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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沉沉的云盖住天色,压抑得就像在胸口堵着块石头。
秋季大试如期举行。
满朝文武齐聚一堂,殿内人头攒动,却静得鸦雀无声,气氛凝重得像这天气一般。
大殿被分作三个部分。
最中央也是最高处,安排着一张硕大的龙椅,此时正端坐着朱祐樘和张皇后二人;稍低处,则分别坐着岐惠王朱祐棆、益端王朱祐槟、雍靖王朱祐枟。数位王爷齐聚,却独独少了七王爷的身影。
大殿的左侧,密密麻麻站着四五排身着朝服的大臣,黑压压的一片,甚是壮观。最前排正襟危坐着一些年长者,从左到右,分别是首辅大臣刘吉,昌国公张峦,以及六部尚书王恕、李敏、周洪谟等几人。
大殿的右侧,则安排了小一些座椅,从最前排开始,分别坐了两位皇子朱厚照及朱厚炜,依次类推,按父官职的大小,接着又坐着二十几位五六岁至十一二岁年纪的幼童,均为各王爷和重臣之子。每一位皇子的后面,则又站着一排人,都是各个皇子公孙的老师,清一色的男性中,悍然站着沐雨瞳一女子,显得突兀异常。
雨瞳站在这一簇男人堆里,如芒在背,加上又是两位皇子的老师,更是众人的目光焦点。这也难怪,这沐雨瞳是当今皇上最为宠爱的女子,在大明宫中,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那些对她素未谋面的大臣,自是对她充满了好奇。
七八十双眼睛停留在自己身上,那可不是普通的感觉,就像是几十个火炉,冲着自己熊熊喷着火焰……她偷偷将目光抛向龙椅上的朱祐樘,只见他身着黑金色的龙袍,更衬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如水光般潋滟深邃……他本是冷傲地望着下面的朝臣,却不知怎的,忽然转过头,与雨瞳对视了,眼中一闪,转化成一个温润的笑容,让她不由得脸红耳赤,害羞得低下头去……许久镇定下情绪,在人群中扫寻着七王爷朱祐楎的身影。
他向来嬉笑怒骂,玩世不恭,如今却这般无影无踪,像是刻意在回避什么……就在这局促不安的氛围下,大典终于拉开了帷幕。
先是上来几个重臣唱了一回高调。之后,上来一个司仪模样的言官,宣布此次大试的程序。
第一轮是让这些皇子公孙们背诵四书五经中的相关文章,均由考官随机抽取。
第二轮就是请各位学子,自由展示这一年的学业成果,诗歌词赋,弹琴作画皆可,这可算是自由发挥阶段。
司仪介绍完,只见朱祐樘轻轻地一挥手,于是所有人一颔首,那一排学子顿时身板一直,嗖嗖嗖进入了迎试的状态。
第一轮很快进行到过半,其间表现最优的是雍靖王朱祐枟之子,七八岁左右的年纪,却已经流利背诵了大段《中庸》,惊得在场的大臣们连声叫好。连龙椅上的朱祐樘,也双眸一弯,颇为动容。
轮到大皇子朱厚照上场。
众人的目光齐聚。这一场表演,实在太让大家期待了。
那朱厚照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沐雨瞳,幼稚的神情中,带着一股帝王的霸气。那一瞬间,倒真让在场的人震撼了一番。
他抽到的竟也是《中庸》。
这时气氛更紧张了。连一直斜靠在龙椅上的朱祐樘,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聚精会神地望住他。
只见那朱厚照怔立在大殿中间,半晌未吐一字,场面气氛凝结成一块冰似的,所有的人都不敢出一口大气。不知是谁忍不住干咳了一声,引得众人齐唰唰地看过去。那人脸红至青,连忙缩进了头颈。
那朱厚照却越发地淡定与从容,头上至下散发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他轻轻撩起冗长的水袖,向着龙椅深深躹上一躬,缓缓道:"照儿不会背诵《中庸》,照儿只会讲故事。不知可否。"故事?
