我、协助皇后娘娘的班虎儿、报圣驾有功的秦氏姊妹都得了,只有罗幼君因为素不得宠,这一回又和唐相思住在一处而受了牵连,没能够得东西,不过常太后后来赐了她些压惊的药材。”
沈令嘉这才松了口气,问道:“我素来与魏璐没什么交情,你说怎么他就这么开始对我示好了呢?”
施阿措道:“要依我看,恐怕还是因为皇爷——虽然说你这一胎是皇爷弄掉的,可是你有奇胎,皇爷还是丝毫不见怪你,这还不够宠爱你吗?须知虽然‘百子奇胎’是有例可查的病痛,可是嘴上说不在乎,其实心里有根刺儿才是正常的吧?偏皇爷对你是毫无芥蒂——起码看起来是毫无芥蒂的。能够让皇爷容谅你,你可比之前的董嫔还强些了!”
沈令嘉心里也觉着是有这个缘故的,便道:“那我好好养着,过几日皇爷说不得就要来看我了,到时候可不能气色不好惹人厌烦。”
施阿措也道:“这几日皇爷若是叫我去侍驾我就和他提起你来,说你想念他。”
沈令嘉道:“咱们俩说这个话怎么好似是两个奸妃联起手来争宠一样?”
二人大笑。
施阿措道:“得了,既然你的心情这样舒畅,我就先回去了,冷翠山房里正种广玉兰呢。”
沈令嘉惊笑道:“合着你昨儿早上不是敷衍我啊?”
施阿措笑道:“哪个有心情敷衍你!真是种花儿呢,这番人携来的名贵花种可不易得,听说最爱阴湿地方,我也不知道大同这么干燥的地方能不能种活——若是种成了,请你来看广玉兰。”
沈令嘉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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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法这些日子并不很忙,却一直做出一副沉迷公事无法自拔的样子来,也不知道是在糊弄谁,一直到了五月初二,京城那边才传过消息来——五月初一当天,柔福长公主生下了一个女儿。
郗法大喜道:“按说本来四月十五就该生了的,怎么拖到如今!”
使者道:“太医院那边说,长公主因为从北狄千里奔波来到中国,故而有些受到影响。”
郗法道一声:“好!”便下令广赐财物,要令别人都知道他的欢喜。
随着君王记录起居的史官进言道:“陛下要令长公主沐浴恩泽,莫若广赐京畿民众粮米。”
郗法颔首曰:“可。”便令管着皇庄开支的御马监去做此事,自己卷了喜报去与两宫太后报喜。
常太后闻听此事,亦大喜道:“好!好!好!”
郗法道:“寿哥的娘子有着落了。”
孟太后道:“柔福如何了呢?她头胎生产,有没有什么不适处?”
那使者答道:“长公主精神健旺,太医们都说很好。”孟太后含笑微微颔首。
常太后更高兴了,却忽然想到一事:“柔福头胎生的是女儿,女婿可有什么不乐处?他若是不乐了,会不会去找侍妾?”
郗法笑道:“没有的事,母后不知道,北狄的风俗原与咱们这儿不同——他们的公主也可以继位的。”
常太后想了想,问道:“就如同西藏那边的东女国故事?”
郗法道:“没有那么严格,东女国是只有女人能做国主,北狄那边却是没有了儿子才立女儿的,倒有些类似于番人所言的番国规矩。儿记得,北狄上数四五百年吧,出过一位女王,倒也能令北狄人吃饱喝足,北狄的史书上写她时风评甚好。”
常太后便放了心,一时又笑道:“若真是柔福的大闺女儿做了北狄王,那咱们寿哥岂不是要入赘了?”
郗法笑道:“到时候就令他做个北狄王夫,正儿八经地随着妻王掌管北狄。”
母子三人大笑。
笑毕,郗法道:“柔福说妹婿为孩子取了个名儿,叫做‘雅哈鲁’,是凤凰的意思。”
孟太后很有兴趣道:“那么将来这孩子的大名就叫做‘斛律凤’了不成?”
