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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亦川打完水,回到宿舍四仰八叉躺床上发呆,窗外是风雪呼啸的夜。
闲的发霉,他翻了个身, 摸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
程亦川是男孩子, 鲜少主动往家里打电话, 一般都是被动联系。因此,那头的莫雪芙女士接起电话后, 心里咯噔了一下,三言两语后,就试探着问他:“都安顿了好了?”
“安顿好了。”
“那边条件怎么样啊?不能比省队差劲吧?”
“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好……”当妈的顿了顿,话锋一转, “那一切还顺利吗?见着教练没?室友好相处吗?”
“挺好的。”他言简意赅, 兴致缺缺。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莫雪芙眯起眼睛, 补充一句, “小川, 妈妈希望你有一说一, 不许为了让我们放心, 就报喜不报忧。”
程亦川又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谁欺负我啊?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他在这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家父母是中年艺术双人组, 搞摄影的, 常年在国外。就算真有人欺负他, 他们也只能干着急,难道还能飞回来不成?
程翰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适时响起:“给我给我,电话给我!”
莫雪芙:“干嘛啊你,儿子给我打电话,你插什么嘴?”
程翰插不上队,只能大着嗓门儿冲程亦川嚷嚷:“儿子,要真有人敢欺负你,只管揍!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哔哔!大不了爸爸给你出医药费——”
“呸。有你这样教儿子的?给我一边儿去。真是越老越没样子!”
“我怎么就没样子了?你昨天还说我每一个样子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住嘴!”气急败坏的捂嘴声,因为太急,力道稍重,听上去无限接近巴掌声。
果不其然,程翰惨叫了一声。
一通电话,打着打着,变成中年组虐狗现场。
程亦川:“……”
当面就秀起恩爱来,完全不把他这个儿子放眼里。生无可恋。
通话末尾,莫雪芙说:“小川,妈妈再给你打点生活费吧?”
“不用。队里吃住全包,津贴比省队的还多。而且之前打的还没用完。”
“没用完就使劲儿用。平常训练那么辛苦,周末出去放风了,好吃好喝——”话到一半,想起国家队的规矩,运动员不可以在外面随意吃喝,于是话锋一转,“那就多买点好看的衣服,我儿子长那么帅,要当基地最耀眼的风景线!”
雷厉风行如莫雪芙,电话结束后转账的信息就到了程亦川手机上。说是生活费,金额却高达五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这个数生活费的可不多。
他趴在床上打了个呵欠,其实也习惯了。
那对中年夫妻是搞摄影的,充满艺术细胞,说好听点是浪漫,说难听点就是浪,满世界跑,难得归家。程亦川自小跟着爷爷奶奶住东北,父母缺席了孩子的日常,大抵是有补偿心理,就大笔大笔往家里打钱。
他爱画画,父母一通电话,动用关系请了市里最贵的油画老师给他当家教,一对一。
小孩子兴趣多变,画了俩月就搁笔不干了,说是要学跆拳道,父母二话不说,第二天就让奶奶送他去了少年宫。
程亦川的童年是自由的,选择的权利紧握手中,不差钱,可到底还是差了点什么。所以他在琳琅满目的爱好中挑挑拣拣、朝三暮四,钱是烧了一大堆,却什么也没能坚持下来。
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至少滑雪这件事情是坚持至今,还成为了人生的大部分。
可他也只剩下滑雪了。
*
魏光严回宿舍时,新来的室友已经睡着了,漆黑一片的房间里隐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严冬时节,雪下得极大,他那厚重的外套都染上了一层白。
床上的安稳与他心里的烦躁形成鲜明对比,他重重地关上门,砰地一声把背包扔在地上,脱了衣服就往卫生间走。
程亦川睡觉很死,一般不容易被吵醒,可禁不住室友动静太大,于是热水器的声音、哗哗的水流声,和魏光严洗完澡后踢踢踏踏的走路声,连绵不绝往耳朵里灌。
他摸出手机一看。
夜里十一点。
以前在省队,训练时间是有规定的,每天六到八小时雷打不动。就算国家队的训练时间偏长,这位练到这么晚,恐怕也是偷偷在练,违反规定的。
那乒乒乓乓的声音还在继续,程亦川皱起眉,翻了个身,拿被子盖住了头。
到魏光严终于关灯睡觉时,程亦川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一声闷响,猛地惊醒,睁眼朝对面一看,隐约看见魏光严一拳砸在墙上。
那动静能把他都吵醒,足见力道之大。
程亦川惊疑不定地躺在黑暗里,借着窗外传来的微弱灯光,看见床上的人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下一刻,那团隆起物开始不住颤抖,无声而剧烈。
这是……吃错药了?
他莫名其妙地侧卧着,也不敢乱动,只定睛瞧着对面的动静。直到某一刻,厚重的被子下面传来了再也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哪怕只有一下,也足够清晰了。
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释,他记起了薛同白天说的话——
“你宿舍里那位,你还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压力大,成绩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这不,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里挺急的。”
他忽然间就了悟了。
很多人都以为,运动员最怕的是比赛失利,但其实不然。他们最怕的分明是天赋不足,不管付出多少汗水、再怎么努力,都难以突破瓶颈,只能滞留原地,直到被后来者赶超,黯然离场。
漫长的冬夜,窗外是飘摇的雪,屋内是压抑的泪。
程亦川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看着黑夜里抽泣不止的大男生,胸口的那股气,蓦地散了。
*
隔天早上,隔壁的薛同同志六点半就来拍门了。
“起床没,程亦川?一起去食堂啊!”
