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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主任,快到了吧?”
她看到公路格外宽敞,分了四车道,而且两旁都是树木和泥泞,没有密集建筑群,一下就猜到这是很郊区的地方。
“嗯,还有十分钟。”
道路两侧坐落着一些工业企业,她视力好,能看清那些公司的名称,果然也都是皮革毛草类的。
“狐狸皮在你们这边曾经很盛行?”
“对啊,因为资源在我们这边,树多森林多,早年打来就用。当然,也不是真打,是用笼子抓,这样不会破坏它们皮毛。”
“后来狐狸数量大量减少,并且也出台野生动物保护法,不能再肆无忌惮地捕捉这类动物,然后你们就开始人工养殖?”
“物以稀为贵,这玩意跟貂一样,数量越少卖得越贵,野生的比人工养殖的贵很多,但野生狐狸个头太小,得剥好几张皮才能凑够一件的料。”
得剥好几张皮,这句话几乎让方汝心打了个激灵,脑海里也浮现出那种画面。
“以前啊,晚上经常听到狐狸嚎,就跟屠宰场杀猪似的,你要是那时候过来,保准得吓一跳。后来因为管得严,整改的整改,停产的停产,慢慢就少很多。”
并不是所有企业都能像蓝度那样,转型成功,脱颖而出,少之又少,一要技术过硬,二要管理层有先见之明,两者缺一不可,不然就只能被淘汰。
十分钟后下了车,她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不好闻,像污水处理公司的那种酸味和腐烂的味道。
解主任解释说,“我们以前跟隔壁那个厂商共用一个饲养场,现在我们撤了,他们还在用,所以会有这股异味。”
方汝心一听,立刻过去看,发现那块地已经被强行分割,人为地筑起一道类似“柏林墙”的隔断玩意,矮矮的刚好挡住视线。
她盯着看了片刻,倒成为自己的灵感来源,投资报告就该将新的跟传统的对比,越能凸显优势所在。
她问解主任:“能不能跟隔壁打个商量?让我去里头走一圈?我想看看传统皮草是怎么运作的。”
“方小姐,能做到我肯定带你去,但现在他们藏得特别紧,整天风声鹤唳,怎么会主动让你看?”
“他们没干违法勾当吧?”
“应该没干,但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环保评估年年通过?”
“是啊,每次环评过来,他们会提前半个月停止业务,那股怪味也会小很多。”
方汝心一面听,一面计上心来。
她沿着那道低矮的墙,一直走到最近的排水口那儿,盯着看了会儿,“解主任,这血迹怎么回事?”虽然干了但还是能看出来。
“处理活物就会有,剥下来的皮毛肯定沾着血,要好好洗涤一番,我们现在已经不存在这样搞,全是他们那边过来的,老往我这边排,说好几次了都不改。我们怕引起大纠纷,目前是忍着他们。”
方汝心拿起随身携带的用来收集真实资料的相机,咔嚓拍下。同时愈发坚定要好好把蓝度推出去,传统的皮草模式真的太残忍。当然,作为一个私募研究员,她不能只考虑人不人道,最重要的是确认蓝度能否应对这些潜在的困难,于是她问得细致又专业。
“污血既然排到你们这边,会被归为你们工厂造成的排污量,那么这样累加起来会不会超标呢?”
解主任斟酌着回答,“目前还没有。”
“以后他们越来越肆无忌惮,搞得你们这边超标怎么办?到时候要负责任的可是你。”
对方正色起来,“方小姐放心,我们已经在他们交涉。”
“那到底什么时候能解决这个隐患?”
他实话相告,“这还真的说不准,快起来就是一两天的事,要是他们赖皮慢慢拖,可能只有跟他们打官司慢慢磨……”
“这样的话我必须在投资报告里,如实披露这条隐患。毕竟工厂排污量一旦超标,就得立马停产,利润来源就断了——这是投资者最关心的。”
他给她说得紧张起来,“他们要再这样,我们就立刻打官司。”
“拉拉扯扯好几个月,太耽误事,投资者也不会喜欢官司缠身的公司,再说了,你们就一定能赢吗?”
