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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杂花生树,草长莺飞。
忠信伯府,远山院内杏花如雨,梨花如云,纷纷繁繁开了一树,地上一瓣瓣缤纷落英,像下了一场花雨。
离贺云昭小产已有五月之久,她虽身子恢复了许多,却也没有精神出门,只好辜负这大好。对忠信伯府上的人,她也都懒得应付。
岂料,麻烦总是要自己找上门。
这不,她夫君程怀仁的小妾沈玉怜带着丫鬟婆子来了,看样子倒是像兴师问罪的。
贺云昭在身边的两个贴身丫鬟急忙地跑进来,差点被门槛绊倒在隔扇外,焦急道:“夫人,奴婢拦不住……”
贺云昭瞧了那丫鬟一眼,心道:沈玉怜养尊处优,康健异常,就你这体格也拦得住那才见鬼了。
摆摆手,贺云昭叫两个丫鬟先退下,自己走上前去,冷淡道:“你来做什么?”视线落在沈玉怜微凸的小腹上,肚子里的孩子怕是已经有四个月大了。
沈玉怜穿着一身水红色的综裙,浅色缠枝莲褙子,金玉满头,看这派头倒是要比贺云昭这个正室还要大。她恶狠狠地看着贺云昭,毫不客气道:“你是不是嫉妒我有了孩子?”
讥笑出声,贺云昭云淡风轻地坐在榻上,端起粉彩茶杯,也不喝,便道:“可笑,你不论家世长相,哪一点比得上我?凭你也值得我嫉妒?难道你院里的镜子不好使?不如你把我屋里的那块抢了去罢!”
沈玉怜正要反唇相讥,却听见身后传来又急又重的脚步声,熟悉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玉怜,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是她们两个的夫君程怀仁。
沈玉怜一见程怀仁来了,脸色变得倒快,方才那股狠劲儿消失殆尽,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那方帕子似是擦不尽她的两行清泪。
贺云昭慢慢悠悠地喝着茶,站都没站起来,她曾经深爱这个男人,如今……无爱无恨。
程怀仁看着沈玉怜这般模样,便不忍责怪,放缓了语气道:“你怀有身孕,到这边来做什么?”
贺云昭自小产之后脾气愈发差,便是连敷衍都嫌费劲,沈玉怜来这里岂不是碰钉子么?程怀仁不愿见到她们两人冲突。
一提起来远山院的事,沈玉怜又止不住泪,靠在程怀仁肩头道:“表哥,是怜儿的孩子差点没了,情急之下才来找夫人的。”
这等泼脏水的事,贺云昭习以为常都懒得辩解,程怀仁却替她开口问了:“你孩子怎么了?又与云昭何干?”
沈玉怜不爱听程怀仁这般亲密地唤贺云昭,把身子贴的更紧,抽抽搭搭地把早上在安胎药里发现了麝香的事告诉了他。
沈玉怜一口咬定道:“府上只有她看不惯妾身,容不下妾身肚子里的孩子,除了她,我再想不到别人。况且厨房的事也一直是她身边的妈妈在照管,她想害我实在容易!”
程怀仁就站在隔扇正中间,挡住了大半阳光,他朝坐在背光方向的贺云昭看去,她白皙的肌肤里还透着病气,明艳的面孔带着点淡泊,叫人看了莫名地心疼,他记得贺云昭刚嫁给他的时候,不是这样死气沉沉的。
长出一口气,程怀仁看了看沈玉怜鼓起的肚子一眼,道:“没有证据的事,你莫要乱说。”
沈玉怜不依不饶,抓着程怀仁的衣襟,道:“表哥,你就是要包庇她是不是?!她不小心把孩子弄没了,难道就要我的孩子陪葬?凭什么!”
贺云昭本来坐在榻上如泥胎木偶,却容不得沈玉怜提起她无辜的孩儿,高声喝道:“够了!你在我这里演给谁看?我告诉你,除非我死,不然凭你的身份,便是撑破肚皮一口气生十个庶子也做不成嫡妻!”
沈玉怜被“庶子”的字眼激怒,双眼红彤彤地盯着贺云昭,强忍着胸中火气,掐死了手掌心,继续对程怀仁道:“表哥,你也看到了,她平日里便是如此待我的,你还觉得她不会害我的孩子?”
程怀仁平视着贺云昭,他爱她这副直脾气,又恨她这副直脾气,一个女人怎么就不晓得服软?偏要让人觉得都是她的错处才好,可他知道的,云昭没有错,唯一错的就是不肯低头而已。
程怀仁心如刀绞,尽量语气平和地问:“云昭,你是不是要害她的孩子?”她只要说一个“不是”,他便义无反顾地信她。
奈何……贺云昭根本就不想同他说话,执拗地保持着沉默,就像默认一般。
程怀仁再问,这次语气重了些。
贺云昭想起她未出世的孩儿,把茶杯重重地砸在桌上,也红了眼圈道:“是不是你们两个难道心里不清楚?一个做戏给另一个看,却要叫我帮忙敲锣打鼓,多此一举!”
