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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广伸手把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梁泉肩头的小纸人给拿了下来, “你发现了什么?”
他径直地把刚才的那个话题带过。
小纸人像是咿咿呀呀地想说什么,然后蹦着跳下来,站在路上指着小巷子。
这里靠近江府, 正是城中富贵人家聚集的地方,不过这里的暗巷也有不少, 小纸人刚刚消失的地方就是这里。
梁泉道, “它对这些很是敏感,应该是发现了什么。”
两人跟着小纸人往暗巷走,很快就陷入了逼仄的巷子中。梁泉想起了远在江都的巷神,也不知道如今如何了。
小纸人避开了地上的水洼, 刚绕开了两个水洼后,就被梁泉给捏起来放在肩膀上, “你同我说方向便好。”
小纸人坐在梁泉的耳朵上, 抱着垂下来的发丝点点头。
左拐, 右拐,直走,左拐,再左拐……
也不知道他们两人在这里走了多久,终于是停在了一处非常阴暗的角落,这里是一条死胡同,两边的墙壁异常高耸, 遮挡住了大量的日光。
而地面上横七竖八倒着许多东西, 看起来废弃许久, 满是灰尘。甚至还能够看到一只肥硕的老鼠一眨眼从他们眼前跑过。
杨广早就嫌弃地站在了巷子口, 看着梁泉说道,“让小纸人把人给带出来。”
梁泉无奈地看了眼杨广。
杨广早早便听到了这巷子里头的粗喘声,这不是因为剧烈的奔跑,反倒像是极度恐慌所造成的。但让他进去带人,那真的是笑话。
梁泉步入巷子,踩碎了巷子口的一截枯枝,同时听到了巷子里头压抑不住的尖叫声。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贫道梁泉,江姑娘莫怕。”梁泉温声道。
不论这江姑娘昨夜到底是如何跑出来的,昨夜对她来说都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
杨广站在巷子口看着梁泉在安慰着里头的姑娘,神色莫测地仰头看着这巷子上艰难露出的几缕阳光,隔壁探出来的枝丫上颤巍巍地留着一朵半残的花,花瓣坠着摇摇欲落。
他方才为梁泉换鞋的动作如此自然,像是曾经做过许多遍。
杨广眼神深幽,他现在是越发好奇他当初和梁泉是怎样的一种交往了。
梁泉好看的眉眼以及他温和的态度总算是安抚了这位逃过一劫的江姑娘,带着她往外走。
江婉婷躲在梁泉身后,视线在触及杨广皱起的眉宇后,仿佛被烫到一般立刻移开。
这黑衣青年比起这位道长多了几分凌冽,那眉眼虽含着漫不经心,但是江婉婷看去的时候,却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煞意,令她完全不敢多看。
江婉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
江家着火前,江婉婷回到了她自己的院子里面。贴身侍女小芽并没有跟着她一起回来,似乎刚才大哥离开的时候,小芽也跟着一起离开了。
江婉婷更加确信小芽不对劲。
不,不只是小芽不对劲,应该是一整个回城的队伍都不对劲。
江婉婷不知道为什么刚好是她没有出事,但是眼下这诡异的场景,让她完全不敢懈怠。
从江母这离开的时候,夜色深沉,江婉婷在回了院子后就下定决心,次日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和父亲说清楚。
江婉婷经历了这些跌宕起伏的事情,精神早就有些撑不住了,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好久,总算是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
江婉婷发现她好像是在半空中的模样,漂浮着在院子里面走动,但是原本守夜的人全部都昏倒,看着像是睡过去一般。
但她心里莫名笃定,这不是睡着了,而是昏过去了。
继而视线越拔越高,江婉婷把整个江府的情况都收入眼底,府中大部分地方都着火了,浓烟滚滚,最严重的就是主院那里。可不知为什么,整个江府的人都没有丝毫动静。
江婉婷看着主院的位置目眦尽裂,恨不得直接扑过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是动不了。
这是梦。她在心里拼命说服自己。
就在这时,她心里骤然生起了被窥探的感觉,一扭头,一道黑团在她不远处漂浮着,而在它下面,是昏死的大哥。
江婉婷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几个身手灵敏的“人”翻身过来,待她看清楚的时候,却发现他们身上穿着的都是府上家丁的衣服,但是那张脸……
她惊恐地从床上滚落下来,那是血淋淋的人皮!