《中庸》哪来的故事可讲?
这一记稚嫩的声音响起,虽不响,却像在水中扔了块大石头般炸了开来。有些后排的大臣实在忍不住了,越发好奇,急急地挤到了前面,伸长了头颈……"你讲来听听。"朱祐樘淡淡点头,向他抛去一个信任的微笑。
朱厚照点了下头,轻咳了一声,扬起小脑袋,傲慢地巡视了一圈众人,稚嫩的声音娓娓道来:"秦末天下大乱,各地揭竿而起,汉高祖刘邦趁时反秦,先于项羽一步夺下关中,兵进咸阳,却还军灞上,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余悉除去秦法,深得民心。后项羽带兵西进,领兵四十万,远胜于刘邦。刘邦含辱隐忍,领受项的分封,占地为汉王,后经彭城、成皋之战,与项形成对峙之势。最后垓下决战,项羽兵败,自刎于乌江,一统天下后,更是休养生息,颁'汉律九章'……""纵观汉高祖一生之事,揭竿而起是识'时中',还军灞上约法三章是知'时中',废除秦律是明'时中'。正所谓,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他的话音落下,大殿中静得死水一般,所有的人都吓住了。
"时中",是《中庸》中最精华的思想,意思是君子能随时按中庸之道行事,随时而异,恰到好处。
这朱厚照虽没有背诵文章,却恰如其分地引经据典,将汉高祖刘邦的事例运用至此,很好地说明了这"时中"的含义,取了那一句"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更是画龙点睛之笔。
所以,众人被震住了。
连一侧的沐雨瞳也额头冒汗,没料到这朱厚照年纪小小,竟有这番深沉的思想。震惊之余,也不由得暗暗为他叫好。
她正矗着,那一侧的八王爷朱祐枟开口道:"大皇子的故事是讲得不错,只是这轮比赛原是背诵文章,怎变成故事大会了?"他这一声,倒是引得殿内众人频频点头。一时间,议论声大作。
考官席上的王恕刷一下站了起来,向朱祐樘抱拳道:"皇上,老臣认为,大皇子虽言论经典,但毕竟偏离了试题,这轮原本是比背诵文章,以考学子们的记性,大皇子没有背诵出试题的原文,所以不能通过。"他话一落,大殿内所有大臣均啧啧点头,表示赞同。
站在一边的沐雨瞳却已忍不住了,她几步走到殿中,高声道:"雨瞳不这么认为!"
她这一嚷,横扫殿内,将交口议论的众人的眼光全吸引过来。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雨瞳紧接着大声道:"我真就不明白了,读书不就是为了活学活用吗?既然已经理解了书的意思,又何必要逐字逐句地背诵,这不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吗?""大胆!"王恕原本看雨瞳就不顺眼,她这一闹,更是激得他怒发冲冠,大喝一声,"这大殿哪有你沐雨瞳发言的资格!"雨瞳被他一吓,心跳快了三分,仍据理力争:"王大人,雨瞳也是朝中一员,为何不能在这里发言!"王恕气得脸色发青,咬牙切齿地道:"你这妖女,祸害江山,扰乱朝廷,还在这里无理取闹,给老臣滚出去!"他这话一出,殿内骤然一冷,气氛僵硬了几分钟,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
又不知怎的,突然间人声渐起,所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很明显,这已不是简单地就事论事了,而是明显的人身攻击。看来这王恕对沐雨瞳的成见不是一般地深……雨瞳心一紧,没料到这王大人竟然会如此辱骂,竟一时间呆立,嘴张得老大,说不出话来。
"王大人!"朱祐樘冷冷抛出一句,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投向了高高在上的龙座,"沐雨瞳是朕封的讲读,在这里自然有资格说话。所谓祸害江山,扰乱朝廷的罪名,若没有证据,更是不能随意乱加于人!"他这一句,像是给王恕的嘴上了封条一般,令王恕脸色更是难看得很。
这时,坐在一边的张峦起身,上前一步,向朱祐樘行礼道:"皇上,这沐雨瞳教导皇子无方,违反了大试的规矩。王大人作为主考官,斥责几句本不为过。反倒是这沐雨瞳知错不改,言语顶撞,请皇上明察!"他这一说,殿内议论声又起,大部分的人都开始频频点头,甚至有几个人上前喊道要将这沐雨瞳赶出大殿。
一边的张皇后心中暗笑,忍不住刷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姿态万千地走上前,柔声道:"父亲莫急,王大人莫急,这沐雨瞳教授皇子,极为用心,虽然今日大试未合各位大人心意,但毕竟我儿有所长进,请各位大人谅解。"说着,她又转向了一旁呆立的沐雨瞳,"温柔"地一笑,拉起她冰凉的手,轻声道:"沐先生,这皇宫规矩是多了些,朝臣们也直率得很,你莫怕,也莫急,我们好生继续吧。"她笑得春意盎然,雨瞳却看得心生寒意。
这皇后,好虚伪!
