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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暖也不晓得,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 好像一眨眼的时间, 便过了很久。
她陪在少年皇帝身边, 看着他的身量拔高, 像是一株青柏修竹, 而眉目也愈发冷锐寂寂。
他时常不在宫中, 特别是最初那几年,但皇帝从来不带她出去,因为外头不干净,他怕自己的小狸奴得病, 也怕自己顾不着她。
郁暖知道, 他一定是去了周家,这时候缃平长公主的丈夫简渡和崇北侯斗法,分庭抗礼之下, 身为年少而毫无根基的皇帝……郁暖认为,他会培养自己的势力。
或许周家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环,家主周茂先在郁暖生活的那个时代,在朝堂之上没有太多存在感, 但周家却是个百年世家,无论是交际范围, 还是地位都不低。只是不那么显赫, 与权贵相比有些没落。
但却奇异的稳固在中流, 不出头, 也没有持续衰弱的意思。
大皇子的名字里有个涵, 而周涵的名字里也有个涵,难道大皇子是周家人?但周家大夫人郑氏和姜太后还是亲眷关系,听上去就更奇怪了。
郁暖趴在绣榻上打个哈欠,可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知道,他一定会乘风破浪,披荆斩棘,那就够了。
她一日比一日疲倦,还是走得动路的,就是愈发懒得动弹。
而郁暖在他登基后前几年,都没有见过姜太后,直到过了很久,太后才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此时的太后已很像郁暖印象中的那一位了,保养得宜,却掩饰不住一些憔悴的痕迹,说话做事都舒缓而柔和叫人心情明朗。
虽然郁暖现下只是一只狸奴,还不是她的儿媳妇,但却也得到了太后的抚摸和夸赞。
少年皇帝却对太后较为疏离,当然,他对谁都算不得热络。
他已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而郁暖也是一只妥妥的废喵了,每天只爱趴在榻上晒太阳,一下下转着眼珠,数着外头飘零的落叶。
她就在想,或许等这具身子死了,自己就能回去了。
她真的很想回到她的戚皇身边,但不知道做狸奴的日子到底何时才是个头。
而也不知为何,少年陛下便把那一只橘色皮毛的小畜生看进了心里去。
每日哄着它用膳,抱着它晒太阳,就连夜里歇息也要抱着,甚至有人瞧见陛下低下头亲吻那只粉嫩的爪爪,宠溺的抵着它的额头。
接着小畜生便懒懒的,用肉垫拍一下少年高挺的鼻梁,翻个身继续瘫着,像一块没有灵魂的橘色大饼。
它真的——见了甚么都要吃。
能吃的不能吃的,都要往嘴里扒拉,就像是天性一般,小狸奴回过神的时候,东西便已在嘴里了,于是呆呆的瞧着皇帝不敢动。
陛下这般沉稳冷静的人,偶尔也会从它嘴里用力抠东西,边抚着它脖颈上柔软的皮毛,便低声哄着:“乖宝不吃,明日再用——”
少年的声音带着独特的沙哑和磁性,狸奴便会很听话的松口,接着舌尖乖乖舔着他修长的指节。
其实,陛下这个年纪已应知人事,即便娶妻生子都十分恰到好处。
姜太后虽从不刻意催促,但也有意无意的把她娘家的小外甥女召到宫中,偶尔与陛下一道共进晚膳。
即便姜瞳现下还没有长成窈窕淑女,甚至还有点不懂事,但并不妨碍姜太后对她愧疚,并多加照拂。然而陛下每趟来,都要带着那只狸奴,姜太后莫名喜欢它,而郁暖被老太太抚着脑袋也很舒适。
只每趟姜瞳要喂它,它总是懒懒散散的不搭理,小姑娘伸手摸它,它便起身避开,拿尾巴打她一记。
面对姜瞳满眼无措含泪的模样,姜太后便有些啼笑皆非。
皇帝不言,把郁暖抱起来捏捏她软乎乎的脸,知道她又小脾气犯了,也不舍得弄她,便要告辞,却听姜太后道:“阿瞳也喜欢这小狸奴,皇帝,你不若也给她寻摸一只来,与你这只凑作一对。”
陛下一时不知说甚么:“…………”
郁暖见他沉默,脊背上的毛都炸了起来,凶得要命喵了一声,转头立时对着少年的虎口咬下去。
他不舍硬拘她,便微卸了力道,于是便给郁暖挣脱开来,滋溜跳下他怀里便跑得没影了。
她平时一向懒懒散散的,一日下来都未必肯挪两步,少年皇帝此时也有些微微的愕然,望着空空如也的手臂失笑。
他在灯火通明的大殿外走了两步,回头对太后道:“儿臣得去寻她,先告辞了。”
姜太后抚着额有些无言,看着抽抽噎噎的姜瞳叹息道:“这都甚么事儿啊?你说说,这一只狸奴脾性这么大,这陛下竟还乌漆墨黑的追出去……那些传言难不成还能是真的?”
