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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章 以罗知府的年纪阅历, 对世情不说洞若观火,也差不多了, 立刻就想到了疑问所在。
展见星却不料罗知府这样善体下情, 此前罗知府刚正不阿, 顶住代王府压力救了她和母亲性命, 此刻问话口气又好,像个和蔼的长者,她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 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一行把自家里出的事说了, 一行两滴泪不由漫了出来,但不等流过面颊,她连忙抬手拭去。
罗知府的眼神闪了闪, 沉吟片刻, 开口问她:“展见星,你为何不直接求本官替你做主,将你的家产夺回来?”
展见星平复了一下情绪,躬身道:“一来,小民无权越级向府尊上告, 二来,祖父母尚在,小民与叔伯间血缘之亲, 无法断绝, 倘若将来再生事端, 小民又何以计之呢?”
总不能再来找罗知府。她一介布衣小民,罗知府堂堂四品正官,彼此间地位天差地别,别说下回,这次罗知府都全无道理帮她。她说出来,也是自讨没趣。
依律例,祖父母、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析产,违者要杖一百,展家叔伯所以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来搬空兄弟的家,便是因此有恃无恐,哪怕被告了官,也可以狡辩说是搬给展家老两口的。因为父母在,子女也不得有私财。
走来府衙的路不长,但展见星已经已经把这一切想清楚了,她连遭打击,前方所有的活路都荆棘密布无法前行,她愤怒而不屈,脑海中反而破出一条险道。
她决意争取代王孙伴读之位,听来是胆大到荒谬,可是,她已走投无路。
罗知府注视着她,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所以,你打算引虎拒狼?”
展见星想了想,点头。
“本官看你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也。”罗知府道,“这主意是不错,可是你身份与别人不同,代王府上下对你必然饱含恶意,你不怕吗?”
“小民很怕。”展见星老实承认,“但代王府要如何对付小民,总是将来的事,而眼下,小民家已无隔日米粮,不入虎口,也将饿死家中。”
对于罗知府来说,展家发生的事并不稀奇,他为官至今,很知道乡间宗族势力有多大,失去丈夫的女子生存又有多么艰难,徐氏舍不得孩子,不愿改嫁,那就只好受婆家的磋磨。
世上多少女子,就是这样苦难又静默地去了。
但展家事又有不同流俗之处。
展见星一介童子,竟有如此胆魄骨气,不惜将自己置于死地,对同宗叔伯展开绝地反击。
孝吗?不太孝,他试图抗衡的是他的亲叔伯,可是要说他不孝?那更错,因为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与家。
天下至亲至重者,无过于父母。对父母孝,才是大孝。
罗知府再问:“你可有想过,倘若你在代王府中出了事,你母亲余生将如何痛悔?”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道:“小民觉得,也许不一定会出事——”
罗知府见她停住,鼓励了一句:“说下去。”
“小民是自己胡想的,才听人说,京城的圣上十分贤明,下旨重重训斥了代王府,又按住了代王的王爵暂不敕封。小民因此想,为了王爵,短时间内,代王府的贵人们也应当守规矩些。”
“还有呢?”
“代王府如果积习难改,一定要寻人麻烦,那寻小民的也许反而比寻别人的可能性都要低些——圣上才还了小民母子清白,代王府不依不饶,还要报复到小民头上,不是公然违抗圣命了吗?小民倘若在代王府中出事,对代王的王爵承继就更不利了。”
说到后来时,展见星的声音渐低下去,因为这纯出于她的想当然,不成熟且很可能过于天真,朱逊烁倘若没有这份理智,就是要疯狂到底,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罗知府却终于露出了明确的笑意。
他和展见星的地位不对等,所能获得的信息量也不相同,据他所知,至少在代王丧期的三年内,朝廷不会考虑批准任何一个代王府的爵位,上书请封也没用。至于之后,看表现。
这是掐准了代王府的命脉来的。
资格最老的代王已经薨逝,遗下的子孙们与帝脉情分既差一截,也没法仗着长辈的身份指戳什么,被贬为庶民的日子代王府尝过,不会想再尝,因此,代王府日后将不得不学会低调做人。
如果学不会,那也简单,封爵别想要了。
罗知府作为代王案的主官,一直很关注此事后续,他自己手里也接到了皇帝的圣旨,所以可以做出这么笃定的推断,但以展见星的稚龄,竟能从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中得出了差不多的猜想,这份敏锐聪慧,实在难能可贵。
此子尚未长成,头角竟已隐现峥嵘之相。
罗知府按下了心中赞叹,道:“本官可以成全你。不但如此,你被夺走的家产,本官也会派人去帮你要回来,当做你解了本官一个难题的报酬。”
展见星来不及喜,先惊了:“——府尊何出此言?小民何德何能?而且,这、这就成了吗?府尊不要考校一下小民的学问?”