郗法道:“也说不定是斛律凰。”
三人又笑了一回。常太后忍不住问道:“我儿今日怎么这样心神不定?”
郗法茫然道:“不曾呀。”
孟太后笑道:“我知道,他是想见那个沈氏了。”
郗法僵住了。
常太后道:“想见就去见呗,虽然你发狂使她流产,她却本来就怀着一个奇胎,是无论如何生不下来的,你们俩也没有谁对不起谁那一说,从今往后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郗法迟疑道:“母后不怨怪她?”
常太后冷笑道:“我的儿,你未免把你娘的心胸想得太浅了些!且不论百子奇胎并不是正经传给子孙的病痛,而是胞宫未足闹出来的小毛病儿,就单说你将沈氏的胎闹没了,我也没有脸去怨怪她没有怀好我的孙儿!”
她不容郗法插口,停也不停地道:“你定是以为我怨怪沈氏无德,以至于我的皇孙儿没能降临人世,是也不是?我告诉你,你的亲娘也是蜀中士人之女,也见识过名医们的脉案,也知道些许疑难杂症并不是区区‘失德’二字能说得清的!况且甭管别人怎么着,先要把自己做好,这才是君子的行事,且别说沈氏无甚大错,哪怕她偶有小过,就凭着你把她的孩儿弄没了,你也要去和她正儿八经地致一回歉,这才是皇家的气度!”
她噙着眼泪冷笑道:“我教了你这些年,倒不知是哪一点儿教错了,叫你把天下人的心胸都想得这么窄,果然是我的不是!”
郗法早在她冷笑的时候就慌了,一看常太后眼里含泪,慌忙跪下道:“是儿不肖,小觑了天下人的肚量,母后请万勿伤怀,儿死罪!”
孟太后也劝道:“皇儿这么大个人了,不过是一时糊涂罢了,你做什么又生这样大的气呢?回头说了重话还不是自己又在那里后悔得直哭?慢慢地与他说就是了,他会听的。”
又转过头去说郗法道:“你也是,你娘含辛茹苦将你生下来养大了,你倒说这等没心肝的话来刺她的心?我的儿,你虽是皇帝老爷,你的两个妈也是太后娘娘了,也知道个‘母仪天下’的道理,也都有些宽阔的心肠。我们并不是那等山沟沟里出来的、一瞧见儿孙不好了就打骂媳妇的恶婆娘!”
郗法更愧悔无地道:“是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母后但有气愤处,只管打骂儿子就是,万不可憋在心里伤身。”便要去了冠儿叩头请罪。
常太后慌忙搀起他来道:“你是一国之君,怎么又朝我们两个老婆子下跪磕头?也不怕折了我们的寿!”
郗法装着一副可怜相道:“虽是一国之君,也是母后的儿子呢,儿子要跪娘,谁能说我的不是?母后,是儿不好,惹得母后不快了。”便垂头丧气地往外走。
两宫皇太后都被他逗笑了,常太后道:“少在那里油嘴滑舌。”便扭过脸儿去给孟太后喂一碗水,孟太后接了茶碗,笑道:“你娘不生气了,快去吧。”
郗法只不走,两只眼盯着常太后不放,面上苦色愈浓。
常太后一抹眼角,笑道:“我这一阵儿是有些暴躁爱怒,并不是专对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郗法连忙拜道:“总都是儿不好,惹得母后发怒罢了。”
常太后便一笑,仍旧拾起来床边的绣花绷子,手里捡起绣花针来接着绣花,道:“去吧。”
郗法觑着两位母后都不大生气了,这方慢慢地告退了。
待他走了,孟太后却道:“你近几日这样暴躁,到底是怎么了呢?”
常太后不愿意多说,只道:“老了就这样,谁知道是为什么呢。”
孟太后正色道:“若是为了我的病,其实大可不必。生死有命,我也不是那愿意斜眼歪嘴躺在床上苟延残喘的人,真要我那个样子活到七老八十,我还不如今日就死了的好。”
常太后惊道:“如何出此不吉之言!”