……
朱祐樘英挺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结。
他已经意识到形势的严峻。
王恕借题发挥,造成对沐雨瞳不利的局面,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阻止自己在大试上提立新皇后的事……那张峦为首的朝臣们更是煽风点火,添油加醋……这些朝臣们,与皇后非亲即故,渊源极深,众口一致齐刷刷针对沐雨瞳……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自己怎么可能提出要立沐雨瞳为后?
想到这儿,他心中更是烦躁,手掌捏作了一团,骨节咯咯作响。
终于,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
"沐雨瞳,王大人是秋季大试的主考官,在场各位自是要尊重他的决议,你可明白否?"他这一声,算是给了王恕一个台阶下。雨瞳自是明白,向王恕躹了一躬,向他陪罪。
她一边躹着,一边偷偷地用眼角瞅了一眼朱祐樘,见他气定神若,目不斜视,那一番龙威却是有种特别的陌生感与距离感。
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感慨之情,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以为,世界简单得只需要两人真心相爱即可;可刚刚一幕,却让她发现,世界原本没有那么简单……
第二轮很快开始了,众学子们纷纷拿出看家本事,抚琴,吟诗,作画,舞剑……一时间,殿内流光溢彩,风生水起,倒是一番争奇斗艳的景象。
轮到那朱厚炜上场,场上又陡然安静了几分。
前一轮朱厚照的表现,已引起了一场火药味十足的争论,不知这小皇子考完了,会不会再次引发一场战争。
此时的目光,焦距般集中到了场中这小小的身影上。
那小小的身板,穿着一件空荡荡的朝服,单薄异常,仿佛一阵风也能吹走。单纯的大眼睛闪着无措的光彩,摇曳不定,似乎被这骤然而至的安静吓住了。
……
一边的雨瞳,心已经拎到了喉咙口。
她知道,虽然所有人都在看朱厚炜,但其实是在看她,更想看接下去的那场好戏。
那王恕、张峦、张皇后,剑拔弩张地守在一边,只是在等这朱厚炜一表演完,就可开始鸡蛋里挑骨头,将矛头指向于她,将她陷于万难之境。
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对面站着一大汉,正扬着硕大的拳头,准备击来的那一刻。
但她并不后悔。
因为雨瞳深深地明白,这便是爱上一个皇帝的代价。
Confucius said:"Isnt it a pleasure to study and practice what you have learned?Isnt it also great when friends visit from distant places? If people do not recognize me and it doesnt bother me,am I not a Superior Man?"娓娓而道的英文,如流水般淌出,却在这大殿中如扔了颗炸弹般,死寂一片之后,温度又陡然升高,炸开了锅……所有的人都发出惊叹之声,人群躁动不安,讨论声四起,几乎盖过了朱厚炜的声音……"嘣"一声重响。
