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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恩寺在京城郊外,香火鼎盛,钟声杳杳。外地人进京路过这里,多半会进去拜拜,求此行顺利,合家安康。
开国皇帝钦赐的铜钟高悬在钟楼之上,属大魏最高的规格。贤人雅士得空便在清晨赶来寺里,为的便是听一听广恩寺的晨钟。
钟声一响,国泰民安。
孟侜打听过后,得知刘家财大气粗,就是从广恩寺找的法事。
他一来便直奔大雄宝殿,请小沙弥引荐方丈,说要出家。
广恩寺不轻易收人,作为大魏香火最盛的寺庙,在这里至少吃喝不愁,环境安谧,隔三差五还能见到达官贵人。
小沙弥说方丈事忙,不便相见。
孟侜笑眯眯给他塞了十两银子,对方改口说可以帮忙传话。
等待的间隙,孟侜跪在蒲团上,凝望佛祖宝相,俯身道了一声“孟侜事出有因,望佛祖恕罪。”
方丈今年六十有余,慈眉善目,胡子花白,他对孟侜施以一礼,问:“敢问施主俗名,为何出家?”
孟侜抬起头时换上一副看破红尘的表情,眼神空洞悲戚,语气缓缓道:“弟子名为孟侜……”
“孟侜?”方丈沉思了一会儿,接道,“十八年前,有位姜施主在广恩寺诞下一子,老衲承蒙姜施主不弃,为那孩子取名为侜。”
“正是弟子。”孟侜没想到方丈还记得这陈年旧事,赶紧顺杆爬,“十八年前既已结下佛缘,佛家讲究因果轮回,如今弟子恳请方丈再次收留,弟子也算落叶归根,得一圆满。”
“阿弥陀佛,孟施主灵台清明,颇具慧根。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姜施主乐善好施,老衲今日若是渡你皈依,于姜施主有愧。”
“母亲过世多年,父亲再娶,儿女成双。弟子在家中形如芥草,素无牵挂。前些日子,身逢突变,难以排遣,夜不能寐,生念危萎……方丈若不收留,弟子竟不知世间还有何去处……”
孟侜眼中含悲,眼角缀泪,十足的无父无母遭人欺辱的小可怜样。
方丈看了他一会儿,似是被他说动。
孟侜不急不躁,全程演技在线,丝毫不露破绽,并且主动地把头发解开。
十分有诚意。
“阿弥陀佛,孟施主尘缘未了。”方丈目光投在外面的林荫,手里的佛珠慢悠悠转了三圈,缓缓开口。
孟侜一懵,这么半天,你就说这个?
“弟子不解,请方丈指点。”孟侜真诚发问,我一未娶妻,二无订婚,尘缘未了个什么?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方丈眼神慈悲,透着一丝丝送客的意味。
“既如此,弟子还有一事,请方丈如实告知。”
“施主请说。”
“出家人不打诳语,然而,侜,欺诳也,方丈以此取名,是为何意?”
方丈摇头:“不可说。”
敢不敢换一句?
孟侜就不信方丈能比他还有耐心,最近身子不顶用,跪久了有点酸,他干脆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大有拉着方丈好好论佛的架势。
旁边的小沙弥端着托盘,上面放着剃刀,说明方丈未见到人之前,是打算为他剃度的。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就因为姜瑶?可是姜瑶已经死了。
大雄宝殿外。
楚淮引问季炀:“你说,他那句‘身逢突变,难以排遣’,是指什么?”
季炀小心翼翼地观察主子的神色,面沉如水,风雨欲来,他今天就不应该多事跟着主子来祭悼元后!
他顾左右而言他:“可能发生了什么主子不知道的事情?”
“若是这样,影九为何不来报告?”
大意了。
季炀安慰他:“反正肯定不是因为主子,孟大人不是黄花闺女,心里没有意中人,事后也没有不良反应,难道要过个几天才能转过弯,觉得被玷污清白,起了轻生念头寻死觅活想要出家……”
季炀每说一句,楚淮引脸色便黑一分。
脚底踩的青砖不堪欺压,隐隐出现一条裂缝。
眼看主子就要发飙,季炀甚至觉得自己站的这块砖也有点松动,他及时闭嘴,问:“那现在怎么办?”
楚淮引额头青筋直跳,他第一次见孟侜,他偷梁换柱,代替新娘跟王均阳拜堂,洞房见了外人也老神在在,甚至为了躲避搜查,自己撕开衣服假扮女子呻|吟……要说这样的孟侜会因为一次意外而出家,他是决意不信的。
可是眼前的情景,还有第二个解释吗?
楚淮引觉得自己被孟侜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颜面扫地。可笑他自作多情,因为他爱吃鱼,花园里养了六年的雪斑就送了出去。
结果呢,人家改吃素了!
吃素?