孟太后笑道:“生老病死,皆是命数,人强要与天争,能争到什么呢?”
常太后流泪道:“从前几朝的太后,也有活到六七十岁的,是我无能,不能想办法替你延寿。”
孟太后为她拭了泪,温声道:“我熬过了魏贵妃,熬过了先帝,熬到了贞儿生儿育女,大郎还把思归儿说给小大郎,我知足了。纵不能再活几天,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常太后道:“那一回章继还说你还有几年寿数的,怎么今夏就衰败得这样快!”
孟太后不答,只温柔道:“待我死了,记得将我与先帝合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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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妆台里,李嬷嬷按着老腰趴在榻上,正指挥着一干小宫女儿们上下左右地干活儿,百合一抹脸上的汗,直起腰来叫道:“嬷嬷,您瞧这对花瓶儿这么摆成么?”
李嬷嬷眯着眼瞧了瞧,道:“摆得再开些,水仙儿去折两支芍药花插在里头。”
沈令嘉忙骇笑道:“可别,那‘宝妆成’可贵了,用那玩意儿插瓶我非肉疼得睡不着觉不可,从台下折几支月季也就罢了。”
李嬷嬷只得依她,又道:“小主怎么又下床来了?您的身子还没好全呢,快回去躺着。”说着便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要将沈令嘉往内室搀。
沈令嘉慌忙躲开道:“半个月了!再在床.上躺着我就成了个死人了!”
李嬷嬷坚决道:“不成,流产的人得做双月子,”便招呼道:“阿净,阿香,替我捉住你们小主!”管洒扫和熏香的两个三等宫女便围上来,亦十分坚决道:“小主玉体要紧,请回内室去吧。”
沈令嘉正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忽听得外头一声:“皇上驾到!”赶紧如遇及时雨般一提裙儿冲了出去:“罪妾沈氏参见皇爷!”
身后一串儿宫女内监都跟头咕噜地冲出来跪下。
郗法似乎有些尴尬,问道:“你——嗯,你们——你们这是干嘛呢?”
沈令嘉惴惴道:“妾因修养得尽够了,要出来走走呢。”
郗法道:“如今虽是仲夏,你却住得高,外头也还有些凉风,”便拉起她来,亲自接过李嬷嬷手里抱着的一条薄披风来给沈令嘉系上:“小心些,别受了风。”
沈令嘉有些受宠若惊地抬头看着郗法,郗法反倒笑了:“怎么这样看着朕?”
沈令嘉懵里懵懂地答道 :“您……您对妾身怎么这样好……”
郗法搂着她的肩膀往屋里走去,倒好像冬天里他驾幸明光宫那样,与沈令嘉半点龃龉也没有的样子:“这就算好啦?”
沈令嘉疑惑道:“这还不算好吗?”
两人对视一会儿,齐齐大笑起来。
沈令嘉轻轻地将脸颊埋在郗法怀里,她的声音模糊而哽咽:“妾还以为,皇爷再也不愿意见妾了……”
郗法偏过头去轻轻地吻着她的发髻:“怎么会呢?朕不过是觉着愧对你罢了。”
沈令嘉骤然从郗法的怀里抬起头来,两只眼通红柔亮:“皇爷不许这么说,是妾对不住皇爷才是。”
郗法一笑,牵着她坐到了榻上:“你不要怕朕就好。”
沈令嘉抽着鼻子羞答答道:“一开始是有些害怕的,可是皇爷对妾向来那样好,妾就又舍不得生皇爷的气了。”
郗法莞尔道:“我若是你,就再也不理这个讨厌的男人了。你却心胸这样阔大,还肯再与朕重修旧好?”
沈令嘉正色道:“非是妾心胸阔大,实是皇爷德行昭彰,您不看妾未照顾好皇嗣的罪名,反倒只看您未做得完全处,妾感于德化,自然也只看得到自己做得不好的地方了。”
郗法笑道:“咱们两个这算是对坐着认错儿么?”