江婉婷在地上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不是梦,屋内早就布满了呛人的浓烟,但是她守夜的丫鬟却软软地倒在了外间。
她连忙去拍他们,但是一路上没有人能够叫醒。江婉婷一路跑去主院,却在经过花园的时候被逼了回来。
滚滚浓烟挡住了江婉婷的视线,弄得她双眼刺痛朦胧,看不清楚道路。
她挣扎地抬眼,只能看见主屋被彻底烧毁,父母都葬身火海。江婉婷的情绪彻底崩溃了,恨不得直接昏死过去。
大哥出事,父母葬身火海中,家丁下人一个个都陷入昏迷,仿佛只留下她一人。
就在她陷入绝望情绪时,她猛然腾空而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给拉起来,一眨眼便出现在了这黑漆漆的巷子中。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那江府的家丁服,然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此刻江婉婷坐在客栈内,捧着暖手的茶杯,满眼婆娑,“小女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遭遇这般大难,若是、若是别的灾祸,小女也无话可说。可这一路上的事情,小女实在是难以接受。”
梁泉语气温和地说道,“江家并不是被他们放火烧的。”
刚才江婉婷的话语显然带着这样的意思,听着梁泉的话,这才又说道,“小女原本也是这般想,以那些东西的能耐,要对江家做些什么,也无需用放火这样的方式,但是……”她实在想不出还会有什么人会害他们家。
梁泉道,“是县令。”
“不可能!”江婉婷大惊失色,捂着茶杯力道加大,像是难以置信,“李大人和小女父亲乃莫逆之交,怎会伤害江家?”
梁泉面色如常,轻声道,“江老爷留着山羊须,左脸上有一点麻子。江夫人很是温婉,但有一颗泪痣。”
江婉婷身子摇摇欲坠,含着泣意道,“道长从未见过小女父母,是如何得知此事?”
梁泉道,“他们已经化身厉鬼缠着县令,不出一年,县令必定暴毙身亡,死后遭难,祸及子孙。”
江婉婷似是不信,却又在梁泉的话语下难以控制,泣不成语。
杨广淡淡看了眼梁泉,这人便是学不会撒谎,这等子话也不知道委婉一些……刚想到这里,他又想起这小道长此前的欺诈他木之精华的事情,轻哼了声,转身出了屋子。
梁泉在不久之后也出来,正看见杨广倚靠在客栈走廊尽头的窗边,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梁泉走到杨广身后,他正转过头来看着梁泉,“问出来什么没有?”
梁泉道,“贫道此前的判断或许需要改一改。”
杨广挑眉,似是有些不相信,“你知道了什么?”
梁泉同杨广并肩而立,语气温和,“这位江姑娘,之所以在林子中没有出事,乃是因为她本身的问题。”
“她是飞头蛮。”
杨广凝眉,“这是真的?”
梁泉眉眼微敛,点头,“贫道在看到她前,也以为是杂谈,不过显然是真的。”
晋代干宝曾在所撰写的《搜神记》中记载,曾有吴国大将军朱桓偶见“落头氏”。《搜神记》一贯被当做所谓杂谈,杨广倒也是曾看过。
飞头蛮外形常为女子,夜半入睡后,其头颅会与身体脱离,自在飞行。但是在天明前一定要回到自身,不然天亮后便会死去。
梁泉道,“江婉婷还未意识到这点,等她知道后,就会开始学会控制。”
许是他们血脉中掺着上古痕迹,残留至今,在江婉婷身上显露出来。
杨广伸手拦住了梁泉,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神,“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梁泉用眼神表达疑惑。
杨广慢悠悠地说道,“你是打算就这么进去告诉她这件事情?”
梁泉沉默半晌,点点头,“不论江姑娘接不接受这件事情,这都是她需要知道的。”飞头蛮在能控制前,头颅的离开都是随机的,并不是每一次都会这么幸运,若是被外人发现,后果可不比今日。
她们这一族未定的事情太多,不早做打算,日后难料。
梁泉转身进去,不久后,房间内传来哭声,那悲痛恐惧的声音,让杨广突然想起了他的母亲。
独孤皇后是杨坚最爱的女子,作为国母,独孤皇后也一直是落落大方,从没有任何失态。
他头一次看到母后脆弱的模样,是隋文帝宠幸尉迟女后。独孤皇后第一次遭受如此重大的打击,却是来自她深爱的丈夫杨坚的背叛。
那浅浅轻轻的哭声,像是蜿蜒了十数年,在此刻因为那江姑娘的哭声,又一次重现在杨广面前来。
杨广烦躁地按住正爬到他肩膀上试图和小木人会师的小纸人,然后笑眯眯地说道,“你想和它玩,不如和我玩?”
