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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嘉一进神仙宫就看见了宁陵县主郗密, 因两人都坐得靠后,宴会上不便大声喧哗,便互相笑了一笑权做打招呼。沈令嘉看见郗密神色有些惶惶, 不由得暗自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等到开宴了她才看见宗亲席上远远地坐着一位宗室女,看服制想是郡主, 只是那位郡主周身半个人影也无,满席的宗室女, 竟人人都不理她。
沈令嘉心里有些明白了,这想是抚宁县君的母亲永平郡主了,便转过头去张望了张望, 趁着臧皇后在上头与长公主和太后谈笑,众人纷纷凑趣儿的时候问施阿措道:“方才我瞧见大公主的伴读了,就是那个郡王的孙女儿,她的神色似乎有些害怕, 你说是怎么回事?”她也不太认真, 只是随口起个话头罢了,眼睛里还是看着最近京中最没脸的宗女永平郡主。
施阿措笑道:“你管人家为什么害怕呢?”她也不经意地转过头去往永平郡主处瞧了一瞧, 见她跟在代王妃身后,坐得身姿笔挺,只是神色似乎有些强颜欢笑似的, 便笑道:“这个人怎么还是这么愚蠢?宗室女进宫领宴, 多大的恩典?她倒还在这里郁郁寡欢似的, 也不怕别人目她作大不敬之人,对皇室心怀怨怼。”
沈令嘉盯着永平郡主头上的镶嵌珍珠的牙色水獭卧兔儿不说话,那珍珠反射出来的白晃晃的光映得她眼晕,她心里忽然有什么地方想通了。
施阿措狐疑地看着那条精致华贵的抹额,下面垂下来两条珠链到颈,她骤然失声。过了许久,方问道:“父母为子穿孝,白布缠头长至颈?”
这是民间的土俗,死了亲人之后要用白色的布条捆在额头上,若是小辈为长辈服孝,则垂下来的布条长到腰间;若是晚辈为极亲近的尊长穿重孝,则垂下来的布条要长到脚;若是长辈为晚辈穿白,则垂下来的布条长度到颈间就可以。
沈令嘉喃喃道:“你看永平郡主那模样,分明就是伤心得快要发狂了。只怕以代王的‘八面玲珑’,腊八宴后当时就料理了这不肖的外孙女。只是为了怕除夕宴上永平郡主不出现,人家要说闲话的缘故,现在才未发丧。只怕再等上几天,满京城就都是抚宁县君病逝的消息了。” 父母为女在室者服齐衰不杖期,要是真的让抚宁县君发了丧,永平郡主少不得要服衰,就不能进宫领宴了。
施阿措静坐半晌无语,一时方问道:“杀了人家的女儿,还要叫人家母亲欢笑饮宴,代王难道就不怕永平郡主豁出命去大闹内宫吗?”
沈令嘉冷冷道:“她还有个镇国中尉的长子,便为了这个儿子也不舍得死的。”
这时班虎儿摇摇摆摆走过来,将带着脂粉气与酒气的手绢往她们两个脸上一扑,笑道:“热不热?要是酒劲上了头就到外头去醒醒酒,降真殿备着鲫鱼汤,叫人给咱们点些醋,热热地喝了,发散发散酒气,何如?”
沈令嘉抬头看看,见四周有不少命妇不胜酒力已下去醒酒了,她正有一肚子话要问班虎儿,便拉着施阿措笑道:“今儿高兴,饮的多些,是有些晕了。姐姐,咱们去吹吹风吧。”
班虎儿便带着施、沈二人往殿外走去,一路上碰见好些内命妇与宗室命妇,三人都笑眯眯挨个问了安。班虎儿边走边道:“唉,你们头一年进宫来,难免是有些想家的,只是不要借酒浇愁了,酗酒伤身呢。”
沈令嘉听见她以为自己二人思乡而多饮酒,不由微笑道:“并不是为了这个,实是有事要请教姐姐。”
班虎儿诧异地转头看了她一眼,旋笑道:“随我来吧。”便将她们两个引到降真殿角落里,开了一扇小小的木门,道:“来这一间。”
沈令嘉抬头看了看,发现这间写着“桂室”。
入了门,果然是春意融融,馨香扑鼻。班虎儿笑道:“这是臧娘娘专门留给我的,每回来神仙宫领宴我都在这里整理休息。你们两个来领宴,要找我却找不见的时候就来这。”
施、沈二人都谢了她的好意。
班虎儿道:“得了,有什么事赶紧问,一会儿还得回去呢,嫔妃离席太久了也不好看。”
沈令嘉便问道:“抚宁县君还好否?”
班虎儿淡淡道:“哪里还有抚宁县君?”
沈令嘉一时说不出话来。
班虎儿这才道:“因永平郡主之女挑唆淑恭公主与太子妃的事,两宫太后娘娘、主子娘娘与贵妃娘娘都发了大火。皇爷本来说的就是要‘令宗女子女有才德者得爵’,朱氏女既然无才无德,宗人府自然除了她的爵位了。”
沈令嘉这方松了口气道:“这也是应有之意。”
班虎儿接着道:“至于旁的,我一个深宫嫔妃也不知道那些宫外秘闻,你们要问的,恕我不能答了。”
沈令嘉一迟疑,班虎儿便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无非是问朱氏女的安危罢了。只是宗人府那边还什么也没说呢,你便要问,我也编不出个回话来呀。横竖你的猜疑内宫众人也都有,过几天等着听京内的新闻就是了。”
沈令嘉惊奇道:“原来内宫众人都疑心代王将外孙女……”
班虎儿忙道:“你要死了,宫外亲王的家事也是嫔妃能议论的!”