沈令嘉笑道:“这算是再续前缘。”
他们两个重新依偎在一起。
半晌,郗法的声音传来:“朕将姜氏、孔氏都杖毙了。”
沈令嘉一顿,未解其意。
郗法道:“朕只是觉着对不住你。”
沈令嘉搂着郗法的脖子认认真真道:“皇爷诚是君子,非君子无有如此严于己而宽于人者。”
郗法苦笑道:“世家尾大不掉,朕这样敲打姜家,也不单单是为了你。”
沈令嘉笑得更甜了:“那是皇爷明于国事呀。”
郗法搂着她,终于露出来一个极淡极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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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施阿措照常拎着没做完的针线过来找她,却见沈令嘉脸色红润有光:“怎么,养好啦?”
沈令嘉笑道:“早好了,谁在屋里一闷闷这么些天不好呢?”
施阿措促狭道:“我看你是因为某个人才好的。”
沈令嘉惊笑道:“都到了冷泉行宫了,怎么消息还是传的这样快!”
施阿措笑道:“天底下永远不少想要讨好主子的奴婢,更何况这是冷泉行宫——行宫!多少宫人拼了命的巴结,只是为了叫主子们带着她回去那边正经宫里呢?”
沈令嘉松了口气道:“我提心吊胆这些天,总算可以放心了。”
施阿措道:“幸亏两宫太后与皇爷都是明理之人。”
沈令嘉道:“我往常还疑心那些个太傅们千辛万苦教的道理有没有用,如今看来,皇爷是比我见过的人都明理些。”
施阿措笑道:“你拿皇爷与那些山野村夫比!”
沈令嘉道:“皇爷是天下万民之父,我拿儿子与他爹比怎么了?”
施阿措大笑起来。
一时笑毕,沈令嘉道:“哎,你知不知道宫里头谢婉华作妖呢?”
施阿措疑心道:“什么?”
沈令嘉道:“我猜她在这边安插了人,要不她怎么知道姜、孔等曾经有宠之人被杀的事呢?今儿早上春水奉了皇后娘娘之命来看我,言谈间说起来谢玉娘,说自姜、孔等人被杀、我又小产之后她就抖起来了。她如今在宫里作得惊天动地,一时又是说‘柔福长公主的长女是我儿媳妇’啦,一时又是说‘我是皇三子的生母’啦,总都是借着两个孩子的名目要东西。曹贵妃与宣夫人烦得了不得,偏她们俩制不住那个花样百出的作货,春水说皇后娘娘已经打算回宫之后就下狠手收拾她一回了。”
施阿措道:“我也疑心呢,皇后娘娘何等公正的人,怎么就制不住谢玉娘呢?竟由得她在宫里兴风作浪这么些年。你不知道,我有一回去看米如如的时候,她还和我哭诉,说有一回皇爷好容易歇在了她那里,结果叫谢婉华——那时候还是美人还是才人来着大剌剌地请走了,当时合宫的妃嫔都在看她的笑话。”
沈令嘉恍然道:“我说呢,怨不得去年咱们俩说起来的时候,说新进宫的秀女们有人恨得她出血,想来就是因为她好在不得宠的妃嫔那里抢走皇爷罢。不过如如未免忒夸大了,还合宫妃嫔都在看她的笑话呢,我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个事儿。”
施阿措道:“所以我说谢婉华仗着皇宠越来越不像话,不过她只是趁着皇后娘娘不在要点东西罢了,皇爷那样疼爱她,我看皇后娘娘未必能办得了她呢。”
沈令嘉想了想,却问道:“孟娘娘身子骨还好么?”
施阿措惊道:“难道说皇后娘娘打算在孟娘娘的丧礼上发难?那未免太有损她贤德的名声了!”
沈令嘉道:“也未必就是孟娘娘的丧礼,我看孟太后的身子江河日下,常太后最近回去松寿园的时间越来越晚,章继更是一天天地待在鹤年园,说不得孟太后哪一天忽然疾病一场,臧娘娘恰在此时将谢婉华在宫里闹事的消息透给皇爷呢?”
施阿措神情复杂道:“若真如此,那谢婉华可就惨了——再是爱妃,也不能够与嫡母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