姜瞳唬了一跳,连忙低头道:“这怎么可能?”
姜太后有些憔悴的叹息:“自然不可能。”
只是陛下,对这么一只软乎乎的小东西太宠了些。
这头郁暖也没走远,只是躲在一处花丛里,歪着脖子给自己舔毛,又顺便舔了舔粉嫩的肉垫,小小摇晃着橘色的长尾巴懒得动弹。
她也不晓得,自己身为一只狸奴的发|情|期何时会到,但仿佛有些不太正常,连着好几年都没有半点征兆,可身体却已经错过成熟期了呀。
然她最近却有些暴躁,特谓爱吃水,有时被皇帝摸两下便生气,要收了肚皮不给碰。
先头她听太后说要给她配偶,也是实打实给吓得不成了,又见他沉默起来,便有些不乐意。
但郁暖认为,无论是哪个时期的陛下,都会很快找到她。
尽管……她现在只是一只狸奴。
但她是不是,躲得有些太隐蔽了喵?
不管了好困,嗯……先歇一觉吧阿暖。
这也有许多宫人分作几股,提着灯笼满宫寻找陛下那只丢失的小狸奴,而陛下也亲披着外袍寻它。
郁暖睡得香甜,后头天上不知为何,却淅淅沥沥下起的小雨,很快便转成了大雨,把她从睡梦中给打醒了,原本软和覆盖通体的皮毛却褪下不见了。
然而这一醒却不得了,郁暖迷迷糊糊撑起身子,却发现自己白腻的手臂都被划破了一道口子,顿时吓得睁大眼,盯着身上四处猛一瞧,才发现她恢复了人形,可……此时浑身上下除了一件被雨水打湿的肚兜甚么都没穿。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也一时间无措极了,不晓得该怎么办。
这副模样怎么去找陛下,找到他又能怎么说啊……
我是您的喵啊陛下!
打死喵,除非你希望自己永远都没有喵!
听上去就非常不可信。
她抱着膝盖躲在花丛里头,被淋湿的肩胛有些泛潮,有些打寒颤,又有点无助的看着外头,期待有什么人能发现她,这样她就不用穿成这样爬出去了。
因为她连膝盖都是软绵绵的,使不出力道,浑身都跟没骨头似的,疲倦至极,脆弱得要命。
郁暖眯着眼睛,在头都要掉在地上之前,她终于看见视线的边缘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郁暖勉强抬起头看着少年,偏头软和生涩道:“你……您来啦?”
她却没有挪动,只是不太敢出来。
戚寒时撑着油纸伞,偏移开为她挡雨,而自己的半边身子却淋湿了。
年轻的皇帝俯身,清冷冰寒的雪松香让她有些依赖,他很轻松的便把郁暖打横抱在了怀里,并且顺手把她垂落的尾巴收了起来。
郁暖红着脸睁大眼睛,弱声道:“我、我怎么长尾巴啦?”