“那方小姐你想要我们怎样做?”
“对付这种当然直接上杀手锏,找个能让他们立刻乖巧的人。”
“嗯?”
“举报啊,让环保部门的人过来。”
“可磨磨唧唧的也要耗不久吧?”
“不,环保查得特别紧,你今天举报明后天就会有人过来。”
对方面露犹豫之色,“这样会不会闹太大了?我们跟他们还是有点交情的,还是希望尽量从轻解决。”
方汝心一听这话就知道有猫腻,但对方好像觉得她是傻白甜什么都不懂,意图遮遮掩掩,却只用这么简陋的托辞来应付。
方汝心轻轻扫对方一眼,“解主任,你把我当什么?需要提防的对象?我跟你们的关系就像律师跟委托人,难道你要对律师撒谎吗?退一万步讲,不把一个企业了解透彻,我怎么能把它推给投资者,解主任,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这一下就被戳破,他登时有些窘,“方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不要隐瞒我。”她直直地看着他,目光里透着一种不容拒绝。
他叹口气,终于把实话道出,“他们答应这回帮忙销出一点货。”
“为什么要他们销货,你怕招牌不够硬卖不出去吗?”她说话有棱有角,不给别人拿捏的余地,但态度却非常好,用那种半带玩笑的语气讲出来,让人听着很舒服,“解主任,你们的客户群体非常广泛,销路已经足够多样化,只要产品好,销量不会成为问题。我现在就怕是你这批货出了毛病,但却瞒着我。”
主任一个激灵,“绝对没有!在这一点上你可要相信我们,现在带你去看存货都可以,随便看!”
她摆摆手,“不必,明天再看,我只是希望你们跟我讲细节说实话,我是在帮你们。”
主任听完,立刻跟她道歉,“对不起方小姐,都怪我刚刚小心眼的毛病犯了,一点小事也跟你藏着掖着。”
“没关系谢主任,你第一次见我,有些防备是应该的,这说明你很谨慎。”
她友善地给了个台阶,对方自然顺着下,欣然笑道,“咱们去看看生产线下来的成品?”
“好。”
他一开始对方汝心无感,现在却生出一些佩服,到底是私募的研究员,说话做事实在漂亮。
他扭头对女秘书使了个眼色,她会意地凑近,他小声吩咐,“把两个总都叫过来。”
蓝度一开始只派主任出面,倒不是因为轻视方汝心,而是,这妮子不到三十岁,又独自过来,蓝度这边却派出全部领导层,明显不太搭。不过现在解主任要把两位老总都叫过来,显然也是因为非常重视她。
“方小姐,排污隐患我一定尽快解决,一有进展我第一时间跟你汇报。”
她点点头,“对,我们要保持密切联系。”
“那这件不太好的事,你准备怎么跟投资者说?”
几乎每个企业都会战战兢兢地问她这个问题。
她亦回答得滴水不漏,“您可以关注后续我发出来的投资报告。”
主任忧心忡忡,“那这事会不会给咱们融资带来麻烦?”
“是有点麻烦。不过资本都是逐利的,只要利润率够高,想投钱的就不会少,风险总是会有的,关键是一定要有担保。”
“担保?怎么做?”
“你们的母公司,麟海皮业,不是已经上市了吗?去找他们做担保,一旦你们利润率没有达到预期,那么缺失的部分由他们来补。”
解主任没回话,开始考虑这个法子。
“我仔细算过,蓝度最坏的情况,利润率只有13%,跟预期相差8%,补齐这缺额对上市公司来说不是难事。我知道总部都很刁钻,不会轻易担保,但事在人为啊解主任。”
“行,我懂了,马上着手去办。”
蓝度的两位老总,一位在外头谈事,另一个赶了回来,然后下午全程陪同,令方汝心有点受宠若惊。不过这也是好事,毕竟有副总在,办什么都方便,她想一口气把存货也审一遍,进度搞快点她也能早些回去。
但副总说:“方小姐能不能等明天?银座的人今晚过来,明天我领着你们一起去看。”
那时候她还并不惊讶,“他们投资经理?”
