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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元殿是天子居所, 不要说是妃嫔, 便是皇后,倘若不曾奉诏,也不会主动过来的。
“她怎么来了?”圣上皱起眉头,轻声问道。
“回圣上,江昭容不曾说过, 奴才也不知道。”夏邑这样回答。
锦书还在这里, 圣上本能都不想见别的女人。
可是, 倘若真的不见,既怕她觉得自己绝情, 又怕她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避着她, 所以不敢见。
如此顿了一会儿,圣上下意识的扭头去看锦书。
她低着头, 正在专心致志的缝着那一个口子, 似乎是察觉了他的注视,抬起头来, 笑吟吟的看了他一眼。
圣上也跟着笑了,走到她面前去, 轻声问她:“你觉得,朕该不该见她?”
“我才不管, ”锦书看他一眼,笑着道:“那是圣上的女人, 又不是我的, 凭什么要我管?”
圣上有些别扭的看了看她, 低声道:“不会吃醋,同朕闹小脾气吧?”
锦书笑着斜他:“何至于此。”
圣上深深看她一眼,握住了她的手指,吩咐道:“叫她进来吧。”
圣上不喜繁丽,所以江昭容穿得十分清素,月白色的长裙配了碧水色的外襟,便是披帛,也是天青色中透着明静,只有发髻上的珍珠步摇,才透出几分华美。
她生的娇美,如此一来,却也十分鲜艳。
进了内殿,恭恭敬敬的向圣上行礼之后,她便极为隐晦的,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一侧的锦书身上。
她正坐在圣上旁边,低着头,膝上是圣上的外袍,手里捏着针,眼睑低垂,似乎是在缝什么。
明明是最普通的黛青色衣裙,穿在她身上,却别有一种动人。
仿佛是流落民间的千金贵女,如何也掩盖不了她镌刻在骨子里的风姿一般,映的人自惭形秽。
从自己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挺直的脊背与修长的脖颈,以及美玉一样近乎剔透的半边面颊。
这样的美人,便是女人见了也不由得心动,更何况,是圣上这样的男人呢。
突如其来的,江昭容心里一阵不舒服。
她进来的时候,姚氏没有抬头,连低垂的眼睫,都没有动一动,似乎是没有看到她一样。
圣上坐在她身边,正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她就是他的一切,一眼没有看过站在一边的自己。
两下里一对比,当真是叫人难堪。
锦书感觉到她在看自己,却也没有在意,只是低着头忙自己的事情,不掺和这趟浑水。
她不说话,圣上更摸不准她心里在想什么,也没有主动说话,只是坐在一边,看她纤细的手指捏着针,动作轻缓的将那道口子缝上,然后红唇微张,轻轻将线咬断。
将衣袍展开,锦书盯着仔细的看了看,觉得没有什么大碍,才放到了一侧的案上,伸手去取之前被放在一边的线团。
也是赶得巧,她将自己那根绣花针放得随意,伸手去拿线团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一不小心戳了一下,白皙的手指上,当即便露出来小米粒一般大小的红点。
她在家的时候,便做惯了刺绣,时不时的,也会被针扎几下,这样一点儿疼,是不放在心里的。
随便拿起一侧的帕子,她正想要伸手按住,却先一步被圣上握住了手。
“怎么这样不小心,”他轻声责备一句,语气里没有斥责,却只有温柔:“马虎。”
只是被刺了一下罢了,又没什么大碍,他却这样大惊小怪。
锦书听得微微一笑,正想将手抽回来,圣上却握住她那根手指,送到唇里,轻轻的允了一下。
锦书愣住了,随即面上飞霞,嫣然夺目。
江昭容入宫多年,还不曾见过圣上这般体贴小意,眼睁睁在一边看着,只觉心中盘着的那条毒蛇动了,徐徐的,吐着鲜红的信子。
宫中规矩森严,此前圣上不曾开口提她,她自是不好主动说什么。
到了这会儿,却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这便是姚妹妹么,果然生得一副好相貌。”
最开始的时候,她还能克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但是话说到最后,不免带上了一点儿酸味儿:“怨不得圣上这样宠爱。”
圣上抬起眼,淡淡的看了看她,道:“怎么,你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江昭容被圣上说的一噎,顿了一顿,才有些讪讪的道:“没有,只是臣妾想念圣上,所以才来见您,望请圣上见谅。”
“现在你也见到了,退下吧,”圣上听的一皱眉头,向她摆摆手,隐约不悦道:“这里不是你的寝宫,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荒唐!
你既如此冒失,便迁往交雁馆去,抄写佛经静心吧,以后做事的时候,记得三思而后行。”
交雁馆地处偏僻,又是萧条,素无人居,虽说也是后宫之地,却几乎可与冷宫并肩。
江昭容听圣上说完这话,脸色登时一白,哆嗦着身体,眼泪不受控制的想要出来。
圣上只说是叫她去抄经,可没有说叫她什么时候出来。
难不成,是想叫她老死在里面吗?!
怨愤的看了锦书一眼,她下意识的想要张口说话,却瞥见圣上眼底隐约厉色,心中一凛,想起了之前那些忤逆他的人,都有什么下场。
情不自禁的打个冷战,江昭容哆嗦着身体,老老实实地合上嘴,行礼退了出去。
她一走,圣上便凑过去锦书面前去,小心的看她脸色,低声问道:“没吃醋吧?”
