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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先到赤水县城里看了一圈, 街巷里确实有卖石斛的铺面, 但一个个要价颇高。加之一看他们就是外地来的, 抬价更甚。
程漆神色淡淡,听完就要掏钱, 陶枝急忙按住他。从前她就知道阿婆家不缺钱, 但她不能让程漆这样无谓地为她浪费。
书上写得很清楚,在赤水一带,溪泉流经或山坡背阴处, 树干树枝、岩缝石槽间常有石斛生长,只要找对地方,采摘其实很容易。
陶枝先狠狠心在一家药铺买了些石斛,托药铺伙计研好粉, 随便在一家小酒楼里要了个雅间,然后便拿出之前带来的芙蓉粉半成品、花露和模子。
她自己动手会有影响, 陶枝就冲程漆讨好笑一下, 把东西递给他:“能不能帮个忙?”
程漆就坐她对面看她捣鼓来捣鼓去,自己酌一杯酒, 闻言勾唇一笑:“自己懒得动手, 让爷替你?”
陶枝也没法解释,只笑,眼睛亮晶晶的:“就……帮一下。”
程漆瞥她两眼, “啧”一声, 把小盆儿拉到自己跟前, 低声:“帮了忙也没好处, 天天就知道占我便宜。”
这人现在还开始颠倒黑白起来了,陶枝撇嘴不说话。但转念一想,这一路确实多靠程漆,若是当时莽莽撞撞自己来了,还不知要出多少状况。
于是她就笑笑,好声好气问他:“那你说怎么谢你?”
程漆正帮她混着粉,听见这话抬起眼,黑沉视线先对上她的双眼,然后向下扫向小巧鼻尖,最后在她唇上停顿一下,“……先留着。”
“到时候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能拒绝。”
陶枝看他眼神,顿时后悔自己胡乱瞎许,程漆分明没安好心。
她眼珠一转程漆就知道她想反悔。他抬起沾了点粉的手指,伸手抹到她脸颊上,用力捏捏:“不许悔,没处给你悔……我可记住了。”
陶枝却没顾上搭茬,指尖反复研磨着蹭到脸上的那点粉。虽然因为眼下条件太差制法粗糙,但她能感觉到粉质明显变得润泽不少,这法子真能成。
她有点惊喜,浅浅瞳孔漾着波光,一手摸着自己的脸颊。
程漆看着她,好像也被她情绪感染,眼中带上笑意,伸手揉揉她眼皮:“成了?”
陶枝弯唇点头:“好像是。”
“那走吧,”程漆把桌上东西一一收拾好,放进她的包裹里,背自己肩上,“带你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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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之前陶枝想过山路不好走,但没想到这样不好走。他们到的前一晚刚下了一场夜雨,路上泥泞得很,一不小心就可能踩进泥里。
没一会儿,陶枝的裙裾就变得脏兮兮的,她平日爱干净,看着衣裙上的泥渍,苦着脸。
程漆看不下去,拉住她胳膊往怀里带带,然后吹了声口哨。陶枝垫着鞋尖,不好意思地推推他,抬起脑袋:“做什么?”
程漆垂眼:“给你找个小奴隶。”
过一小会儿,忽然听得嗒嗒的马蹄声,视野尽头竟跑来一匹白马。
陶枝惊奇:“哪儿来的?”
“叫来的。”
白马温顺又灵慧,跑到陶枝面前,低了低头。程漆就把她抱到马背上,自己牵了缰绳在下边走。
他在身侧,面容虽懒散,可把马牵得很稳,陶枝自己坐也不害怕。只心里觉得好奇,程漆好像有数不清的法子,无论遇上什么事都能解决,那样可靠,让人情不自禁地依赖。
有了马,速度果然快很多。过了晌午,程漆牵着马走到一处,忽然停下,四下看看:“到了。”
陶枝一看,此处大约在半山位置,正是背阴面,又有山泉流淌,还有穿着短打的农户在草丛石缝间弯腰找着什么。
被抱下马,陶枝迫不及待地跑向山坡间,蹲下身子仔细地看,半晌后抬起头朝程漆大喊:“真的有哎!”
