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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天意弄人,就是你想见一个人时,却一生都在与他擦肩而过,近在咫尺都无缘相见;可如果你有心想避开一个人,却时时地与他狭路相逢,躲闪不及。
白色郁金香事件已经过去几天,送花人并没有出现。沈安若也没有特别的介意,反正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收到奇怪的花,多一次也不算多。她将已经半枯的花束砸进垃圾桶,昂贵的水晶花瓶失了花束显得很孤独,连房间都变得空荡荡了。安若决定再去买一束。
小区门口是繁华街道,有规模甚大的鲜花店,却没有白色的郁金香。店主说:“好奇怪的花,价格也高,谁会买那个。”她只好买了一捧白玫瑰做替代,每天往插花瓶子里丢进一颗阿司匹林泡腾片。《玻璃之城》里的女主角说,这样可以令鲜花更持久。安若没法证实,只觉得惯性的行为与思维真是莫名其妙,一旦习惯了,改都改不掉。
安若并不爱花,那东西不长久,最美的时刻一过便要衰落。不过她常常收到花,各种花,送花人有男有女。有回一名女客人去法国旅游时寄了一束薰衣草给她,那富老太太没有子女,在饭店住了一个月,常常说着话就想去捏她的脸,要收她做干女儿,安若心里发毛,担忧老太太对她有更多想法。又一回,郑姓的大哥派他的弟兄去山上折了一大枝初开的梨花送给她庆生,说此花甚像他心目中的她,吓了她一身冷汗。还好也时常有人找找她的麻烦,真是要感谢他们,不然沈安若都要以为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以及车见车爆胎了。
程少臣的名字近来在她耳边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明明已经沉寂了那么久。
“安若,会议厅要重新布置,请确认签字。”负责会议厅的孙经理说。
“不是明年春天才打算翻新?”
“安凯的开业典礼要在那边举行,他们愿意承担费用,除了要做首次使用者,再没有特别的要求了,并且可以按我们的需求布置。多么慷慨的公司啊,我们何乐而不为?”
沈安若看过设计样图,主要是软装部分。她问:“这配色方案可以再调整一下吗?”
“我们征求过安凯的意见,他们没有异议。”
“我觉得,他们上层不会喜欢这方案的。”安若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接表达了想法。
“安凯员工说,程董给工作人员极大的自由度,很少提意见。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会不喜欢?”
“……直觉吧。”她明明没提程少臣的名字,怎么又有人主动扯上他了?
这城市明明很大,茫茫人海里要找个人相当不容易,可沈安若偏偏避不开她一直想躲的那个名字。她习惯每晚浏览本地论坛,那里面除了有像她一样的普通人最真实的生活,还包括了各个行业的各种动态,投诉、声讨、陷害和明暗广告,当然也不乏马甲“无间道”。结果那晚点击与回复率最高的帖子主角竟然是他,有一个吓人的标题,又白又雷,她做了好几分钟的心理建设才点开页面,原来这位楼主今日在某家酒店里偶遇神秘尊贵又低调的程二公子,竟然有机会与他打了招呼,一时激动难耐,无心睡眠,于是上来表达自己对“偶像”的欣赏与尊崇,如何自我创业白手起家,如何浪子回头力挽狂澜,如何手段强硬重建江山……洋洋洒洒写下一大篇,完全可以做一部人物传记电影的大纲了,通篇文字都冒着少女怀春的美丽泡泡,再配一张模糊不清的图,像是偷拍的照片,他侧着脸,微露笑意,十分自然。
下面跟帖者众多。有攀亲的,“程二少跟我弟同一所大学毕业”。有附和的,“原来是他啊,那天我在××见过的。程先生比那某某帅多了,气质更好”。有泛酸的,“命好呗,有个好老子,又可巧死得早,让他年纪轻轻就能上位”。还有贴图的,“看程少在TZ尾牙会上与大家一起做游戏的照片,当时好青春啊,不过现在似乎更有味道”。
