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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到达卢阳城外时,日头正盛。
叩响紧闭的城门,见得有人来应的时候,四人都是一愣。
厚重得门开得费力,卢阳城的景象随着这缓缓开启的城门渐渐展现在他们眼前。
扑面而来的腐臭气息,叫马匹都有些躁动不安。
来开门的是两个卢阳城里的守城军,待看清门外几人的身影时,也不推门了,踉跄着往前两步,噗通一声便跪在了沈临安的马前。
“大……大人,救……救我们……”声音干哑,才说了几个字,便伏在地上猛烈地咳嗽起来。
沈临安翻身下马,要去扶人,被先一步的池光挡了一挡。
眼前跪地的两个人,面色蜡黄,双颊坨红,形容消瘦,伏地跪下的时候,隐隐可见后颈斑驳溃烂的痕迹。
“我是陛下点派来赈灾的钦差,这卢阳城中是何情况,还请据实报来。”看清了跟前两人的情况,沈临安眉心紧拢,沉声问道。
前日左奉带着其他弟兄离开去黑松山的时候,只给他们留了点食物,便放任他们在此处等死。
眼下手边吃喝之物已经无多,这两日烧得厉害,意识也已经有些模糊,先前听到叩门声,也只是下意识地撑了一口气来开门罢了。此刻日头当中,头晕目眩,哪里还听得清沈临安的话,只是猛咳了一阵之后,伏着上前,要去抓沈临安的衣摆,求他救命。
“公子,这城楼上下,只剩了他们两个人,至于这城里……”那边自城楼上探查完,跃下来的御风拱手禀报,说起自己见着的情形,抿唇顿了顿,强压下了胃里的翻涌。
他自小跟在沈临安身边,哪里看过这般可怖的情景。
街道上杂乱堆积着各种被大水冲来的器物,多是损毁得已经辨不清原样,偶尔破败坍塌的房屋前,还有横倒折断的树干。
零星的尸体或堆或挂,多的已经开始腐败。那般景象,即便只是远远瞧上两眼,都叫他忍不住背脊发凉,想到一会儿他们可能还要进去,御风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他们已是病重,只怕撑不了多久了。”沈临安与池光退开几步,避过朝他们扑上来的人,这边慕葛却是上前来,一手扶了近前的一个守城军,垂目看了几眼,自随身带着的药箱里取了两支金针,寻了脑后的穴位,扎了下去。
一晃而过的剧痛之后,被扎了一针的守城军只觉得灵台清明,身上的不适都消散无踪。他瞪眼看了看身旁施针的老者,猛地要跪地磕头谢过,却被慕葛紧紧抓着。
“我问你,这卢阳城里还有多少活人,此刻都在何处?”知道时间不多,慕葛抓了他的衣襟,急声问道。
“左校尉带着余下的兄弟去了西边的黑松山,那里有个黑风寨,前几日慕大夫和几个侠士救了城里的人,也都往黑风寨去了。”最开始的两日,慕千寻也随陈词他们在城里救人,还来过城楼替他们守城军治伤,守城军里很多人都记得这个长得眉清目秀又有一手好医术的小姑娘。
“慕大夫?她现在也在黑风寨?”着急了几日,听得一声“慕大夫”,慕葛终于松了一口气,心中一激动,揪着守城军衣领的手也是一紧。
“如今卢阳城里活着的人都在黑风寨,只是……”话刚说了一半,这守城军却突然觉得脑袋里如刀绞针扎般疼痛,伸手捂头,全身忍不住猛烈抽搐起来,还不等慕葛松手退开,便见守城军一口血喷了他满面。
避之不及,满眼竟是暗沉的红,鼻息间全是腥臭腐败的味道,跌坐在地的慕葛推开了上前来扶他的沈临安和池光,抬袖擦了脸上的血迹,自己站了起来。
“快,去黑松山。”卢阳城西边的山峦隐约可见,慕葛抬手不让他们靠近,只自己翻身上马,催他们快些。
“葛先生,还是让我们先送你回君和城吧,你放心,我定会将慕姑娘平安带回来的。”自然是明白慕葛为何不让他们靠近的,看着他面上和身前的血,沈临安开口劝阻。
却见得老先生听了这话,也不再理会他们,一扯缰绳,自己打马绕城墙往西去了。