沈令嘉赶紧自己轻轻打了两下嘴,道:“姐姐恕罪,我看永平郡主之女虽然开罪了皇家,今日宴上却众命妇只是不理她,并没有对她落井下石,想来就是人人都已经猜到她女儿……这个……不大好的缘故了?”
班虎儿叹气道:“她也是可怜人,遇上这么一个狠心的亲爹,主子娘娘也不过就是下令除了她女儿的爵位罢了,还祸不及母兄呢。她亲爹倒是……”她也觉得后头那半句话不大好听,自己咽回去了。
众人叹了一回气,班虎儿仍旧道:“今儿早上主子娘娘一看永平郡主那副样子就觉得不好,已经使人往代王妃那里问话去了。偏代王妃咬死了孩子只是一时受了惩戒有些羞愧,又感时气生了病而已。主子娘娘也没办法,只好使人往永平郡主那里赐了些物,待查清楚了再说罢了。”
沈令嘉仗着如今她和施阿措与班虎儿同在臧皇后麾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索性问得再深些:“虎毒还不食子呢!代王要是真的大义灭亲,难道就不怕皇爷目他作心狠手辣之人不成?”
班虎儿冷笑道:“代王爷一个远亲宗室,年纪又大,姻亲又不显,子孙又平庸,你以为他是靠着什么入了皇爷的眼?还不就是这一份识时务!”她似乎很累的样子,告诫沈令嘉与施阿措两个道:“你们两个不要再问别人这件事了,我恐怕近日宗室之内要有大乱呢。”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沈令嘉也不好再问了,便谢过了班采女的点拨,行个礼出了桂室,自回席去了。
路上施阿措低声道:“恐怕宗室之内不拿女孩儿当人看的事要被捅出来了。”
沈令嘉冷笑道:“他们何曾将子女当做人看过了?只不过女孩儿格外的不值钱罢了。”
施阿措似乎有点伤感,道:“我原说是穷人家养不起孩子,这才紧着能干活科举的男孩儿养,将女孩儿略靠后放放的。谁知道宗室年有俸禄、身有爵位,竟也不拿女孩儿当人看么?轻易就能弄死……轻易就能弄死!”
沈令嘉安抚她道:“你且苦中作乐地想一想,若是代王的孙子挑唆着大理王世子去与小爷对着干,那个孙子也是要被‘病逝’的,这是一家一族的性命呢,由不得他们不仔细的。”
施阿措道:“若真是挑唆着大理世子与国.朝太子不和,那是不消说犯了国法的。可是那朱氏女固然有罪,也只是行恶不成,不至于就到了要她的命的地步吧?”
沈令嘉也不能答她,只是道:“代王一脉先是教女无方,挑拨了淑恭公主与石城郡主的情分;又是心狠手辣,不顾外孙女儿的性命;最后还犯了欺君之罪,对着皇后娘娘硬说已经死了的人没死。代王那边给皇家留下了偌大一个烂摊子,虽然是他们自己下的手,说出去谁不以为是皇家睚眦必报,逼着外祖父杀了嫡亲的外孙女儿?这一串罪名下来,虽然他们自己看着自己是弃卒保帅,聪明得了不得,其实皇爷只怕也不愿意再用他们家人了,代王一系,非落败不可。”
施阿措愁苦之意稍解,仍旧叹道:“便代王一系落败了又能怎样呢?好好一个小丫头,再也活不过来了。”
二人叹了一回气,只是无法,仍旧回了席,身边却缠上来若干低位嫔妃。
内宫嫔妃晋升,多是看宠爱与资历。施阿措与沈令嘉两个身份普通,宠爱也薄,只因巴上了臧皇后,便三天两头的因功进位,叫其余嫔妃如何不眼热?
施、沈两个正恐怕自己猜中了代王家为了名利谋杀血亲的丑事,心里十分惆怅,只得强打精神与众人周旋。正不耐烦时,忽听得上头臧皇后声音冷淡而凌厉:“……且下宗人府发落吧。”
满堂命妇都安静了。
要走关系,最有用的无非就是高官、重臣与外戚,谁知道外戚家会不会因为有个在宫里做宫妃的姑娘就知道什么比别人更有用的消息?因此,正月里臧皇后之祖母与母二人进宫时,就曾与臧皇后笑话过:“娘娘不知道,如今咱们家里真个是门槛都要被踏破了,齐王、鲁王、周王等宗室都找人来问呢。”
臧皇后担心道:“皇爷的事,万不能从臣子口中流传出去。尤其这一回是皇爷要与宗室施恩,若是咱们给皇爷先说了这恩典,岂不是叫皇爷的苦心都白费了?”
臧皇后之祖母,礼部臧尚书之妻许氏便笑道:“娘娘放心,咱们都省得的,岂能给皇爷添乱呢?但有来问的宗室,家里都是说‘正月里开了印,皇爷定然要说这个事’,一概糊弄过去了。只是诸亲王那边人脉深厚,都是托了积年的老亲来问话,实推脱不过去,因此咱们才进宫来求娘娘给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