忽然打断了朱厚炜的声音,吓得孩子张大了嘴,半个字节生生地卡在喉咙口……众人齐齐地看过去,只见是王恕狠狠拍了一下太师椅的红木扶手,刷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双目瞪圆,脸色涨红……"这是什么东西?"王恕过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王大人,这是英文版《论语》。"雨瞳淡淡回道。
王恕想反驳,却不知如何发作,想了片刻,狠狠挥了下衣袖,刷一下坐下,再也不语。
气氛凝结得像块冰,所有的人都堵着一口气,不敢打破这僵局……朱厚炜脸色发白,大眼睛偷偷瞟了一眼边上的沐雨瞳,像是在询问她是不是应该念下去。
她没有被王恕的气势吓倒,只是淡淡一笑,朝朱厚炜点了下头,示意他继续。
朱厚炜鼓起勇气,清了下嗓子,又开始念了起来。
他念得很流利,这炜儿年龄虽小,但语言天赋优于一般人,这篇英文演讲完全不在话下。
雨瞳满意地看着炜儿,却惊见他原本灵气的大眼睛中,蒙着一层灰色,语气中更是透着一股特别的疲倦,脸色也愈来愈白。她一惊,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忽然朱厚炜声音一断,小小的身体竟然不住地颤抖起来……接着,像没了骨头一般,软软地向地上倒去……这一变故,惊得在场的人目瞪口呆,竟然一时间无人反应,过了几秒,众人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冲上前去……2
夜深得像墨一般。
没有月光,没有星辰,厚厚的云层,遮挡了一切……阴暗的牢房,被那微弱的烛光照得更为狰狞,斑驳的土墙上,交错着奇怪的鬼影,透露着鬼魅的笑容。
角落中,一只灰鼠战战地爬出,尖锐的鼻头四处嗅着,寻找着食物;墨黑的眸子,在昏暗中,闪烁着一丝晶光,虽然诡异,却给了这里难得的生气。
雨瞳虚弱地靠在墙上,看着那只灰鼠,不知怎的,嘴角泛起一丝疲倦的笑意。
"妖道咒语祸害皇子,来人哪,将这沐雨瞳拿下!"几个时辰前,那句惊天动地的话,此刻仍然回荡在雨瞳的脑海中,如同惊雷般将她瞬间打入十八层地狱。
她不知道是谁扔出这句话,事实上,是谁说已经不重要了。
那般情形之下,皇子晕倒,将罪转嫁到她头上,早在她意料之中。
英文演讲成了妖道咒语,哭笑不得,万般无奈。
自己已成了众矢之的,打入天牢,只需要一个借口而已。
至于借口是否合理,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她没有辩解,没有祈求,任由那些凶猛的侍卫抓扯,像片树叶般被抛入这肮脏的牢房。
混乱陡然而止,换作了此刻的死寂。仿佛世界只留下自己,还有角落中那只灰鼠。
自从到了这大明朝,自从恋上了这大明皇帝,已经不止一次地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不止一次地与死亡擦肩而过……劫难,并不可怕,为了所爱的人付出生命,更是值得。
只是此刻的自己,心牵绊着那昏倒的炜儿,痛又担忧……混乱中,看到朱祐樘抱着虚弱的孩子,那份急切和紧张,更是像鞭子一般抽在她心头……那一刻,如此束手无措,痛不欲生。
那一幕,像泰山压顶般将一切吞没……一阵战栗从心底开始抽搐,细眉如电击般拧成一结,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眼泪悄然流下……"咣!"
一声响亮的金属声,陡然响起,将她从思绪中惊醒过来。
两个身形壮硕的狱卒狞笑着站在面前,其中一人蹲了下来,伸手生硬地扳起雨瞳的下巴,哼了一声。
"沐讲读,这狱房住得可习惯?"