锦书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圣上将她打发的这样干脆,我还有什么好吃醋的?”
“朕心悦你,便不需要遮遮掩掩,”圣上定定的看着她,语气坚定:“朕要叫所有人知道,你是朕心头肉,掌中珠,叫所有人都不敢轻侮。”
他们彼此之间既然有心,早晚都是要成事的。
锦书家世平平,膝下又无子嗣,他更要叫自己的态度强硬,不叫人轻看她。
他不是初登帝位的少年君主,被一时之间的火热情意,烧的失了理智。
他登基十余年,整合朝纲,平定外戚,有足够的底气,护住心爱的女人。
他不再年轻,但是,却也拥有岁月所赋予的坚毅与从容。
年过而立,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锦书目光柔和,托着腮道:“圣上待我好,我都明白的。”
她不过是小吏之女,家世低微,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也只是一张脸罢了。
可圣上是天子,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她仅有的筹码,在他面前,依旧灰蒙蒙的不起眼。
他今年三十有一,她却未及二八,本就隔了十余个年头,难道还能指望他身边干干净净,一个女人都没有?
这样愚蠢的想法,锦书从来不会有。
何德何能呢。
她将是他此后的唯一,是他花丛的终点,这就够了。
人若总是在计较已经过去的,无法挽回的事情,反倒会失去的更多。
圣上却怕她心里酸涩,口中却不肯说,只是靠近几分,又一次问:“真的没吃醋?”
“这有什么好吃醋的?”
锦书看着他,有些好笑的道:“她也是圣上的女人,在我之前,便已经结识了你,要是恨,也是她恨我,哪里轮得到我去恨她。”
“圣上不必这样仔细着我的情绪,”锦书看着他,认真的道:“人是活的,心也是活的,谁没有过去呢?您不例外,我也不例外,大家都有,又何必去计较呢。”
她握住他的手,缓缓道:“圣上待我很好,我知道圣上对我有心,我也知道,从此之后,就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跟之前的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短短的一席话,叫圣上听得心潮翻涌,静默的将她看了又看,才缓缓的说:“能得到你,是朕的福气。”
“圣上知道就好,”锦书笑盈盈的看着他,道:“如何,是不是应该再赏我点什么?”
圣上听得微微一笑,揽住她的腰身,道:“再赏一个公主与你,如何?”
锦书微红的脸颊啐了他一口:“哪个稀罕。”
圣上揽住她微笑,笑完了之后,忽然道:“要不,朕为你取个字吧。”
锦书自小跟随母亲念书,但却不曾取过字,听得一愣,随即又问他:“什么字?”
“就叫怜怜,”圣上环住她的腰身,道:“好不好?”
“——怜怜?”
“朕的怜怜性情坚毅,尤胜世间男子,可若是能够选择,哪里又有人真的愿意叫自己这样强硬,而不是找一个肩膀依靠呢。”
圣上低头去亲吻她的额头,道:“朕觉得,越是你这样刚强的女子,越是最应怜爱。”
“所以每每见了你,都觉得,应该对你再好些。”
锦书听得心中一震,又觉触动,抬眼看着他,轻轻唤了一声圣上。
母亲去世得早,后来父亲又娶了继母,很快就有了小弟弟,没过多久又有了小妹妹。
明明是八口之家,可是他们姐弟三人在这里面,却生疏得好像三个陌生人一样。
父亲同母亲不合,所以连带着,也不怎么喜欢母亲留下的三个孩子,相对而言,他更加愿意亲近继母生下的三个孩子。
父亲待他们,不能说是苛刻,而继母张氏,也不能说是心性恶毒。
可是父亲除去他们之外,还有别的孩子,而继母张氏除去他们之外,也还有自己的亲生骨肉,当然都顾及不到他们姐弟三人。
这样的境遇之下,锦书作为长姐,实在是不敢不强硬起来。
弟弟们都比她小,不依靠她,还能依靠谁?
舅舅虽然十分爱护他们,但是却也已经成家立业,她总不好老是过去打扰的。
锦书也只是世间的寻常女子,也想要同自己心爱的男子白头偕老,做一个什么都不想的单纯而明媚的姑娘,可是,谁来照顾她的弟弟呢。
她没有办法,只能让自己坚强起来,就那个柔软而娇弱的姑娘,静悄悄的在自己心里隐藏起来,从不在人前出现。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是所向披靡,无所畏惧的。
她也怕疼,也会觉得辛苦,也会觉得疲惫,有的时候,也很想找一个肩膀靠一靠。
现在面前的这个人,他告诉你自己,他明白自己的辛苦,也明白那种无奈。
他为自己取了新的字,怜怜。
不知不觉间,她居然哭了。
“怎么了?”圣上抱住她,手忙脚乱的安慰:“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吗?不喜欢就算了,朕另外给你取一个好不好?”
“不,很喜欢,”锦书紧紧的抱住他的腰身,道:“圣上,这样叫叫我,好吗?”
忽然之间,圣上好像明白了,她为什么哭得这样厉害。
“怜怜,”他轻声叫她:“有朕在,从此,以后你什么都不需要怕。”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抱紧了他。
圣上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小孩子一样,一声一声的叫她:“怜怜,怜怜……”
锦书靠在他怀里,低声说道:“圣上,谢谢你。”
圣上笑着低头看她,道:“朕齿序行七。”
锦书一笑,伸手擦了眼泪,主动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面颊,语气缱绻。
“——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