沈临安无法,侧目看了一眼跟前已经停止抽搐,了无生气的人,还有另一个因着这般情景,连滚带爬往城里去的守城军,终也不再耽搁,唤了御风和池光,策马追着慕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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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放心吧,楚离轻功好,不会轻易有事的。”将手里还温热的野菜饼递到夏初瑶跟前,陈词在她身边蹲下,眼看着她望着山林出神,叹气安慰了一句。
“慕大夫怎么样了?”垂目看了一眼野菜饼,虽然夏初瑶心中记挂楚离,实在是没有半分食欲,却也明白不能叫他们担心,接了过来,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靠在树下,与她一般盯着山林的慕千寻,蹙眉问了一句。
自从两日前眼睁睁看着左奉烧了那些病人之后,慕千寻便如现在这般,不言不语,别说替人看病治伤了,若不是他们日日劝着,只怕她便连吃喝都不顾了。
“慕大夫大概是觉得,那些人被烧死,都是她的过错吧……”陈词不知什么金针慕家,不过,对于这个年纪轻轻的慕大夫的医术,还是认同的。虽说她没能找到治好疫情的方法,可是他也明白,若非她的药,眼前这个余下的人也不可能活下来。
只是,想来这是她第一次遇着这般情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病人因着病重不治死去,对于一个医者来说,实在残忍,何况,那些病人还是被迫面对死亡的。
她这般失魂落魄可以理解,可是眼下不是让她继续这样做的时候,那些人死了,可灾民里还有那么多人病着,若是慕千寻继续这样,其他的病人要怎么办?
“这样的事情,只怕多少人一辈子都不会遇到,她这般年纪,才刚刚踏上行医救人的路,便要面对这般残忍的事情,对她来说实在不公平。”
“这天灾人祸的,对这里的每个人来说,又何尝公平?”听得夏初瑶这番话,陈词忍不住垂眸看她。这沈家夫人明明也比那慕大夫大不了多少,一个名门闺秀,只怕也是第一次遇着这种事情,想起她那日跳到火坑里救人的模样,陈词都觉得震惊。
从黑风寨出来,他们在林中寻了一块空地,灾民们合力砍树搭棚,这两日三三两两地在山里挖野菜,寻泉水。就如他们当初在黑风寨门口所言,这几日,他们这个几个曾经治病救人的人,到了这山里,还是完全得靠了他们才不至于饿死。
“要说最不公平的,大概就是楚离了。”眼看着黑风寨的人再次无功而返,夏初瑶终是坐不住了。
若非为了护她一路南去,楚离根本不会来着卢阳城,若非那日她让楚离跟熊霸天到山中寻药,他根本不会失足落入山涧,至今下落不明。
那日从黑风寨出来,等得寻好了安置之地,她便去了黑云崖,就怕自己晚去片刻,熊天霸或是其他几个当家的便带着人又杀去黑风寨了。
却不想,半途遇到了许当家带着几个兄弟下来,几人带了绳索提了刀,却不是去黑风寨,而是按了熊天霸的吩咐,要去黑水河的。
熊天霸说,当日他们在山中采草药,途中熊天霸不甚脚滑,差点摔到山涧中,楚离为了救他,自己掉了下去。
那山涧往下,便是黑云崖下的黑水河,黑水河再往下流,便汇入安雅河。
因着先前的大雨,山中河水大涨,熊天霸一路回黑风寨找人帮忙,却不想刚出山林就遇上了左奉他们,他逃窜之间,被逼上了黑云崖,这般一耽搁,眼下更不知道楚离到底如何了,只得叫了黑风寨的兄弟们沿着黑水河寻人。
这两日,除却断了腿,被接回来养伤的熊天霸,黑风寨里的其他人都在找人,只是,找了两日,半分音讯也无。
“慕大夫,你不是针术如神吗?帮我治治这腿,我不能再这般等着了,我要去黑水河寻人。”夏初瑶刚起身,那边瘸着腿的熊天霸已经跪到了慕千寻跟前。
当日若非为了救他,以楚离的身手,根本不至于坠入山涧中。
他先前的确十分不待见这些占了他寨子的人,可是,他也明白他们都在做善事,何况,楚离这是救命之恩,眼看着手下弟兄日日无功而返,他实在等得有些焦心。
这黑水河流向崎岖多变,这几日也未曾再下过雨,若是楚离水性不错,在被冲到安雅河之前,他终归还是有活着的机会。
“你的腿刚接好,即便是她再针术如神,也没法子让你突然痊愈,”慕千寻没有答话,仰头看他,一旁夏初瑶走了过来,将熊天霸扶了起来,“我知道你担心楚离,可是,如今你有伤在身,还是留在这里好好养着吧。”