雨瞳自是不会理他,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脸一扭,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
"大哥,看来这沐讲读还不甚明了情势。"那站着的小厮冷笑着。
那被称作大哥的狱卒嗤笑了一声,向前一探,脸庞压近雨瞳,狠狠地道:"沐讲读,实话跟你说了吧。这回我们兄弟来,是奉上头的命令,好好招待一下沐姑娘。沐姑娘冰清玉洁,如花似玉,我们兄弟俩自会好好待你,你放心就是了。"他的话阴冷之极,那眼神中更是透着一股淫秽之气,像是一口将她吞下一般。
雨瞳心一紧,知道这上头是谁。
看来今天凶多吉少……
她牙一咬,心中暗暗下了决定。
"大哥,少跟她废话,让小弟先上吧。"那站着的狱卒早已忍不住了,冲上前来,伸手便要拉扯雨瞳的衣物。
雨瞳从地上惊跳起来,向后倒退了几步,大声喝道:"你们不准胡来!"
"哈哈,你身在牢狱,就是我们的人。沐姑娘,难道你还当自己是讲读大人?"雨瞳冷哼了声,道:"沐雨瞳现虽身在牢狱,但并未定罪。皇上这般宠幸于我,你们此刻要是伤了我,万一有朝一日我出了这牢狱,你们以为自己逃得过吗?"她的话音一落,二人震住了。
的确,沐雨瞳说得不错。
现在虽然是皇后派二人来欺侮于她,但万一这沐雨瞳再次得势,二人岂不是连性命都要搭上?
这朝廷之中,本来就是前一刻在地狱,后一刻便是天堂,今天落势,明天便得势,二人只是普通当差的,自然要审时度势,千万不可胡来。
这一来,二人倒真是迟疑了,竟然一时僵立,不知该怎么办。
正在此时,狱卒目光落在雨瞳的手腕上。
那个晶莹剔透的碧玉镯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的眼中透出贪婪之意,转化为一个恶心的笑容,走上前来道:"沐姑娘,我们兄弟也只是奉命而为,本无伤害姑娘之意,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空手而归吧。要知道,若是上头知道我们没有完成使命,必会责罚于我俩,姑娘总不会这么狠心吧。皇上如此宠幸姑娘,姑娘以后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也不会在意这镯子,干脆送与我们兄弟,也算是对我们有个交代,如何?"他故意把"空手而归"说得极重,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那碧玉镯,犲狼之心已经昭然,雨瞳知道他是在勒索自己。
但是……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碧绿如水的玉镯,眼前浮现起七王爷那清澈见底的眼眸,耳边浮起那段霸道温情的话语:"沐雨瞳,你要记住。除非你死了,或是本王死了,否则不许取下这个玉镯!懂吗?"……
忽然心一紧,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扬起头,朝那狱卒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这一记,气得那厮勃然大怒,冲上前来,猛地将雨瞳抵在墙前,一把抓紧她的手腕,用力去拉扯她手腕上的玉镯,气力极大,竟然扭得她骨头咯咯发响,痛得她几乎晕了过去。万急之中,雨瞳对准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下去,那厮疼得哇哇大叫,不由得脱开了手。雨瞳乘机逃了开去。那一边的狱卒见此情形,即刻冲上前来,一把抱住欲逃走的雨瞳,将她手脚制住,不论她怎么挣扎,也逃脱不了。一边被咬的狱卒回过神来,冲上前来,狠狠地抡了她一巴掌,大叫道:"快给我玉镯!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雨瞳咬牙,又啐出一口血水:"做梦!"那狱卒气极,又重重地抡了她一巴掌,一滴鲜红的液体缓缓从雨瞳的嘴角滑落……"住手!"
一记响彻云霄的吼声突然响起。
狱卒一怔,回过身去,发现门口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形。
看到他,雨瞳泪水夺眶而出,失声叫道:"七王爷!"