她不安分的低头,纤细白皙的手指摆弄着长尾巴,还抬头迷茫的瞧他,噘嘴不乐。
她又迷迷糊糊松了一口气,靠在少年怀里软软道:“那就不用费力解释了。”
少年此时虽还没那么高大挺拔,身高却已然高过了郁暖大半,手臂力道结实,抱着她时轻松稳妥。皇帝为她盖着袍子在雨中走着,偶尔听见郁暖嘟囔两句话,嘴里声声念叨着陛下……又是夫君的。
皇帝皱了眉,虽然她只有他一个,但他仍感知出,她口中的那个“夫君”,那个“陛下”根本不是他。
她口齿间软绵的语气,还有叫夫君时上扬的尾调,都那样陌生,激起了皇帝骨子里的戾气。
若真有这么一个男人,一定要藏好。
千万,不要叫他看见。
陛下出去找狸奴,却抱着一个身量柔软纤细的女孩回来,没人看见那个女孩长得甚么姿容,但陛下用伞护着她,自己淋湿了,但那小姑娘却被遮掩的妥帖。
她把郁暖放在床榻上,自去绞了热乎乎的帕子,给她一点点擦拭着身体。郁暖害怕这么炽热的温度,于是他每擦一下,便抖着身子不开心,又团起来要躲,被他捏着尾巴抱回来。
少年未经人事,郁暖却浑身泛了粉,又开始扭着身子挣扎,弄到后头她浑身都是汗,他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只是眸色变得有些暗沉,终于垂下眼眸,轻吻了郁暖的面颊。
她的面颊白皙嫩生,就像是水豆腐似的,唇上柔软温热的触感传递到心里,叫少年皇帝有些难以冷静。
郁暖被折腾到这样的程度,终于受不住了,连忙软软的撑了身子,撑到一半却酸疼疲惫着没有力道,一下又无力软倒在锦被里头,半眯着眼道:“我……你……”
少年笑了笑,揉了揉郁暖头顶的毛茸茸的耳朵,揉得她眸色泛水,有些脸红的巴巴看他。
戚寒时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沙哑道:“你从不知晓自己……会这般?嗯?”
郁暖有些呆呆的摇头,琥珀色的眼睛瞧着他,瑟瑟不敢说话。
她想要告诉他一些事实,但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又开始发呆。
过了很久,她才弱声说:“我姓郁,我叫郁暖。”
她湿漉漉的耳朵动了动,又耷拉下来,长发粘在雪白瘦弱的肩胛上,有些奇异的楚楚婉转。
皇帝有些心热,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接近一个异性,她身上带着暖和的清香,又这么精致脆弱,软和的瞧着他,逾越了时光,就仿佛是为他而生的女人,一切都恰恰好好符合他的心思。
他低头想要碰郁暖苍白的唇瓣,却被她急急忙忙的避过了。
郁暖没有力道,但却逃得很准确,因为她知道,以他年少时的清冷傲气,一定不会像那个成熟男人那般霸道强迫她。
少年眉心拧出一个小结,捏着她的下颌道:“你不想嫁给朕?”
郁暖不知说什么,点点头,又连忙摇摇头,语无伦次的解释道:“但我……现在不能嫁给您。您也不能随意亲我,或是弄我做旁的事体,我会不开心的。”
少年眼中有些阴霾戾气,却勉强在她勉强掩饰住了,只是微微笑了笑,强迫性的亲吻了她软白的面颊,把她惊得想往被子里钻,而他修长的指节摩挲着郁暖的下颌,一字一顿冰冷道:“你只能是朕的。”
郁暖苍白着脸推他:“是是我是您的……您能不能起、起开?”
她没有和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相处的经验,而他的身份对于她而言很复杂。
至亲至疏,似是而非。
她能依赖少年皇帝,也能陪他玩与他排忧解难……却不愿意与他亲吻,或是做一些更紧密的事情。
郁暖现下看着,仍是八年前少年见到的模样,十五六岁的少女,青春正好,又有些娇憨动人。
她并不是每一次入睡都会变成少女的模样,虽然只是偶尔——却也足以迫使他日日看紧。
随着年纪的增长,每次见到她白腻光滑的身子,少年皇帝都会有奇异的感觉,一点点刮搔着心底隐秘难言的心思,他的注意点从她精致娇弱的面容,缓慢的转移到成年男人才会注意的地方。
他一直很清醒,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明白自己对这只妖精有什么样的欲望。
皇帝认定,她就是天生属于他的女人。
可仿佛,她自己却不这么认为,在她心底住着另一个男人。
只是他舍不得逼她,因为即便她还是少女模样,但皇帝却能觉察出,郁暖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
从最初的白皙健康,到现在的苍白羸弱,力不从心,睡着的时候比醒来与他玩耍的时候多许多,可他也请了专才来瞧,却只得一些温养的法子,终究是一无所获。
狸奴就是这样,寿命等不到主人一生那么长。
那日之后不知为何,她却没有再恢复成狸奴的模样,于是终于穿上了他为她准备的裙子,正红色的襦裙,能挤出一些细腻婉约的沟壑,只穿给他一个人看。
郁暖便有些怀疑,他的审美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真是天生的吧?