“经理、邵总、庄总三个,而且主要是邵总,因为给钱的是蜜心资本嘛。”
她微微睁大眼睛,“邵寻……会亲自来?”
“当然。”
副总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夸下海口,肯定是事实。
方汝心听完,在心底啧啧两声,这个大闷骚,居然不提前告诉自己。他肯定是想看到,他突然现身时,自己脸上那惊喜的表情。
方汝心微微一笑,悄不言声,继续逡巡那些产品。
副总留意到她这个笑,欣喜地问:“方小姐觉得我们皮草怎么样?”
她是热爱加班的,工作到七八点都行,但来这就是客,副总跟主任可不会让她太辛苦,六点一到就拉着她去吃饭。
“员工餐厅的小包厢,有点简陋,还望方小姐海涵。”
她说没关系,然后推门进去,里面竟已经坐了半桌,烟雾缭绕的,几乎清一色白衬衣黑西裤的商务精英。这包厢再小,也瞬间档次提升。
邵寻刚跟蓝度的管理层挨个握过手,门就被推开。于是那一刻,他恰巧转过身,跟方汝心视线相接。
他当然不会露馅,但奇怪的是,方汝心竟也四平八稳,目光从他脸上一掠就过,并没有多余的停留。
他在心底稍稍诧异了下。
然后一群人入座。
正常情况下,他不会带妻子出席公事场合,但这回方汝心得以光明正大地看着他在交际场上的模样,毋庸置疑还是那么光彩照人,但跟他在工作上又有点区别,虽然仍旧话不多,但嘴角会微微带着笑,别人在说时他也会认真听,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会很在点子上,董秘必须好好回答的那种。
他一言一行极为绅士,让人看了会觉得,要是大买方都像他这般温和不挑剔该多好,但仔细一想,这些温和都只是表面的,内里子他依旧狠。跟银座一起,以20%的高利率拿下这单,然后七三分成——这妥妥的是周扒皮。不过也无可厚非,商场本来就是各凭本事各耍心机。
但经过上回那事,蓝度现在也不跪舔这些大买方,之前是觉得融资难,所以有个金/主过来,便各种点头哈腰,但现在他们发现,有方汝心在一切好办,有了保障便有了底气,在大资本面前也可以挺直腰杆。尤其磋商协议时,他们不再轻易妥协,势必也要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
方汝心感到欣慰。
“方小姐,你们私募怎么抽佣金?”庄翊端着酒杯徐徐问她。
这种场合她说话总是很谨慎,“按业内规矩来。”
“分你手上能有多少?五千,一万?还是更多?”
“不会超过一万,但我一年不止做一个项目,年终奖一起发下来。”
“那你年薪大概二十万左右,我说对了吗?”
她以为庄翊只是普通聊天,便实话告诉他,“差不多。”
“在上海,而且已经入职一年,这种薪资在金融行很普遍,算不上高。”
她顿时不懂庄翊的意图,是想挖苦么?
“银座给你开三十万,你来我们投资部当普通员工。”
她一怔,然后摇头,“抱歉庄总,我暂时没有辞职的打算。”
庄翊先是低笑一阵,旋即才道:“我说方汝心,你为那点钱拼死拼活,还不惜得罪大买方,他们都把你加入了黑名单,现在继续坚持还有什么意义?”这话的走势很糟糕,仿佛要越说越难听。方汝心警惕起来,果不其然,庄翊接着就讲,“我看过你写的东西,的确有一点才华,所幸我们银座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主,还是想以招安为主,三十万就是价码。”
招安?难道她是卑鄙的强盗吗?方汝心忍着没有发作,“庄总,你还为上次那事耿耿于怀?”