程怀仁切齿道:“云昭说一句‘不是’便那么难么?”
贺云昭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程怀仁:“我的孩子无缘无故地没了,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再有孩子了……你还要把我逼成什么样!”她已心如死灰,身上再担什么罪名又有什么关系!
程怀仁几乎以为,贺云昭是不会哭的,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将他吓得无措。往前走了两步,他差点就忍不住把贺云昭揽入怀中,终究只是压低了声音道:“云昭,将来我的孩子总归是叫你一声母亲的,男孩女孩都会有,你别难过。”
抹了抹眼泪,贺云昭置之不理,再多的庶出子,又如何同她的亲生子比!
沈玉怜深受威胁,跑上前抱着程怀仁的手臂,逼问道:“表哥,你不是说了我的孩子让我自己教养么?难道你舍得我们骨肉分离?便是你肯依,姑姑也不肯!”
程怀仁的生母沈兰芝就是姨娘,她尝够了母子分离之苦,自然不肯为贵妾的侄女再受这种苦。
程怀仁拂开沈玉怜的手,不悦道:“你少拿姨娘压我,这事由不得你们胡来。”
沈玉怜哭得愈发厉害,抽泣道:“表哥,我与你青梅竹马十几载,也比不过你与她三年夫妻情分是不是?”
就是看在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份上,程怀仁又岂会一再纵容沈玉怜对贺云昭背地里动手脚。
屋内气氛正僵,沈玉怜一狠心甩开程怀仁的手,擦了眼泪道:“我去请姑姑做主,戕害子嗣,论她是正室又如何?我便不信天下有这样的道理。”
“沈玉怜!”程怀仁背脊发直,旋身声音发颤道:“到底是谁要害你的孩子,又是谁害了云昭的孩子,你难道真的不清楚吗?”
沈玉怜被这句话定在了原地,程怀仁怎么可能知道!
贺云昭整个人也僵硬了一瞬,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程怀仁,声音发颤道:“我的孩子……是她害的?”眼里蓄着泪,半透明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贺云昭早知沈玉怜会对她的孩子下手,千防万防,哪知还是防漏了!她渐渐明白过来,原来是程怀仁每天送来的那碗安胎汤药有问题!
怒急攻心,贺云昭扑上去质问程怀仁:“你偏爱她也就罢了,为何连我的孩子也不护着……”说到最后几个字,她已失声,喉咙沙哑地哭泣,眼里全是绝望。
程怀仁怕了,贺云便是小产的时候都没这般决绝过,他搂着她纤细的腰身结结巴巴地解释:“云昭……对不起,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贺云昭嗓子涌上一股腥甜,整个人都晕了过去,程怀仁来不及管沈玉怜,大声冲外面唤着:“快去请大夫!快去!”
……
贺云昭昏迷了几日,这日夜里她逐渐清醒,隐约觉着身边有人在喂她吃药,睁开眼却看见是她年轻的婆母——被她那短命的公公娶回来冲喜做填房的何云昭。
说起来也巧合的很,两人的名讳竟然十分相似。
算一算年纪,何云昭今年也才二十五而已。
何云昭长的也很好看,眉目娇媚,便是淡妆也遮不住她的媚态,和贺云昭的气质如出一辙。
何云昭见她醒了,搁下汤药,轻声劝道:“那日的事我听说了,你好生将养着,日后再算账吧。”
贺云昭没想到,向来性格软弱的婆母,竟然会说这种话。
何云昭似乎还要再说什么,却听见外面惊叫声四起,屋子里似乎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有人高声地喊:“走水了!走水了!”
何云昭前去查看,却发现门窗都被锁死,白色的烟雾很快从各个角落里飘了进来,呛得人睁不开眼。
火势很大,从隔壁的两间耳房烧到了这里,婆媳两个缩在床上牢牢地牵着手,等到屋里的东西也开始被点燃,才听见又水声泼进来,然而终究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垂死挣扎之际,两人听见外面响起铜铃声,似是道婆常用的那种铃铛。
外面传来沈兰芝的声音:“射!”
一道锋利的羽箭射进来,何云昭挡在贺云昭的身前,笑望着贺云昭,临终前道:“我知道,你是好姑娘……”
贺云昭泪如雨下,婆母为什么要替她挡箭啊!她无助地看着羽箭,却见箭尾上还贴着朱砂画的符咒!
又是几道畟畟长箭射入,何云昭一一挡下。贺云昭躺在床上,终究也失去了意识,死在了这场大火中。
屋外,沈兰芝和沈玉怜两个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大火把一切都化为灰烬,前者道:“中了这箭,她们两个永世不得超生。”
沈玉怜嘴角带着笑,贺云昭说的没错,只有她死了,自己才有可能变成嫡妻。
如今,她终于如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