楚淮引冷笑一声,吩咐季炀:“去弄两条烤鱼过来。”
季炀小声提醒:“这里是寺庙。”
“在门口等着。”
大殿里。
孟侜说得口干舌燥,方丈不为所动,还命沙弥呈上茶水,待客周到。
孟侜大口喝茶,决定换个思路。他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
“方丈可知,三日前刘德病逝,刘家从贵寺请了高僧做法事,就在两日之后。”
“老衲有所耳闻。”
“生者请高僧为亡者超度,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免受地狱煎熬之苦,来世投个好人家。”孟侜继续,“但方丈可知,刘德一家无恶不作,京城但凡有与其作对者,不论老少,皆以为朝廷征兵为由,强行拉入刘家校场训练,欺侮至死。那校场冤魂昭昭,数以千计。红漆刚落,又添新血,竟是一天比一天鲜艳。”
孟侜声音不高,怕惊扰菩萨,但句句诛心,直截了当。
“一小小校场,竟如阿鼻地狱。而今该下地狱之人,方丈却为其念咒往生,佛家最讲善恶因果,刘德种恶因,无恶果,当如何?那些跪在金刚罗刹像前,面色凄苦的善男信女,又有多少是冤魂家属?他们的因,又有何人来尝?”
“阿弥陀佛。”方丈转动檀木手珠,“佛法宽厚,普渡众生,生前种种,皆是昨日,老衲渡他来世为善,偿还因果。”
孟侜立马道:“普渡众生,那为何不度我?”
方丈沉默。
“若不渡我,孟侜便是一俗人,俗世之间,讲究现世报。”
方丈深深看了眼孟侜,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孟侜坦然地与他对视。
良久,一声长叹。
方丈从托盘里拿了剃刀,问:“施主,当真不后悔?”
孟侜摩挲了下长发,他为了演戏不是没剃光过,一回生二回熟。他就是真出家了,也是大魏最俊俏的小和尚,夜里出门能引狐精的那种。
狐精不知道有没有,反正外面的淮王快气炸了。刚才孟侜和住持低声说了什么他没听清,一转眼,居然来真的!
“方丈动手吧。”计划达成第一步,并且刚才与方丈一番谈话,想必接下来方丈在必要时会替他行个方便。
事情就好办多了。
孟侜微微低头,闭眼。突然,两根手指抵住他的下巴,强硬地让他抬起头来。
谁?!
孟侜不虞地瞪过去,一抬头撞进楚淮引深不可测的漆黑瞳仁里。
“本王不准。”
孟侜视线游动,看见一张铁青的英俊的脸,心脏没来由一抖。
楚淮引动作粗鲁地将孟侜拉到背后,孟侜一个踉跄,幸好眼疾手快抱住了楚淮引的腰,站稳之后抽回手,一下,两下,没抽动,最后被死死锁住。
“淮王。”主持合掌行礼。
“住持。”楚淮引缓了缓神色,“冒昧问一句大师,广恩寺一般僧人,一年多少香油钱?”
“不足十贯。”
楚淮引冷笑一声,居高临下斜睨着孟侜,狭长的眼角微眯,气势迫人:“孟大人还欠本王七千两纹银,现在跑来当和尚,是打算食言而肥吗?”
催债来得猝不及防,孟侜心里嚷嚷着“我特么是给你办事啊”,但他有个习惯,没办成的事情一向守口如瓶。只好嘴上不服地哼哼:“万一我混上住持了呢?”
“你再说一遍?”
孟侜感觉到自己的手都快被勒青了,没敢顶嘴,人家正经住持还在呢,给他再糊两张皮也不敢在佛门清净之地大放厥词。
啧,好一个大乌龙。
孟侜有些头痛。
那边楚淮引寒暄了两句,道:“人本王带回去了,给方丈添麻烦了。”
“淮王慢走。”
诶?
我费尽口舌,你三言两语就想坏我好事?
被大步拖着离开的孟侜不甘心地挣扎,“方丈,咱们说好的……”
“阿弥陀佛,离此地三十里有一道观,老衲与道长素有交情,孟施主可以……”方丈语速快得像送走一个烫手山芋。
“道观?会去做法吗?”孟侜还想再问,楚淮引直接单手拎起他,顺道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唔……”孟侜使劲掰开他的手,奈何淮王手劲太大。
被拎着离开广恩寺,孟侜差点气成河豚,看楚淮引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不知丈夫在外奔波辛劳就会坏事的愚妇!
楚淮引戳两戳他鼓成包子的脸蛋,白嫩软弹,爱不释手,忍不住一使劲儿,直接“啵”一声,把孟侜掐泄气了。
孟侜不好跟债主计较,只好捂着脸用冷漠击退敌人。
楚淮引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回给他一张更冷的脸。
面面相觑。
“说吧,为什么。”楚淮引思来想去还是问出来,千万别是他想的那个答案。
孟侜支支吾吾:“没什么。哈,一时兴起罢了。”
他嗅了嗅鼻子,什么味这么香?在香烛的气味里别开新面,勾勾缠缠,引得肚子里的馋虫嗷嗷乱叫。
季炀满头大汗端着两盘烤鱼,在香客鄙视的惊讶的视线中,硬着头皮一步步往广恩寺前奔去。
“主子。”季炀不敢靠得太近,远远地能看见楚淮引和孟侜两人站在山前的大门处,便停下来喊了一声。
不用楚淮引提醒,孟侜闻着味道就自发下山,准确无误地往季炀的方位走去。
他深刻怀疑方丈给他的茶水有消食的作用,不然他喝了四五杯之后,怎么这么怀念烤鱼的味道呢。
孟侜在季炀身前站定,忍住口水,神色淡淡道:“破案了,烤鱼在你身上。”
快把赃物呈上,让本官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