程漆背靠着马,嘴里叼一根草茎,懒洋洋的,忽然被她晃了眼。
早已入秋,即便是南方,草色也没有那么翠。但秋日午后的阳光正好,不刺眼,软软地洒在山坡间。而那姑娘蹲在一片青黄之中,脸庞白皙,笑容明艳,一时像是这漫山遍野间唯一的花。
特别好看。
陶枝像面对着一地的宝藏,在石缝间仔细寻找那细长的茎,找到一小簇都高兴得很,连忙用小刀切断,放进自己带来的布兜子里。
这活儿做起来不太累,程漆就由着她自己做。看她高兴得脸泛红,在山头跑来跑去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噙着笑,视线跟着她跑。
陶枝忙着到处采,忽然听得头顶传来一道试探的声音:“姑娘也是来采石斛的吗?”
程漆低头摘了个酒壶的功夫,再抬头就看见陶枝边上站了个陌生男人,立刻站直了身。
陶枝抬头,见他一身短打,面相端正,虽然身上有点脏,但笑容朴实,像是当地的农户。陶枝便笑笑:“是的。”
农户生在小地方,见的女子多骨骼粗大,面带风霜,头一回碰上这样嫩得像藕尖的姑娘,还这样友善,登时有点羞涩,挠挠后脑勺:“姑、姑娘看着不像啊。”
陶枝面上带笑,边继续手上的活儿边道:“这还有什么像不像的,不都是为了生计。”
她不端着,人又亲切,农户一激动,忙蹲下身教她:“但姑娘我看你还是头回来采吧,你采的这些都不算品质好的,最好找这样的……”
陶枝一听,连忙虚心问:“还请大哥教教我。”
“你看,你手上拿的这些就是普通的石斛,但如果是这种杆儿发黄的,就是铁皮石斛,要好得多,”农户知无不言,“还有一种,就那种杆儿金灿灿的,叫金钗石斛,好得很,贵得吓人,我来半个月了都没找着……”
陶枝点点头,感激地笑笑:“多谢大哥,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忽然,头顶又传来一道声音:“现在知道了?”
陶枝一回头,程漆站她身后,抱着胳膊,神色不大高兴。
她拍拍裙子,农户也跟着站起来,左看右看,发现这两人模样都出奇的好,大约就是戏文里说的郎才女貌,一时感到自惭形秽。
程漆扫他一眼,攥住陶枝手腕转身往回走。
“哎——”陶枝有点无奈,不知道又哪里惹了他,“这片还没采完呢!”
程漆看她:“这片没有好的。”
陶枝瞪大眼睛:“你知道?”
程漆蓦地止住脚步,手沿着她的后背向上,落到她肩上,带得她半靠在自己怀里,低声在耳边道:“我知道。”
“所以问我,别问别人。”
陶枝只得匆匆向好心的农户大哥挥挥手,便让程漆带着继续往山上走。程漆说知道,就是真的知道,每一次他牵着马停下来的地方,陶枝都能找到那农户大哥说的杆儿发黄的铁皮石斛,小布兜很快塞了半满。
但心里始终有小小的盼望,若是能找到农户大哥说的那种金钗石斛,能加入香粉中的话不知是什么效果……
思及此,她扯扯程漆的袖子:“哎。”
程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陶枝仰着脸,拽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再往上能找到那个吗,那种……金灿灿的。”
程漆“啧”一声,攥住她乱晃的手腕,在凸出的腕骨上摩挲两下:“人不大,胃口挺大。”
陶枝抽回手,背在身后,眼含期冀:“能找到吗?”