沈安若看得心惊肉跳,快要失了翻页的勇气,生怕在这个帖子里看到自己。究竟是他已经成了名人,还是如今娱乐事业已经彻底全民化?不过还好,没人贴结婚照,也没有人爆料她,否则她以后要考虑戴着口罩上街了。他们当时结婚仪式未在本地举行,后来请客,也只请了极少数的长辈与朋友,不曾大张旗鼓地声张过。那些少数的知情人多半也不是本地论坛的钟爱者。所以,所有的爆料都有关他在离开TZ之前的种种传闻以及回到安凯以后的丰功伟绩,毕竟这才是两家响当当的大招牌,而这中间他的那一段生活,无论他结婚,还是他的工作,则甚少有人提及,仿佛他人生的一段空白。
有心要躲一个人也不是特别难。华奥管理规范,信息通畅,对此她一向引以为荣,所以她通常都能够在第一时间得知诸如某某重要客户某时某刻要在本饭店某处出现请相关部门注意配合之类的消息,于是她有充足的时间给自己安排不能够出现在现场的充分理由。
人生多神奇,当年他们隔着很远的距离,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萍水相逢,如今明明似乎又被拴到同一个大圈子里了,认识很多同样的面孔,因为同一件事情讨论或者决策,却可以不再见面。安若知道,他们总不可能真的一生不见,但能晚一天算一天,她还没有练习好与他重逢时的微笑表情。
午餐后的休闲时间,有人打球,有人午睡,沈安若一般会在高级经理们的休闲区里喝杯咖啡,翻翻杂志,然后再回屋。那边有巨大的落地玻璃与高大的观赏植物,全藤的桌椅,洋溢着东南亚风情。这里也是聊天的好去处,人少时适合私谈,人多时适合发布八卦消息,是他们沟通见解联络情感的非官方场所。
会议厅的孙经理坐到她身边,其实也就比她年长三岁,但女儿都快上小学了。
“安若,跟我去打羽毛球吧,生命在于运动。离开工还有半小时呢。”
“爱丽姐,我从小没运动细胞的,现在加强培训也晚了,您快去吧。”
“今天吃饭吃得太晚了,一上班还有客户要过来,我还是别弄出一身汗味的好。”孙经理拿出小镜子,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对了安若,昨天安凯开业酒会结束后,专门设宴答谢我们,我们几个参与部门的经理都去了。我本来以为你也会去,毕竟对方的总助也在。谈助理几次问及你的近况。”
“昨天突然有急事,我向她解释过。”按说是有点失礼了,不过谈芬知道她不去的理由,一定能体谅。
“噢。不过谈助理没见着你,看起来有点失望。你们之前认识吗?”想了想又说,“听说这位谈助理,从程董做第一份工作起就是他的助手,一路跟着他,无论他在哪儿,到现在也有七八年了吧。我看程董对她的态度非常亲和,你猜猜他们之间有没有那个什么?”
这位姐姐是公认的性格强悍泼辣,做事跟大男人一般又直又狠,但这居然没影响到她的八卦天性。安若笑笑,“爱丽姐,我也是第一份工作就在张总手下做,到如今也是七八年了。”
“那不一样,张总待你比较像女儿,而他们年纪相仿……”孙经理看安若并没有继续八卦的兴致,干脆转换话题,“对了,昨天程董称赞我们饭店来着。我还以为他不会夸人的。”
“他昨天也去了?”怎么会这么闲?沈安若疑惑之余深感庆幸,自己没去是对的啊。
“他在另一个房间有饭局,后来专门去了我们那儿敬酒。啊,比我想象得还年轻,本人也帅过照片,气质好,修养好,酒品佳。虽然表情有些疏离,但是并不冷淡,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令人回味无穷啊。偶尔笑一下,可真是好看,跟小孩子一样,简直令人如沐春风。”
这么夸张烂俗的赞美之词,亏得她好意思说出口,沈安若只作为听众都犯了尴尬症,根本没法接话。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程董夸的正是我们那新会议大厅的布置,他说那里的色彩搭配很有创意。安若,你的直觉还真够灵,他果然喜欢你建议的那套方案。”
沈安若突然想离开了,姐妹谈心会明天继续就好。当然她未能立即如愿。
“我就说,本来不是那样设计的,但是我们沈总助坚持用这套方案,力排众议。这么巧啊,程董也喜欢。”
沈安若嘴里的咖啡都没了味道。她放下杯子,低头看自己的手,又觉得在闲聊中沉默不够礼貌,终于还是问一句:“昨晚还有什么有趣的事?”