……
她每日都很开心,撑下颌在窗前看着天气转暖,又由暖而阴,日月高悬于尘世,避纷扰交替轮转,她裹着兔毛的斗篷,眼见着外头的落雪,由内而外的期待和喜悦,琥珀色杏眼含蓄的发亮。
皇帝却并不那么愉悦,他慢慢变得成熟而内敛,看着她一日日衰落苍白。
每次带着占有欲握着她的手,却都能体会到,郁暖并不那么乐意被他牵着,却也没有拒绝。
某次他喝醉了,把她强压在榻上强吻,她太柔弱了,根本就无力抵抗,即便那腿踢打他,却似蚍蜉撼树,被桎梏得彻底无奈,只能用泪水来宣泄自己的不情愿。
唇瓣纠缠间,皇帝又用力捏着她脆弱的肩胛,冷定的质问她:“你心里,还藏着谁?”
醉意涌上,他冷笑起来,不顾她衣衫不整,下榻拔出六合剑,寒锋凛冽闪过,眉宇间戾气翻涌而上,皇帝漠然道:“朕要杀了他。”
郁暖觉得他无时无刻都有毒,一边抽噎着咳嗽,一边道:“你杀不了他。”
他沉默半晌,身影在深夜中无限拉长,慢慢道:“为何?”
他的嗓音更像戚皇了。
她看着皇帝一点点变成了,她最爱的人。
郁暖恍惚间咳出一口血,抖着手擦着唇角,垂眸轻声道:“因为他就是你,你……就是他。”
他有些难以置信,却来不及细想,把郁暖安置在榻上对她道:“你不要动,朕唤太医来。”
郁暖摸着自己脑袋上的耳朵,才摇摇头道:“我知道的,狸奴的寿命不长,我很快就要死了。”
她说:“迟暮老矣,没有法子的,陛下。”
郁暖叹息道:“我该感激,我还是年轻的样子,没让您看见迟暮老去。”
“您一直都知道罢,我最害怕看见白头发和苍老的容颜。”
在郁暖的泪水痴缠下,皇帝拧眉答应她,只今晚不看太医,明天仍是要接受医治,她再是任性也没有用处。
当日夜里下了一场大雪,鹅毛似的雪洋洋洒洒漂浮下来,在天地间悠悠摇摆,似带着无尽缠绵依恋。
屋内熄了灯,却隐隐温暖如春。
郁暖终于在黑暗中对他说道:“陛下,我也是爱你的。”
他沉默着轻抚了她的长发,却并不开口。
郁暖笑了笑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现实,但若这是,你会等到我。”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日,然后,我与你经历许多事,也终于成为现在的我。”
他紧了紧环抱着少女的手,慢慢道:“朕只要眼下,不问将来。”
郁暖恍惚着,只是继续道:“您也说过,我是个小骗子。”
“所以不要信我,因为我自己也不懂得......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想说,或许你等不到我。
或许,我们终将再次相见。
可是她终究没有开口了。
郁暖慢慢闭上眼,唇边却带着一点安详愉悦的笑容。
也许再次睁眼时……她便能见到她的陛下了。
……
皇帝猛然睁开眼,却看见龙床帐顶上的繁复绣纹,他缓缓起身,撑开寝殿的一角长窗,望见了外头春日的悠悠碧水,颤抖着被柳枝轻点,带着眷恋舔舐着虚无一片。
他皱了皱眉,梦中的姑娘又出现了。
她的面容模糊,声音却那么清丽动人。
阿暖告诉他,或许某一日,他们有机会相见。
又或许此生,再也不见。
那都是机缘,她也不懂得这许多。
宫人为他整理衣冠,男人合眸静思,听见外头高德海的声音:“陛下,今日是去周家的日子,侯爷托奴才与您说,秦家设了一场宴,您不若去瞧瞧新鲜,也好会会那崇北侯。”
皇帝听见自己的嗓音,不紧不慢,低沉优雅道:“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