只见朱祐楎怒目而视,气势磅礴悍然而立,钻石般的眼眸射出一股从未见过的杀气,熊熊燃烧,吞没了那两狱卒。
那两狱卒没料到七王爷竟会出现在这儿,一时间吓得腿脚发软,浑身发颤,连忙放开沐雨瞳,连滚带爬地跪下,断断续续地叫道:"参见王爷……"
朱祐楎没有理会两个狱卒,快步走上前,一把将雨瞳搂入怀中,怜惜地理好她零散的衣物,面露寒光,冷冷念道:"将这两厮拖出去!斩了那两只狗爪!"他话一落,那两家伙吓得屁滚尿流,哇一声哭出来,在地上连声磕头,大声求饶:"王爷!王爷……饶了小的,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见到此状,雨瞳苦笑一声,转身对朱祐楎道:"七王爷,他们只是受命于人,怪不得他们,就饶了他们吧。"朱祐楎眉一皱,厌恶地对着两家伙扔出一句:"滚!"
两家伙不住地道谢,连滚带爬地向门口冲去,却不料猛地撞上门口一个魁梧的身影。
"左大人……"
二人失声叫出。
只见门口站着的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左宗海。
他冷冷一笑,朝二人抛出一句:
"你们俩竟敢冒犯七王爷,来人哪,将他们拖出去斩了!"这一变故,惊得二人浑身发冷。
身后冲上两个侍卫,将两个僵硬的身体直直地向后拖去,过了许久,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才爆发出来。
"左大人饶命啊!"
"左大人!小的是奉命而为!与小的无关啊……""左大人……"
……
声音愈来愈远,最后化为了一丝余音,惨淡地缭绕在黑夜中……左宗海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阴冷地一笑,转过身来朝朱祐楎恭敬地行礼道:"左宗海参见七王爷!"
朱祐楎轻蔑地望了一眼他,并不作答,只是缓缓转过头,将雨瞳的身体又朝自己拉近了几分,怜爱地抹过雨瞳额头上零乱的头发,似乎抚摸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七王爷,这沐雨瞳是朝廷重犯,关押在此是圣命所至。王爷千万不可随意带走她,以免让臣为难……"他铮铮之言,似乎在告诉朱祐楎,这是皇上要抓的人,王爷是动不了的。
看着左宗海虚假的嘴脸,朱祐楎并未慌乱,只是轻蔑一笑,道:"谁说本王要带走她?"
他话一落,小心地扶住沐雨瞳,走了几步,一同在潮湿的角落中坐了下来,又微微扬起头,瞟了一眼怔怔发呆的左宗海,抛出一句:"本王只是要在这里陪着沐雨瞳!谁敢动她,就先过本王这一关!"3
"王爷,你太傻了,你何必陪雨瞳吃苦呢……这污秽之地,岂容得下王爷的万金之躯……"雨瞳倒在朱祐楎怀中,颤抖念着。她话未说完,却已经被朱祐楎打断,他扶起她娇弱的小脸,轻轻吻去她嘴角依旧湿润的血迹,叹道:"你才傻!这玉镯只是身外之物,给他们就是了,何必以命相争……"雨瞳泪水夺眶,如断了线般滑落,她紧紧靠住朱祐楎伟岸的胸膛,真情流露道:"这不是玉镯,这是王爷的心!雨瞳就算死了,也不会给别人的……"祐楎心一软,一把搂住雨瞳身体,吻着她的头发,语气坚定一字一句道:"放心,本王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你在牢中,本王也在牢中。你在刑场,本王陪你上刑场!"他目光坚毅,声音虽低却容不得半点退让,那份执著和冷峻,像极了心中的那个他。只是此刻的自己却正锁在他的大牢中……此刻的他,却不知身在何处……也许,正守护着自己的血脉,担忧不能成眠。
也许,正在安慰泣不成声的皇后,搂着她入怀。
也许,他心中正在责怪着自己,妖道咒语害了皇子……也许,还有很多也许,但没有一个也许,是他正在想着自己,担忧着自己。