代王府中虽尽虎狼恶霸,也是王孙贵族,去与他们做伴读,难道什么选拔的程序都不需过?
她满面迷茫,掺着些惶恐,脸颊被风吹得红通通的,在这堂中站到此时尚未消去,这么看上去,又是个普通平常的小少年了。
罗知府笑了起来:“你问题倒多,不过,你这么些问题其实可以算作一个问题。本官奉旨为代王府中王孙选征伴读,已近半月,展见星,你是个聪明小子,不妨猜一猜,目前征到了几个?”
展见星脑中灵光一闪,罗知府发出此问,她要还不能悟,就白费罗知府夸她一句了,她脱口道:“只有小民一人?”
罗知府点了点头:“不错。”
王孙召伴读,应者怎么会如此寥寥?
展见星难以置信。她以为该抢破了头才是。
有人生来好命,什么也不用做,天生一份富贵等着,但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不过忙得一口饱饭,突破固有的阶层是那样艰难,平民少年知道有这个机会,怎会不把它视为晋身之阶,纷来争竞?
罗知府将她的疑问看在眼里,解释了一下:“你不在本地长大,对于代王府的名声所知不深,但以你自身遭际,当可推出代王府向来行事如何。莫说有些底蕴的士绅人家,便是平常百姓,也鲜有愿意往来者。”
展见星仍觉奇怪,道:“小民斗胆相问,便没有不畏艰险,敢于攀高结贵之人吗?”
“这样的人,其人品可知。本官将这样的人送到王孙身边,日日相伴,如何对得起皇上的一片慈心呢?”罗知府反问。
话到此处,展见星终于明白了。
给代王孙征召伴读这事,简单来说,就一句话:是个好人家都不愿来,愿意来的都不是好人。
罗知府是个注重官声民生的好官,不愿硬性摊派到那些符合条件的人家去,但那些主动前来的,攀附之心太烈,他又看不上,因此告示贴出去那么久了,一个也没选到。
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罗知府对展见星的前来才会说出“解难”之语。
他不考校展见星的学识,因为并不用在意,王孙自有翰林教导,不需向伴读讨教,但与此相对应的,伴读的人品必须过关。
给王孙的先生由京中派来,伴读则委派了地方官,这两件事都特地绕过了代王府,可见皇帝对于代王府自身有多不信任。
——祖父辈代王已死不需多说,父辈朱逊烁等已经长成,脾性不可挽回,再底下稚嫩的孙辈们,也许还可以抢救一下。
这一层圣意苦心,罗知府看得分明,才这样慎重。选伴读的旨意实际是和代王案的判决一起下来的,他当天就亲赴牢狱把徐氏母子放了,但这伴读选来选去,选到如今,才只选到了当时差点被冤死的展见星。
人生际遇的无常与巧合,令罗知府都觉得有些难言滋味,他因此最后安慰了展见星一句:“不必惧怕,你所猜不错。如今代王府还在举丧期间,总得丧事完毕,才说得到王孙读书之事。本官会派人通知你,你那时候前去,代王府就算原来对你有些愤懑,也该冷静下来了。”
该说的都说了,展见星知道自己不能再打搅罗知府的公务——能说这么多,在罗知府来说都算纡尊降贵了。
她默默识趣告退,罗知府也没有留她,让门子引了她出去。
要说行在路当中的这十来个人,看上去也没甚可怕,一般的鼻子眼睛,有老还有少,里面又分了点阶层,最前列最当中的四五个人穿着要更为鲜亮一点,为首的是个胖乎乎的老头,浓眉大眼,不过眼下有些青黑,眼神也有点颓然,他晃着膀子,步子迈得很大,几步迈到了展家馒头铺这里,见到竹匾里还有几个没收拾回去的馒头,抬手就抓了一个。
他身后的三四个人嘻嘻笑着,有样学样,挨个也去抓了个馒头,抓完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徐氏目瞪口呆,不敢阻拦,展见星心中不服,想追上去理论,徐氏忙把他抓住:“星儿,忍一忍算了!”