“没有了。程董后来就没再说一句话,在他们谈助理的提议下跟大家一起喝了一杯后就离开了。”
沈安若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咖啡,她都忘了自己连喝两杯以上咖啡一定会胃痛,“爱丽姐,你要不要来一杯?”
“我不喝这个,安若你也少喝,女性喝这个不好。我一直想跟你说件事,你最近若是有时间,不妨跟我表弟见见面?他刚从美国回来,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
“谢谢你,不过现在我一个人很好啊。”
“你别不愿意听我的话,你年纪也不算小了,总一个人飘来荡去的,你自己不在意,别人看着都难受。”她见沈安若又在玩自己的戒指,转一圈,又一圈,于是叹口气,再叹气,叹了很多下,突然愤然地说,“那个抛下你的男人实在是不长眼啊!”
但沈安若也不是运气总那么好,偶尔失神,功亏一篑。那日她要出差,即将出发前还有份文件放在张总那儿,她等不及安排别人,自己匆匆赶了过去,咚咚咚地敲门。
行政小妹小声说:“里面有客人,刚刚到。”
安若知道张总通常只在会客室迎宾,能被他请进办公室的通常是熟人,张总的熟人多半她也认识,闯入也不至于太失礼,她执着地继续敲门。结果张效礼并没有如惯常一般喊“请进”,而是亲自开了门,一见是她,神色微妙。
安若没多想,开门见山地说:“有份材料在您这儿,我要带走。”
张总点点头表示明白,指指办公桌,“你自己去找。”他重新走向另一个方向的会客区,正有客人坐在那里。
安若对客人颇有歉意,朝沙发那边行了个注目礼,如果恰好能对上客人的眼睛,她打算送去一个歉意的微笑,但是这一眼看过去她就后悔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坐在沙发主座上的贵宾可不正是这些天来她努力地刻意地躲开很多次的人?程少臣也正朝这边看,背光的脸上看不清有什么表情,动作则是纹丝不动。
安若强装若无其事的样子迅速地找到她要的文件,临走时跟张总招呼一声,并朝他们行了个礼,距离却隔得远远的。
张总说:“又不是不认识,安若你也过来坐一会儿。”
安若定在原地不肯向前挪一步,“我要出差,车已经在下面等着了。”
张总摆摆手示意她离开,自己也站起来走到架子边,“看我都糊涂了,进来这半天我都没给客人倒杯茶。我那新鲜的毛峰呢?”
以安若对她这位尊长的了解,他这是为她刚才的不佳表现尴尬了,正在努力地掩饰。可是茶根本不在架子上,安若忍不住走过去,打开柜门取出茶罐,“在这里。”
张总又去开消毒柜取杯子,安若走过去,习惯性地接手,“张总,让我来。”
“你不是要赶着出差?”