此刻的他,属于皇子,属于皇后,属于江山社稷,却唯独不属于她沐雨瞳。
此刻的自己,痛得体无完肤,担忧得坐立不安,却得不到他的一点安慰,被他遗忘在角落中……微微缩起身体,深深地埋进朱祐楎温暖的脸膛,此刻的自己,太需要一个臂膀,一个港湾,一个拥抱……朱祐楎看着她的神情,知道她在想什么,在痛什么。她的痛,他感同身受。
他轻轻抚过她的额头,道:"雨瞳,别怪皇兄。"扬起脸迎着那星空一样灿烂的眼神,呢喃道:"紫鸳她们说得对,七王爷是世上少有的好男人……"祐楎唇一勾,苦笑道:"再好,也好不过皇兄,不是吗?""王爷……"
"莫说这些。"朱祐楎打断了她的话,嘴角含起笑意,扶起她细弱的手臂,抚摸着碧玉镯,轻念道:"知道你心中有本王,已经很开心了。"他停顿了下,整理了下思绪,又接着道:"雨瞳,皇兄是爱你的。他不会杀你,你很快会出去的。懂吗?""王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正在此时,突然牢外冲进一个侍卫。
"什么事?"
那侍卫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地报告:"王爷!二皇子病情突然恶化……归……归天啦……"他那句"归天"一出口,气氛突然骤降了几分,竟然惊得雨瞳和朱祐楎浑身发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
炜儿死了?
炜儿死了!
那个天真可爱、活蹦乱跳的炜儿死了!
这……这怎么可能!
这……这怎么可以!
雨瞳惊得瞳孔骤睁,心跳停止,身体几乎瘫倒在地……"现在情形怎么样?"朱祐楎已经镇定下来,他紧锁着眉,急急地逼问着那侍卫。
"众大臣已经齐聚乾清宫,在殿外请奏……""请奏什么?"
"……"
"快说!"
"众大臣说沐先生祸害江山,加害皇子……"那侍卫停了下,瞟了一眼雨瞳,咽了口水,继续道,"所以请奏圣上,速速将沐先生处决!以平众怒……"……
侍卫在说什么,雨瞳已经听不清楚了,她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
朱祐楎扶正了雨瞳的身体,轻声道:"雨瞳,莫怕。本王去看下情形。"说着,他快步向牢外走去。
……
乾清宫外。
黑压压的一片朝服,如这漆黑的夜幕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
带头的正是吏部尚书王恕,一边磕着头,一边高声叫道:"皇上!沐雨瞳乃妖道魔女,害死皇子,应以火刑处之,灭掉其妖魔之气,才能救这大明江山于险境;若不处置,恐这江山不保啊……"他骇人听闻的言语,说得那身后一群朝臣更是心惊胆战,连声应和。一时间,殿外哭声,叫喊声,辱骂声不断,在这寂静的夜里,更显得混乱不堪……宫门吱呀一声打开,一群人鱼贯而出。
带头的正是朱祐樘。
英俊的脸庞上布满了倦容,抿着唇,像是凝固了千年的冰山。
他一出现,殿外瞬间安静下来。陡然的寂静,更显得突兀异常。一时间,夜风骤起,呼呼作响……安静了半刻,王恕跪着身体,匍匐着爬到朱祐樘跟前,抱拳高声道:"皇上!臣等刚刚查明,这沐雨瞳根本不是杨廷和的表亲,河北户籍上也根本无沐雨瞳此人。皇上!这沐雨瞳来历不明,身份可疑,深藏在这宫中,定有不可告人之阴谋。自她出现,江河动荡,民心惶惶,灾祸不断。今日,二皇子又因她的妖道咒语而魂归西天……皇上,此沐雨瞳十有八九是妖魔之化身,请立即下旨将这妖女沐雨瞳处以火刑!请快下旨吧!"他话音刚落,身后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又躁动起来。所有的大臣齐刷刷地开始磕头,发出满天盖地的"咚咚"声。
……
"皇兄!"