程亦川开门一看,门外站了俩壮汉。一个是黑脸薛同,另一个是白面小子——
“这我室友,他叫陈晓春。”薛同咧嘴笑。
陈晓春同学立马吱声:“备注一下,是春眠不觉晓的晓,可不是那个唱——”他清了清嗓子,开唱,“一杯二锅头、呛得眼泪流——”然后光速切换到说话模式,“——的陈晓春那个晓。”
“……”
初次见面,要稳住,不能笑。
程亦川保持面部表情,客气地夸了句:“唱得不错。”
陈晓春的表情立马温柔得跟春风化雨似的,伸手紧紧握住他:“薛同跟我说你人挺好,我还教育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一见,果然一个字,大大的好!”
薛同:“那是四个字——”
“你闭嘴。”陈晓春拍胸脯,“从今天起,这位是我兄弟了。谁敢欺负他,先踏着我的尸体——”
话没说完,从屋子里走出来的魏光严重重地擦过程亦川的肩膀,转身时,背包往肩上一搭,背带吧嗒一声抽在陈晓春脸上。
魏光严冷冷地扔下两个字:“聒噪。”
陈晓春:“……”
薛同:“……”
程亦川对上陈晓春满脸的QAQ表情,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了魏光严的背包。
后者回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冷冰冰地说:“干什么你?”
程亦川也来了气,生硬地说:“道歉。”
“做梦呢你?”魏光严冷笑一声,“你松手。”
程亦川也扯了扯嘴角,“做梦呢你?”
反将一军。
眼看着魏光严颇有动手的势头,陈晓春和薛同立马伸手拉住程亦川,把他的手从背包上强行拽了回来。
陈晓春:“大家都是一个队的好朋友,别介别介!”
薛同点头如捣蒜,拉住程亦川往外走:“吃饭吃饭,走走走。”
擦肩而过时,程亦川瞥了魏光严一眼,他身姿笔挺站在那,一副戒备姿态,可走廊尽头的日光逶迤一地,却越发显得他形单影只。
于是那个看似不可一世的身影忽然就变得有些可怜。
不同于魏光严,薛同和陈晓春都是极好相处的人。
毕竟是职业运动员,每天的生活都是四点一线:餐厅,宿舍,训练馆和医务室。说好听点是性格单纯,说直白点,就是文化程度不高、与外界接触过少。
竞技体育刺激而残酷,它需要全神贯注、一心一意。
陈晓春像个“百晓生”,借着吃早饭的功夫,把魏光严给扒了个底儿掉。
“那家伙沈阳佟沟乡来的,家里生了仨大老爷们儿,他是最小的。他妈嫌他吃太多,八九岁就给送到县里的体校去了。”
“……”吃太多三个字莫名戳中笑点。
“练过滑冰,体格太壮了,不行。练过冰壶,手上没个轻重,练不出来。他妈不肯让他就这么回去,要他练拳击去——”
程亦川差点把牛奶吐出来:“拳击?怎么想的?”
陈晓春摇摇手指头:“可不是?那家伙也不干,说是拳击容易破相。啧,还挺爱美。”
说话间,卢金元端着盘子从桌边走过。
陈晓春看他走远了,又努努下巴,“这个,卢金元,见过没?”
程亦川眼神微沉:“见过。”
“嗬,这可是个贱人。”陈晓春再下评语,“魏光严顶多是脾气差劲、性格糟糕,这贱人是踏踏实实的坏心眼子。”
程亦川一口干了牛奶:“同意。”
薛同凑了过来:“哟,有故事?”
程亦川顿了顿,琢磨着是说还是不说,见薛同和陈晓春端着盘子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便讲了。
两人听完了,都很够义气地表示了愤怒。
陈晓春:“我去,贱人就是贱人!”
薛同:“我要是他爸,简直想把他塞回他妈肚子里回炉重造!”
程亦川再次点头,画龙点睛:“同意。”
骂人的话都是他们说的,可跟他没什么关系。
*
早饭接近尾声时,有人姗姗来迟,去窗口随意选了点吃的,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陈晓春又朝那努努下巴:“哎,看那边,你们速降队队花。”
程亦川回头一看……嗬,宋诗意。
那位师姐梳着高高的马尾,耳边钻出一缕调皮的碎发。一身白色运动服,吃饭的速度挺快——大抵是因为来得迟,但看上去极有食欲的样子。
食堂采光好,早晨的日光穿过窗户照进来,衬得她皮肤光泽漂亮,充满健康气息的小麦色。常年运动员生涯造就了她苗条挺拔的身段,光是坐在那儿也像是郁郁葱葱的小树。
之前也没细看,被陈晓春这么一说,才发现,好像今天看着是比以前要更好看了?
陈晓春:“眼熟吧?嘿,告诉你,这可是几年前拿过世锦赛女子速降亚军的人!”
可不是?去年在日本吃瘪,就是因为这事儿。
程亦川慢条斯理地浮起一抹笑:“那真是很厉害了。”
“长得漂亮,人也特好。上回在雪场我忘了带钱,还是师姐请我喝的咖啡呢。”陈晓春一脸骄傲,片刻后表情又垮了,“可是好人没好报,这么好的姑娘,你说她运气怎么那么差劲?”
程亦川直觉话题要往宋诗意受伤的事件上奔去了。
果不其然,陈晓春对队里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很快把当年她受伤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程亦川戳着碗里的鸡胸肉:“……也不算太差,至少她现在又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