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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萱蓦然心惊,手一抖,车帘垂下,将徐徐清风挡在车窗之外。
车厢里渐渐闷热起来,使得杨萱坐立不安烦躁不已。
杨芷却是正襟危坐,头略略低着,发髻梳得紧实齐整,小巧的耳垂上缀着对黄豆粒大小的珍珠耳钉,衬着她的脸颊光滑莹润。
杨芷看着温柔端庄,性情却像了王姨娘,非常有主见有主意。她不可能不知道在那种时刻,能够借出阁之际顺理成章地离开杨家,意味着什么。
杨萱胸口涌上无尽的愧疚,不由出声招呼,“姐。”
杨芷侧头,腮边漾起浅浅笑意,“怎么了?”
杨萱往她身边靠了靠,闻到一股淡淡甜香。杨芷喜欢桂花,平素多用桂花熏衣裳,身上总是带着浅淡的清甜。
杨萱深深嗅一下,嘟起嘴抱怨,“坐车真无趣,还有多久才能到护国寺?”
杨芷细声细气地说:“总还得走一会儿,今儿起得太早,你是不是困了?先眯会儿眼,等快到护国寺,我唤你起来。”
一如既往地和气亲切。
杨萱有些不敢面对她,趁势点点头,微阖着双眼靠在车壁上。
车轮滚过路面,发出单调的辚辚声,像是幼时奶娘哼唱的摇篮曲,令人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好似又回到了大兴的田庄。
正值春日,田间地头的杏花开得热闹而绚烂,每有风来,花瓣纷纷扬扬如落雨。
她刚吃过早饭,与春桃在田间小路漫步,夏怀宁自杏花林走出,桃花眼中映着漫天粉色的杏花,“萱娘,殿试我点了探花。娘应允过,只要我能考中进士,我的亲事便由我做主。我想谋个外放的差事,带着你跟瑞哥儿上任……你喜欢江南还是山西?”
没想到夏怀宁还真能考中进士,杨萱颇感诧异,却是断然拒绝,“我不去,我就留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为什么?”夏怀宁大声喝问。
她云淡风轻地说:“好女不许二夫,我既嫁了你兄长,就不可能……”
“胡说八道!”夏怀宁赫然打断她的话,“你别忘了,当初是我跟你入的洞房,夏瑞也是我跟你的孩子。”说着,伸手扼住她的腕,“你跟我走!”
杨萱猛地睁开眼,茫然地四下打量番,懵懵懂懂地问:“还没到?”
“快了,”杨芷答道,“刚才马车颠了下,惊着你了?”边说边掏出帕子替她拭汗,“怎么热出这满头汗?”又吩咐素纹,“给二姑娘倒点水喝。”
素纹提起脚旁食盒,取出温在暖窠里的茶壶,倒出半盏。
茶是早起临出门的时候沏的,现在正好不冷不热。
杨萱一口气喝完,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这时就听车夫“吁”一声,马车缓缓停下。
外面传来杨桐的声音,“妹妹下车吧。”
杨芷替杨萱将鬓角碎发抿在耳后,重新戴正发簪,仔细端详番,这才牵着她的手,一同下了马车。
护国寺是前朝所建,迄今已逾百年,门前栽了数棵合抱粗的古松。古松高约丈余,枝叶亭亭如盖,带着岁月独有的悠远沉静,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安定下来。
山门右侧有一大片空地,以供香客停放车驾所用,现下时辰虽早,可已停了十数辆马车,其中有几辆缀着银色螭龙绣带或者素色狮头绣带,很显然是京里的勋爵权贵之家。
杨修文记着辛氏嘱托,进得寺内先带儿女们在佛祖面前磕头烧香,供奉上香油钱,又对知客僧提起护身符之事。
知客僧乐呵呵地道:“这可巧了,昨天惠明大师与广善大师刚来寺中,各准备了一些护身物件,主持还说不知哪位有缘之人能得了去。我这就禀过主持取来给施主瞧瞧。”
惠明大师是护国寺主持惠通的师兄,佛法极深,据说有知古今通阴阳之才,可他平素居无定处四海为家,很难有机会遇到,更遑论得到经他开光的护身符了。
可见,杨萱他们几人还真是有福气。
杨修文双手合十,连连道谢,“有劳大师。”
知客僧含笑离开,不过一炷香工夫,手里托着个朱漆茶盘回来。
而身后另外跟了一人。
那人约莫三十出头,身体瘦削,穿件灰蓝色长衫,面皮非常白净,半点胡须没有,眼里天生带着三分笑意,非常亲切。
杨萱却是身心俱震。
这个人她见过,是前世最得丰顺帝信赖的御前大太监范直。
丰顺帝登基时,她已经避在大兴田庄了。
有天正下大雨,她掌了灯在屋里抄经,有个姓张的小媳妇进来回禀说外头有人想借个躲雨歇脚的地方。
她披着蓑衣出去察看,正瞧见范直从马车下来。
旁边一个內侍替他撑着伞,另一个內侍扶着他的胳膊,而身穿大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使单膝点地,跪在雨水里充当车凳。