她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但从这出行的气派看,显然不是一般人家——便是一般人家,他们这两个人又怎惹得起那么一大帮子?
展见星被母亲抓着不好动弹,恼怒地握紧了拳头。那些馒头好多是他一个一个辛苦捏出来的,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事,简直与抢匪无异!
大概他的目光怒火太重了,那伙人里其中一个若有所觉,斜过一点身子扭头看了回来。
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少年,与展见星差不多大的样子,他目光跟展见星对上,没有一点当街抢劫的羞愧,眼底漠然,只是勾了勾嘴角。
少年本身眉眼浓黑,鼻梁高挺,是挺堂皇的相貌,这一笑却是邪气毕露,又似带了些挑衅,气得展见星瞪着他,咬牙低声骂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抢馒头的几人组合有点奇特,像是一家老少齐齐出动,后面跟的则是奴仆之流,所以展见星有此语。
“嘘!”徐氏怕那些人听见,回来找麻烦,唬得忙把展见星嘴巴捂住。
好在还算太平,没有人折返回来,只是这些人一点不知道爱惜粮食,其中有两人大约觉得馒头难吃,咬了一口,就随手扔到了地下。
徐氏看着好好的馒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就变得灰扑扑的,心疼地抽了口气,但也不敢多说什么,揽着展见星缩在铺子边上,眼见他们渐渐走远,才松下心弦来。
对面的小陈娘子也悄悄探出头来看,直到那些人走出老远了,才敢出来,小跑着到馒头铺前,对着徐氏道:“徐嫂子,算你运气好了,你可知道这些人是谁?”
徐氏茫然摇头:“先前好像听见人叫嚷,说什么大王的——”
“不是大王,是代王,就是镇守在我们大同城的代王。”小陈娘子纠正。
这一说,徐氏恍然大悟了,太/祖爷打下了江山,分封诸子,几大边关重镇里都分了儿子镇守,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大同这里,就是代王。只是这代王府却与别处有些不同,代王朱樨是太/祖第十三子,脾气十分暴躁,为此曾犯过被削过一回王爵,后来先帝登位,才把王爵还给了他,但代王的老脾气非但没改,还变本加厉起来,当街抢个馒头什么是最不值一提的小事,这位王爷还有一个吓人的爱好,带着子孙横行街市,袖里藏锤,看见哪个路人不顺眼,就照脑袋给他一下——小陈娘子说徐氏运气好,就是为此,被抢几个馒头比起被敲破脑袋乃至丢掉性命是好多了。
代王这样的行径,直是拿百姓当畜生取乐,本地官员参劾他的奏本一本本向京城飞去,这回连赐还他王爵的先帝也受不了了,不好自打脸再贬他一回,但先帝也不是软弱性子,发起恼来更狠,直接下诏令把代王府圈禁了。
这一圈就是八年。
大同百姓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随着时日推转,一年年过去,代王府始终高墙矗立,朱门紧闭,百姓们渐渐忘了头顶上还压了这么尊恶佛,到徐氏来此落脚时,日常还会提起代王的人已经很少了。
如今听说竟是他,徐氏害怕里又生出纳闷来,道:“陈家娘子,不是说代王在先帝爷手里被圈了吗?怎么还能出现在大街上?”
这个问题小陈娘子也回答不上来,不过,有人能。
三五个身着青衣的衙门皂隶从门前匆匆跑过,小陈娘子是本地人,正好认得其中一个,就拉住了问道:“龚大哥,你可知道代王爷一家怎么出来了?我们才见他从这里路过,都吓了一跳。”
姓龚的皂隶停住脚步,扭头忙先反问道:“代王爷才从这里过去?可有惹出什么乱子没有?”
小陈娘子道:“抢了徐嫂子家几个馒头,别的倒没事。”
龚皂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小陈娘子道:“哪里好,你看看,一条街的人都吓得人仰马翻!”
又追着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龚皂隶叹了口气:“八月里先帝爷不是薨了吗?新皇爷登了基,大赦天下,赦到最后,想起还有这么位叔叔来,就下了谕旨,解了代王府的圈禁,也就是昨天的事,今天就——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