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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书眉对碎娃不厌其烦念叨的那句话终于变成了现实。天真的亮了。还是孙拉处,这个总能给人带来喜事的人,头一个急匆匆地、上气不接下气跑进屋来告诉他们:“‘四人帮’,‘四人帮’被抓起来了”。随后,双庙的大喇叭上,一阵欢快的歌曲唱起:英名领袖华主席,一举粉碎四人帮。
天亮了,公社书记、牛棚里弯腰勾背的人都抬起头来,用手遮着眼睛,眯眼瞅着有些刺眼的太阳。然而,天亮了,属于碎娃的黑夜却迟迟不肯退去,他已经病卧不起半年有余了。碎娃身上的疥疮复发了,县医院的大夫说因为营养跟不上,自身抗体不足,加上外部环境卫生条件差,疥疮开始周身蔓延,导致病毒已经侵入整个肌体,只能延缓病情,不能根治了。半年来,书眉一直守护在他身旁,一遍遍给他读雨晴的信,一遍遍地说,雨晴快回来了,快了。他阴郁的脸上努力表现着无畏,书眉知道,他的心还在激励自己:睁开眼,挺住!活下去!
过了阳历年,喜鹊就开始不停地老柏树上叽叽喳喳地叫唤。书眉说,这是个吉庆的兆头。果然不久就传来了好消息,林连文和舒燕子得到了平反昭雪,很快就要双双返回县一中,重新走上工作岗位,他们抡镐刨粪积肥学大寨的苦日子终于要结束了。林雪妮自然要跟随父母去瑞川县城。当书眉把这个消息告诉给碎娃的时候,碎娃黯淡的双眼里散发出一星亮亮的光。书眉说,天亮了,碎娃,太阳出来了,你看呀,太阳出来了。林连文看着父亲枯槁的容颜,无奈地说,“娘,爹让你受累了,我看,爹他,怕是熬不过去了。我们走了,你自己多保重。我们会常回来看你们的。”书眉瞪了他一眼,眼睛里在说,胡说,会好的,一定会。林连文背过身去暗自抹泪。这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女人对父亲大山江河一般的爱深深感动着林家的每一个人,他们觉得在风雨洗礼中,才看出什么是爱,什么是情,什么是相濡以沫、患难与共。在他们心里,在他们的情感上,书眉早就成了他们的亲娘,他们的亲奶奶,他们的亲外婆。
这时候,在心里暗暗哭泣的还有孔瑞生。他的哭泣不仅仅是因为外公的病入膏肓,更多的是,他舍不下林雪妮,林雪妮要走了,他将再也看不到她美丽的脸,听不到她温柔迂缓清风一样的声音。林雪妮离开双庙的前一天晚上,她把孔瑞生叫到了瑞河边。
“瑞生,姐要走了,姐还会回来的。你抽空把原来的课本找出来,多学学文化,这些年读的那些书都还给老师了。对了,最近公社办起了农民扫盲夜校,姐建议你去上。”
“姐,姐。”孔瑞生再也抑制不住积蓄了太久的眼泪,他哭得泪流满面,“姐,我不让你走。”
“瑞生,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老哭鼻子?男娃要坚强。你都二十多岁了,是个男子汉了,甭哭,啊,姐又不是不回来了?”林雪妮伸手给他揩着眼泪。
突然孔瑞生一把抓住了林雪妮的手,放在自己的嘴上,不顾一切地亲吻起来,“姐,姐,你知道吗,我,我早就喜欢上了你,我不能没有你!”
林雪妮挣脱掉自己的手,生气地大声说:“瑞生,放开,你这是胡说什么呢?你不能这样,我是你姐!你是我弟弟!”