小纸人疯狂摇头,啪嗒地从杨广的指尖滑出来,然后一股脑儿地跳到地面上,活似后面有只盯着它的狂暴巨兽正在不满地甩着尾巴。
梁泉重新出来的时候,杨广的脸色早就恢复了正常。
小纸人紧紧地抱着梁泉的小拇指,甚至把小短腿也给缠上去,然后把纸脑袋凹折进去,倒着靠在了胸前。
梁泉无奈地看了一眼小纸人,这样的姿势它已经很多年都不曾出现过了。
“你生气了?”梁泉轻声道。
杨广随意地摆了摆手,“要是我随时随地都发脾气,岂不是容易早衰?”
杨广这状似无意的话语,却让梁泉一下子想起了赑屃说过的话,心情有些沉重。
赑屃的话要是搁置到杨广身上,顶多引来他一阵笑话,便轻描淡写地抛开。
杨广有着莫大的自信从容,哪怕是赑屃这上古神兽的话,哪怕是所谓的天命,也不能阻碍他。
半天后,城门口又开始了喧哗。
梁泉站在客栈前,正好看到捕快推着板车过去,上面盖着白布。
城外林子处,寻到了七具尸体,正好是所有跟着江家出县城的下人,而且他们所有的人,脸都不见了。
前段时间刚刚闹出了数起凶案,昨夜又有江家纵火一案,这眨眼间早上又出了这凶杀案,闹得所有的人都人心惶惶,不停地讨论着这件事情。
客栈内来往的行人多,也有走南闯北看多了事情的,当即就有一个人说道,“是不是山贼在城外劫走了江家的车队,然后弄了人皮面具,才进城来放火烧了江家?”
江家的情况已经清点得差不多了,据说值钱的大件小件都不见了。
坐在他对面的人立刻反驳道,“昨日你也在城门口站着,难道你没看清楚那江公子的模样?”
那样子,哪里像是人皮面具?
“咳,那也可以是威慑,剥了人皮,也不一定要用。”被反驳的人有些站不住脚,当即又说道。
各人有个人的想法,大家各自的意见也让整个客栈的一二楼都充斥着话语声。
江婉婷原本就被这变幻莫测的事情所打击到,眼下又亲眼站在楼上看到了这一出,当即情绪又有些崩溃,整个人在屋内呆坐了一下午。
等江婉婷冷静下来后,已经是晚上。
“道长,不知当日我大哥身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江婉婷的性格出奇坚毅,在得知了家人的情况以及遭遇后,仍能迅速地冷静下来。
梁泉道,“那些假扮家丁的,应该是一种名为狌狌的异兽,至于你大哥身上到底是什么,贫道暂时还不清楚。”
狌狌是直接替代了江家下人的身份,但是附身在江公子身上的却不知道是什么,但是眼下也能弄清楚为何九人入府,最后只逃出来八人。
江婉婷是被狌狌所救,至于那附身在江公子身上的,倒是直接在火海中就直接脱离了江公子的身体。
“你是飞头蛮,在他们眼中,相较于普通人类,他们更愿意与你相处。”梁泉解释道,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在林子中并没有取江婉婷性命,以及后面还救她出火海的原因。
在他们眼中,江婉婷是同类。
江婉婷沉默了许久,像是凝聚了浑身的力量后,才轻声问道,“不知道道长,可否让小女见见家人?”
梁泉敛眉,轻轻道,“人鬼殊途。”但他并没有拒绝。
江婉婷抿唇,娇俏面容很是苍白,连唇色都是极淡。
“道长,还请……”江婉婷的话还没说完,便感受到一股极其凌冽的视线,猛地打了个激灵,她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梁泉身后的黑衣青年,原本想说的话一顿,又给吞了回去。
他像是知道江婉婷想要说些什么。
江婉婷的心狂跳不停,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被黑衣青年盯着看时,她总是有这种感觉。
仿佛被一只凶猛巨兽盯住一般,那种异常危险的感觉让江婉婷不敢妄动。
也把心里头悄然升起的黑暗念头打消。
梁泉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杨广,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帮着江婉婷又开了一间房,就在隔壁。
江婉婷虽然是江家人,但是作为汉族女子少有出来抛头露面,没什么认出来这一位就是刚刚遭难的江家人。
月色皎洁,庭院洒满了银白光芒,摇晃的枝丫上散落着星芒,折射的圆月在池塘中摇动着,波澜微过,又是一阵皱痕。
梁泉在庭院中缓缓踱步,他身上换了一身较为宽松的道袍,比起那简陋的衲衣好了些许,衬得面白唇红,然那双眼睛仍是明亮如初,冷静依旧。
杨广站在窗前,随手从桌面上取了块镇纸丢下去。耳边划破空气的声音让梁泉抬头,伸手便抓住了这“飞来横石”。
梁泉轻轻启唇,“阿摩无聊了?”