“晚一分钟没关系。”安若一边心虚地小声应着,一边利落地泡了两杯茶。这一回她没法像刚才那样远远地站着行礼了,只能一步步走到客人身边,把杯子在他面前放下,又轻轻转了杯柄朝向他,并接收到了客人轻微的致谢动作。
张总说:“真正的黄山毛峰,你尝尝看。”程少臣犹豫一下,端起杯子。沈安若立即撤离,临走前收到张总怒其不争的眼神。
她的小家子气表现是挺没有大将风度的,但是比起接下来可能的尴尬,她还是走得越快越好。程少臣那杯子里其实只有三两片茶叶,跟清水无二,因为她知道他不喝茶,他喝随便哪个品种的茶都胃痛。这跟别的无关,纯粹是以人为本的待客之道而已。所以她一定要在张总的表情变得奇怪或者程少臣的表情变得僵硬前,离开这个是非地,反正只要尴尬的人不是她就行。
沈安若背着单肩包,拖着一只小行李箱穿过一楼大厅时,碰见了林虎聪。
“你出差?一个人?没叫司机送你去机场?我要到去机场接设计院的客人,时间差不多,我送你……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把车开过来。”
林虎聪今日衣冠楚楚,发型整齐,只有招待美女时他才会这样。他很快将车开来,接过她的行李箱,“你就带这么点东西?”
“三天而已。”
林虎聪一边往后备厢里放她的箱子,一边回头张望,结果关后备厢盖时就把手指挤了,还出了血。
“没事没事。”林虎聪一边说一边把手指含到嘴里,另一只手还顾得上帮她开车门。
沈安若扯下他的手指,递过去一张纸巾,“不卫生,会感染。”又从包里变魔术一样地翻出一小瓶消毒喷雾和一包创可贴,拖了他的手过来,给他消了毒后包好,干净利落,十几秒钟就搞定。
“还能开车吗?找司机帮你开车去吧。”
“没问题,这点小伤。”林虎聪不由分说地把她推进副驾座,车门都没给她关好,却朝着大门方向郑重地行了个深深的礼。安若顺着他行礼的方向看去,冤家路窄啊,程少臣竟然站在大楼门口,离他们俩至多只有十米的距离,不知他在那儿站多久了,应该是在等车过来,还有饭店的几个经理陪他一起在那儿站着等。他也朝给他行礼的林虎聪微微欠身回礼。
“你真谄媚。”等林虎聪发动了车子时,安若评价。
“你不可能不知道吧?那可是我们华奥近期最贵重的宾客啊,谁敢轻慢……哦,你敢,你看见他连车都不下。”
“刚刚在张总屋里看见他了,已经尊重过他了。”安若答时,从反光镜里看到程少臣上了车。
“我说,你跟他以前就认识吧?”林虎聪问。
“呃?”她没听清。程少臣的车就慢慢地跟在他们后面,这条路限速严格,大家都开不快。他又换了车,但品牌没变,车号又是99。他是她见过的最喜新厌旧又执着得出奇的人。
“你今天看安凯那位程董的表情,就好像他欠了你钱似的。”
“胡说。”安若反驳。
“你带镜子了吗?照一照就知道我是不是在胡说了。”
难道真的有那么明显?“每个人都在对他笑,包括你。不会差我一个人。”
“你看你看,不懂男人的劣根性了吧?全世界都对他笑也没用,他只会计较那个给他脸色瞧的。”林虎聪不怕死地继续说,“我发现其实你们俩挺像的,都是看起来又礼貌又客气,其实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林经理,麻烦你能开快点吗?我的飞机要误点了。”
“大姐啊,这条路限速六十,您看我都开到五十九点五了。”林虎聪歉然地一笑,“哈,又转移话题了。好吧,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千万注意安全,觉得无聊可以给我打电话,随便几点钟,随时都奉陪。”他想了想又说,“也是,你哪用得着别人提醒安全。一个能把消毒药水随身带着的女人,这得有多没安全感哪。”
安若不予置评。林虎聪向反光镜里瞥了一眼,看到那辆车还在他们后面,“沈女士啊,好像有个词叫作欲擒故纵是不是?如果你是存了心想引起某些人的注意,我看你已经成功一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