一记咆吼突然响起,震得天摇地动。
朱祐楎颀长身形出现在宫门外,神情严肃,鹰一般的目光扫视全场,竟将所有人心一震,一时间,竟安静下来。
三五几步,刷刷走到最前头,抱拳厉声道:"皇兄!沐雨瞳不能杀!"
"七王爷!"王恕一行人急了,冲上前来大喝道,"沐雨瞳是妖女!若不除,将动江山之根基!"朱祐楎哼了一声,并没有答理他们,只是转过头,盯住朱祐樘的双眼,一字一句道:"皇兄!你真的相信此话?你真的相信沐雨瞳是妖女?""皇上!"王恕一行人又重新跪了下来,咚咚地一边磕头一边爬到朱祐樘面前,哭喊着大叫道:"皇上!皇子已经惨死,皇后娘娘至今晕死不醒。皇上!大明的血脉受损,大明的后宫动荡,这一切,全拜赐予这沐雨瞳!皇上,您难道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吗?皇上!快快下决定,快快除去这妖女,若妖女不除,臣等将集体请辞,归还这头顶乌纱!告老还乡!"王恕抛出最后一句,像是拿出撒手锏,亮出了最后的底牌。
满朝文武听毕这话,更是齐刷刷地拜倒在地,应声附和……指节紧紧握住,泛着死寂般的森白,俊秀的眼眸已经纠结成狭长的缝隙,牵动着僵硬的神经,竟痛得有些麻木。
炜儿临死时惨白的眼神,历历在目;满朝文武声嘶力竭的请奏声,不绝于耳……身处惊涛骇浪、风起云涌,作为天子,第一次感到这般无措,这般彷徨,如卷入浪头的小舟,没有方向……这一刻,还有得选择吗?
还有选择吗?
……
痛,已经不是那么简单。
整个心已经被这一切,撕成千块,难以拼凑。
……
英眉因抽搐而不住颤动,薄薄的嘴唇咬成了惨白色,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吐出了这一句可能让自己后悔终生的话语:"三日后……将沐雨瞳火刑处置!"说完,挥袖向殿内走去。
"皇兄!"
朱祐楎咆哮声如雷声般响起:
"你真要杀沐雨瞳?"
脚步停下,心已经痛得麻木,却强迫支撑着身体,再没有勇气转过身面对自己的七弟。
"你不敢面对我吗?你不敢面对你的决定吗?"朱祐楎忽然哈哈冷笑,走上前,迎着朱祐樘的脸庞,死死咬住他躲闪的眼神,声音反而低下了几度道:"你心里从来只装着自己,装着天下!你根本就不值得沐雨瞳爱,你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朱祐樘!你只是个懦夫!听着,你只是个懦夫!你若是要杀沐雨瞳,就连我一起杀了!"身体明明是僵硬,却又空虚得似乎没有支撑,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手猛地支住一边的梁柱,支持着身体不至于倒下。
七弟的话,比刀还要锋利,比这寒风还要彻骨,每一个字都像在扇着自己耳光,却没有痛,没有伤,反而让自己痛快不已。
是的,自己是个懦夫!
自己是个懦夫,只是因为自己是天子!
天子!
却要亲手杀死自己最爱的人!
天子!
这就是所谓天下最有权力的男人,却连一个女人也不能保护!
七弟骂得好,骂得透彻,骂得体无完肤。
身上这件龙袍,从未如此沉重,沉重得让自己喘不过气来,自己真想撕烂它,烧毁它,自己真想呐喊,冲破这一身束缚…………
"将衡恭王拖下去,软禁于王府,半月内不得擅自离开!"嘴唇已经咬出了血印,声音冷得如这夜风,毫无生气,抛下这一句,狠狠拂了下衣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