程漆受不住她这种眼神,叹口气,大力揉揉她的脑袋:“……没有也得有啊。”
—
再往上,山路更陡。两侧石壁陡峭,光秃得只有石缝间生着杂草。
这次程漆也要仔细找,路也走得小心,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他才扯扯缰绳停下。
天不知什么时候转了阴,乌云遮住了太阳,低低地压下来,竟是要变天的样子。程漆抬头看一眼,又看了看周围山石,眉心一折:“得快点。”
他让陶枝站在一边空地上等,自己紧了紧护腕,脚下一点,整个人就腾了起来。
陶枝眼睛瞪得极大,却不敢惊呼出声,一眨不眨看着程漆跃上陡峭岩壁,生怕一出声扰了他,再失足摔下来。
她知道程漆是武馆的教头,功夫一定是好的,却没想到是这样好,在那样的地方也如履平地,灵活又敏捷。
他只见程漆几下攀到了高处,从袖口滑出一把小刀。陶枝紧紧盯着他,鼻尖上忽然“吧嗒”一声,落了滴水珠。
她抬起头眨眨眼,接着又有两滴硕大的雨点落在脸颊上。
下雨了。
这雨来得猝不及防,又快又急,不过片刻功夫,雨势就已成瓢泼。
陶枝急得跺脚,在岩壁上本就危险,这雨又帘幕似的叫人看不清东西,程漆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她抹一把脸,摸索着往他那边走,喊道:“程漆,回来吧!我不要了!”
雨水把天地间连成一条线,她喊了好几声却没有回应,心头立刻慌了起来。
“程漆,程漆你别吓我——”她又急又怕,声音带着颤抖,“你在哪儿啊!”
雨水渐渐汇成溪流,山坡上传来轰隆响声,如山神的怒火,叫人心生畏惧。
陶枝浑身被淋得湿透,小小的一团,抱着自己的胳膊,脸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程漆,呜呜,你在哪儿啊……”
她在雨中不知所措,浑然不知山上松散的碎石被雨水裹挟着,滚滚向坡下流淌。就在那石流近在眼前时,陶枝才从雨声中分辨出那不祥的轰鸣,瞬间瞳孔收缩——
下一刻,她被人裹进一个同样湿透的怀抱里,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抱住我,走——”
几乎不需要反应,陶枝瞬间就抱紧着他的脖颈,下一刻程漆就带着她飞身而起,掠过满地狼藉,找到了避雨的地方。
那是个天然的石洞,空间不大,就在方才摘石斛的石壁下方。
洞外还在轰隆隆响着,程漆在漆黑中摸了遍怀里的人,确定她全须全尾,这口气才松下来。
这才发现她浑身颤抖,死死抱着他,嗓子里压着细细的呜咽。
程漆原本还因为她光傻站着想斥她两句,见状立刻就软了,在黑暗中摸索着捧起她的脸,揉一揉,却发现水迹还在源源不断地淌下来。
“哭了?”程漆脸贴着她,蹭掉她泪痕,低声哄:“没事啊,哭什么,多大点事儿……”
陶枝深吸一口气,然后拳头忽然落下来,砸在他肩膀:“王八蛋,你要吓死我!我、我——”
没多疼,软绵绵的,程漆敞开了任她砸,手还在她后背安抚地揉着。
“我还以为你怎么着了,”陶枝说着声音又颤,发狠咬住嘴唇,“叫你为什么不回,王八蛋,大混蛋!”
“好好好,”程漆拉着她往怀里靠,薄唇擦过她耳际,“我错了。”
陶枝方才怕得心尖都在疼,这会儿就全成了怒意。
程漆见怎么也哄不好了,指尖捻了捻,随身带的药粉被浸湿后比平时难用,过了好半天才终于摩擦出火星,程漆用它点燃了最后一个半干的火折子。
石洞里终于亮堂起来,陶枝哭得鼻尖都红,长长的眼睫上挂着泪珠儿,模样可怜。光一亮她就捂住脸,不想让他看见。
程漆缓慢又坚定地拉开她手,揉着她浸湿的脸,低声道:“下次你叫我我就应,无论在哪儿,好不好?”
陶枝垂着眼不说话。
程漆就从怀里摸出一把细长的茎,金灿灿,湿漉漉的,递到她眼底下,“这个给你拿上了。”
“能给爷露个笑脸不?”
陶枝盯着那一把金钗石斛,不知怎么,不仅没觉得开心,反而更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