万晋朝宦官权大,启泰帝晚年病重时就宠信內侍超过朝廷重臣,没想到丰顺帝继位之后更甚。
尤其是范直,据说就因为他在御前夸过一句武定伯府里茶盅精美,世间罕见,第二天武定伯就被锦衣卫抄了家。
经过农妇口口相传,其中不知道已经加了多少作料,杨萱原本是不信的。
可眼前的情形却由不得她不信。
她也完全没想到,堂堂正三品、令无数达官显贵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会如此奴颜婢膝地去奉承一个阉人。
范直见到她,脸上带着亲和的笑,拱手揖了揖,“我们一行赶路经过此地,不防遇到大雨,能否讨些热水来喝。”
这种天气,她不好拒人于门外,便打发春桃将他们引到旁边偏厅歇息,又吩咐张家媳妇沏茶。
没多大工夫,张家媳妇进来期期艾艾地说:“那位爷衣襟淋了雨,想借个火盆烤火……我看他们像是赶了许久的路,厨房里有现成的菜,要不再做点家常便饭?”说罢奉上一只银元宝,“那位爷给的赏钱。”
二十两的银元宝,便是整治一桌上好席面也绰绰有余。
杨萱没看在眼里,可对于下人们来说却是极厚重的打赏。
杨萱淡淡道:“你看着办吧。”
婆子欢天喜地地退了出去。
结果,不但上了点心瓜果,上了一桌饭菜,还烫了一小坛老酒。
范直跟两位內侍在偏厅烤火,而锦衣卫的指挥使与十几位穿着玄色甲胄的军士则身姿笔挺地站在院子里,任由着白练般的雨点击打着他们。
雨下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那些军士一动不动地在淋了半个时辰大雨。
待得雨停,范直亲自向她道谢,“承蒙奶奶热情款待,万分感谢,我姓范名直,他日若有为难之事,我可略尽微薄之力。”
也便是那次,杨萱终于得知杨家家败的内情。
当时,范直曾叹着气说:“杨大人为人端方,又有一身才学,圣上曾极力劝服他,可惜杨大人刚愎自用太过固执……圣上也曾惋惜不已……”
自那以后,杨萱陆陆续续听说过不少范直的消息,却再没有见过他。
自然,像他那种位居高处的贵人,也绝非说见就能见到的。
而今重活一世,没想到竟能遇到尚未得势的范直,杨萱心中五味杂陈,不免多看了几眼。
范直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对杨修文拱手揖道:“太子殿下正与主持说话,听说杨大人在此,吩咐我给大人请个安。”
知客僧笑着揭开茶盘上蒙着的大红色绸布,“这几样物件也是太子殿下亲自挑出来的,不知杨施主看着如何?”
杨萱偷眼望去,茶盘上铺了层宝蓝色姑绒,随意摆着金璜、玉佩、禁步、手镯等物,约莫七八样,都是极其精巧的物件。
想必是惠明大师特地为达官权贵们准备的。
杨修文也考虑到这点,面色有些沉,淡淡道:“既是殿下喜爱之物,我不好夺人所爱。”
范直笑道:“杨大人多虑了,因殿下正好在场,便多了句嘴,不过倒是得了惠明大师的称赞,说殿下眼光好,这几件都非凡品。”
杨修文沉吟不语。
范直脸上笑意犹存,可眸中已隐约有了冷意。
杨萱猜出父亲不想承太子的人情,但她却不想开罪范直,毕竟他是太子宠臣,一句话或许就能定人生死。
想到此,杨萱扯一下杨修文衣袖,稚气地开口:“爹爹,我觉得那只碧玉的葫芦很好看。”
葫芦只寸许大,通体碧绿澄明,蒂把处系一条大红色的穗子,非常漂亮。
范直掂起玉葫芦捧到杨萱面前,笑问:“二姑娘喜欢这个?”
杨萱点点头,软声唤杨修文,“爹爹。”
杨修文垂眸,见到杨萱秋水般明澈的眼眸,因是含着恳求,眸底湿漉漉的,像是才出生的小奶猫一般,教人无法拒绝。
杨修文暗叹声,松了口,“那就拿着吧。”
杨萱黑亮的眼眸立刻迸发出闪亮的光彩,腮边也漾出由衷的欢喜,连忙接过范直手里的玉葫芦,曲膝福了福,“多谢大人,”又朝知客僧行个礼,“多谢大师。”
范直笑道:“我只是奉命跑个腿,当不得姑娘谢,要谢该谢惠明大师才对,”微侧头,问杨芷,“大姑娘喜欢哪一件?”
杨芷迟疑着没开口。
杨萱指着玛瑙石的手串道:“这个好看,姐要了这个吧?”
杨芷抬眸看向杨修文,直到他点头,才道谢接过。
轮到杨桐时,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已经有了玉佩,是前年请潭拓寺的方正大师开的光,就不贪多了。”
范直赞道:“观杨公子气度,颇得杨大人风范,杨大人教子有方啊。”
杨修文双手抱拳,淡淡道:“见笑了。”
范直笑着回礼,“杨大人尚有正事,我不多耽搁,这便回去复命。”与知客僧一道离开。
见两人身影消失不见,杨修文蓦地冷下脸,沉声问杨萱,“阿萱,你可知这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