声音虽轻,却是无比清晰地传入了杨广的耳朵内。
杨广懒散地靠在窗台前,眉宇间栖息着难得的安逸,那些暴虐肆意在这一刻无比迅速地远离了这美丽巨兽,只留下略微柔和的神情。
“的确无聊。”
梁泉轻笑着说道,“要是阿摩不弃,今夜贫道带你去一处地方。”
杨广扬眉,单手撑在窗台上,翻身便从数楼高的房间一跃而下,稳稳地站在梁泉面前,“要是依旧无趣,小道长赔我什么?”
梁泉的视线在杨广衣襟冒出的小脑袋看了一眼,“阿摩当真是是不愿意吃亏。”
杨广眨了眨眼,伸手撩过梁泉肩头,取下枯叶,“这世上能让我吃亏的,可当真不多。”
除了那些世外之物,能欺辱到隋帝头上来的,也的确没有。
两人离开客栈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急速掠过的身影只是让行人有些诧异,待到守城的衙役诧异地握了握刀柄,只以为是一阵无意扫过的微风,殊不知有两人早就出城而去。
这暴掠过的身影在官道上并没有什么人看到,此时已经接近深夜,处处皆是寂静,连山坡上都满是安静祥和,偶尔有虫鸣声响起,也不过是眨眼间就停下。
梁泉站定的时候,杨广恰好在他身前停下。
杨广笑着看身后的梁泉,“小道长,你的武艺可当真不错,平日里可没见你表露出来?”
梁泉眉眼微弯,“难道阿摩以为,贫道当真凌水而站,不需半点倚靠?”
杨广耸肩,姿态优雅,背着手绕着梁泉走了一圈,“所以,深夜来此,难道小道长打算同我鏖战到天亮?”
那似有似无的感觉绕过梁泉,很快就消散在静谧的环境中。
梁泉牵住阿摩的袖子,带着往前走,很快就走到一处空旷的平地上,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银白光芒散落,仰头看去,一轮明月挂在半空中,唯有几处星光正暗淡的一闪一闪。
两人刚站定,天色微闪,像是有什么东西刚刚划破夜空。
杨广顺着梁泉的姿势抬头看去,眼前便是璀璨星辰!
无数星芒从天瞬息即逝,明亮的光芒在夜空滑过,燃烧着最后的光亮,用着无法回头的气势迅速地砸向大地,宛若熊熊燃烧的业火坠落。
杨广扭头看着梁泉,从他漆黑的眼眸中倒映出一颗颗星辰的陨灭。
皎洁的月色仿佛被掩盖,夜空繁星点点,一眨一眨地伴着那些无数陨落的星辰。这片浩瀚广袤的星空,唯有广厦灯火才能与其争辉。
流星来得既快又美,不过瞬息后,那片绝美的星空便慢慢地恢复了宁静。
梁泉这才回头看着杨广,眉眼还带着浅浅笑意,“很美。”
杨广望着梁泉那残留的笑意,半心半意地点头,“很美。”
要是杨广还在长安城亦或者洛阳,眼下至少会让太史监的人去推算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眼下有梁泉这么个人在身边,杨广也懒得去千里传信。
“你看出些什么来?”
杨广懒散地坐在草地上,完全没有半点形象,而就在距离他半步的距离,梁泉依旧抬头看着头顶的星空,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些什么。
梁泉默默地说道,“贫道看到了挺好的未来。”
杨广撑着下颚看他,似笑非笑,“小道长,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种口花花的解释?”
什么叫做好,什么又叫做不好?这样的东西,从来没有个定论的时候。
梁泉在杨广身侧坐下,看着那片广袤的夜空轻声道,“倒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阿摩若是不相信,也可以让太史监的人推算一二。”
“就算我不说,那批人早就诚惶诚恐地开始 ,也没什么需要告诫的。”杨广摆了摆手,索性往后直接躺在了草地上,整个人倒是随意洒脱到了极点。
梁泉也不去管他,依旧抬头看着那片星辰天幕。
杨广的视线正好看到了远处尽头的林子,就在那若隐若无的视线中,他似乎一错眼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猴子的身体上挂着个人头,通常意味着什么?”
杨广幽幽地说道。
梁泉没有回头,“意味着你看到了精怪,阿摩真的是好运道。”
这他妈的是什么鬼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