“可是……”见着夏初瑶,熊天霸更觉悔愤难当。
“我随黑风寨的兄弟去寻人,以楚离的身手,他必然是无事的,或许只是在崖下迷了路,”夏初瑶俯身捡了一捆绳索,看熊天霸想要出言阻止,也只是拱手朝他作了一礼,“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倒不如随他们去找人,只是,我想将这里的人托付给熊寨主照顾,你懂药,先前也看过慕大夫开的方子,他们的病,就先拜托寨主照料了。”
熊天霸低头看慕千寻,他不太清楚他们那天在黑风寨遇到了什么,只是他被抬到这里来的时候,这个慕大夫就已经是这般状态了,就连他的腿伤,都是陈词和夏初瑶他们帮他包扎的。
眼瞧着慕千寻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再看看这林中的灾民,熊天霸终也只是点了点头:“姑娘放心吧,这里有我,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你去不如我去,你留在这里,还可以照顾一下慕大夫。”见夏初瑶叫了黑风寨的人要走,陈词还是有几分不放心。
他们是顺着山崖,用绳索牵引着下去寻人,比起夏初瑶,自己至少还有轻功,寻起人来也能快些。
“你别劝我,他生死未卜,我坐在这里也是煎熬。何况,他们须得有人保护,你留在这里,小心注意守城军的动向。”这黑风寨的粮食不多,只怕左奉他们还会出来找麻烦,陈词留在这里,至少遇到左奉他们的时候,不会叫其他人慌乱,至于慕大夫……
“夏姑娘说得不错,陈词大哥还是留在此处比较好,我随你们一起去。”默然了两日的慕千寻终于开口,她站了起来,走到了夏初瑶身边,“先前熊寨主带回来的药里还缺了两味,那两味药生在水边,我正好随你们一起去找找。若是找到,或许我能想出这治病的法子也说不定。”
这两日她一直在想那日的情形,看着那些在她脚边挣扎着,却又不愿意继续这般活下去的人,她总觉得是自己医术不精,才害了他们落得这般下场。
她是慕家这一辈里最有天资的人,平日里常跟着父亲和爷爷问诊治病,看多了爷爷和父亲救人生死间,妙手回春受人称道。
她从不曾见到爷爷和父亲失手,也总以为,只要手里有针,有他们慕家绝世的医术,便不会叫任何人死在他们手上。
那几日在黑风寨里,她每日都看着自己的病人死去,看着他们的尸体被拖到坑中填埋。
她心中惶惶,总觉得是自己的过错,这般一直压着心中的怀疑和懊悔,每日守在药炉前熬药试药,却是一直都寻不到法子。
直到那天看着他们当着她的面烧死那么多人,她才终于崩溃了。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怀疑自己根本不配当一个大夫。
别的大夫都是悬壶济世,救人于命悬一线间,可她就只能天天看着自己的病人去死。她甚至还听到,那些痛苦不堪的病人求着她求她让他们去死。
只是,这两日她心灰意冷,只这般枯坐,不理人也不治病。
他们不仅没有怪她,那些曾经被她医治过的灾民,每日还给她送吃的,送水,将最好的地方让给她,不容得她有半分推拒。
即便她都不能帮他们治病了,即便此刻的她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个累赘,他们都还是费心照顾着她。
那些有了疫病症状的灾民们都不需得她开口,便早早自己在远处搭了棚子,与其他人分开吃喝,这两日还会结伴在山里寻些草药回来,问过熊天霸之后,自己煎熬着喝。
到了这般境地,他们都还在努力地活着。而她这个大夫,却只因着自己先前的那些失败,一蹶不振,甚至对其他还活着的病人有了放弃的打算。
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如果她真的在这个时候放弃,那她才真不配当一个医者,也对不起这些曾将生命托付于她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