在庄翊眼里,她邵寻妻子的身份并不关键,真正重要的是,她“背叛”银座。一直有股恶气没出,又在酒桌上看到她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登时生出些厌恶。
“哪里,我只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他嘴角上扬,但那笑意丝毫没有进到眼底。
邵寻察觉不妙,用脚踢了踢庄翊,但后者忽略掉。
开玩笑,邵寻不管管这恶妻,他庄翊还不能敲打几句么?要是那天她及时道歉,或许还能稍微缓解股东们的怒火,但她没有,并且一直没有。庄翊觉得自己是个大善茬,仅嘲弄几句而已,要是换其他股东上来,怕是一杯酒直往她脸上泼。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更何况她只是无名小卒,撕起来不要太简单,这些高高在上的老总们当然会露出凶悍嘴脸。
“方汝心,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道歉吗?”庄翊干脆把话挑明,并且不客气地直呼她名字。
邵寻深深地拧起眉头。
蓝度那边,当然帮着方汝心,主任连忙就说,“庄总,你要怪就怪我们,是我们不懂金融的行情,谁知道里头水那么深,稀里糊涂差点签了20%,但方小姐说不用,这完全没错啊。”
“她可以私下跟你们说,我完全没意见,但在推介会上当着那么多基金经理的面,她分明就是哗众取宠另有所图!”
庄翊嘴巴很毒,丝毫不留情面,“她一开始没提醒你们,就是她失责!凭什么在协议快要达成时跑来横插一脚?简直居心叵测。”
大买方仗着自己有钱,讲话一贯锋利得刺痛,蓝度那些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副总刚想帮着说几句,方汝心却拦住了他。
一人做事一人担,她有这个魄力。
庄翊嗤笑,“方小姐,到底是你自己整出那场幺蛾子,还是你们公司专门指使的?我的律师对这一点很感兴趣呢。”这分明是威胁。
对方刻意越描越黑,明显想把事情放大,这让方汝心感到可怕,倒不是懦弱而害怕,而是她决不会如此诋毁一个人,真的很恐怖,像有深仇大恨一样。
邵寻必须阻止事情恶化,而且要立刻马上!但刚准备开口,方汝心却抢了先。
他担心她嘴巴一张,说出意气用事的狠话,这种只是一时爽,跟银座的过节一旦大了,她以后绝对寸步难行。
但她并没有撂狠话,而是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话音一落,一片寂静。
庄翊往后一靠,定定地看着她。
方汝心到底是自愿还是妥协,无法得知,因为从她的表情根本看不出什么。
出乎邵寻意料,这小妮子竟然很平静。
但他不知道的是,方汝心此刻脑海所想,是发生冲突的那天晚上,他对她说的一句话。
“我不想你投机取巧,我要你踏踏实实做好研究。”
她说对不起时,更多的却是在心里默默回应他,“好,我全部答应你。”
“庄总,我跟你道歉,也跟你们银座道歉。是我自己工作疏忽,没能在第一时间把这些常识教给企业,然后又想力挽狂澜,选择了一个不正确的方法,我郑重道歉,并且保证这种事以后不会出现。”
聪明。
庄翊饶有兴致地打量她,“方小姐,你说的诚意我感受到了,但还需要做出来。”
邵寻压低声音斥道,“庄翊!”
但庄翊坚持晃了晃手里的酒杯,“来,敬我一杯。”
“别闹,”邵寻的声音骤然非常低沉,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晰,“一切到此为止。”
庄翊却不买账,一甩手,“邵寻,别跟我硬碰硬,情分跟利益一码归一码。这回要是你欠我,也别指望我对你客气!今晚,我一定要把公道讨回来。”
邵寻的眸光冷了下去,“你不是已经讨到?”
庄翊霍地站起,一口气把酒喝干,杯子往桌上一扣,发出“砰”的响声。
然后,他灼灼地看向方汝心,“方小姐,请。”
方汝心没有什么退缩,端起面前的酒杯。
邵寻感觉太阳穴阵阵刺痛:“我帮她喝。”
“凭什么?你是她的谁?”庄翊就是故意这么问的,他太了解邵寻,一百个笃定,他不会在这种场合说出我是她老公这种话。
果然,邵寻沉默了一下。
然而在这个间隙里,方汝心已经开始仰脖灌酒。
一口气干完,没有任何停顿,极其利落,气势丝毫没输给庄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