“姐,姐,我不管,我不管,我喜欢你,我要跟你在一起。”孔瑞生的眼神有些迷乱,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整个脸都完全涨红了。
林雪妮被孔瑞生的样子给吓住了,她早就看出了孔瑞生对她的特殊感情。今晚,她叫他来原本就是为了告诉他,她一直把他看作亲弟弟,希望他不要有其他不该有的想法。但是,她没有想到孔瑞生已经陷得这么深,她有些害怕,有些手足无措了,“瑞生,别胡说,求求你别胡说!不然,姐就永远也不理你了。”
林雪妮说完跑开了,跑了两步停下来,回转身望着泪流满面的孔瑞生说,“瑞生,你回去吧,别胡想了。姐有空一定会回来看你。”
瑞河水哗哗地向远方流去,一刻不歇。孔瑞生一屁股坐在河岸上,颓唐地瞅着逝去的河水,少年的孤单和青春的苦闷折磨着他焦躁的内心,曾经熟悉的河滩,他生命的起点,多少年依旧不变它最初记得的样子。想起给了他孤单的生命又离他而去的娘。他在心里说,娘啊娘啊,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早?
林雪妮第二次回来的时候,给书眉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她说,大陆开始全面开办寄往台湾的平信业务了。书眉又把这消息告诉了碎娃,“碎娃,快了快了,雨晴能看到我们的信了,她很快就会回来了,你千万要挺住啊。”
书眉立即让孔瑞生找来纸和笔,她说:“瑞生啊,我说,你给咱写……雨晴,我们终于能给你写信了,你回信也不用绕到美国鬼子那了,我们苦苦的期盼终于有了重逢的曙光。这些年,我和你爹一直在盼着你回来,现在你爹病得厉害,他多想看你一眼……”信纸被滴滴答答落下来的泪水浸湿了,孔瑞生握着笔,几乎都写不下去了。
在书眉的苦等苦盼中,雨晴的信终于来了。雨晴在信里说,她在台湾很好,曹子轩对她很照顾,对孩子也很好,他与几个朋友合作搞投资开发生意,情况还不错。她的孩子已经二十八岁了,跟着曹子轩做生意。信里还夹带着他们娘俩的照片。关于回来的事,她说曹子轩很支持,就这一两年,她就回来看爹娘,让他们一定要保重身体,并代问爹爹及全家好。书眉喜极而泣,一遍遍地给碎娃读信,看照片,雨晴竟然都老了,在她眼里她还是个孩子呢,也难怪,五十多岁的人了。林中秋真的很激动,他的胸膛一次次起伏,那是生命的激情在一次次勃发。书眉乐观地觉得他也许会好转,生命会有奇迹出现。多少坎坷、多少苦难都挺了过来,这点疾病算不了什么。然而,这封信给林中秋带来的喜色却一下子全部耗尽了他生命的全部余量。在这个夜晚,他的双手颤抖,嘴唇泛紫,终于在书眉一遍遍的呼唤里永久地合上了眼睛。
孔瑞生领着刚回来的林连文、舒燕子和林雪妮走进那口窑洞时,就被迎面而来的一些绿苍蝇包围了,它们盘旋在窑里,嘤嘤叫着。他们挥手打散那些绿苍蝇,就看到了书眉,她也正被一群绿苍蝇包围着。林连文近前看时,父亲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腐烂流脓了。
这时候,他们听到书眉说,“瑞生,拿来。”
孔瑞生就把窑门口的一些草抱了进去,书眉划着了一根洋火,点燃了草,随即一股浓烟升起来,弥漫在整个窑洞里。那些嗡嗡叫着的苍蝇们开始接二连三地跌落在了地上。
孔瑞生给林连文说:“舅舅,这是我和外婆在五龙山上采的中草药。以前她经常用这种草药给外公擦洗身子。”
这时候,孙拉处闻讯来了,他带了几个人,还抬来了一副门板。他说,天气大,要尽快入土为安。书眉又吩咐孔瑞生和林雪妮在灶上熬了一大木盆草药汤。他们把草药汤熬好的时候,书眉和孙拉处已经把碎娃身上的衣服一片一片地扯了下来,他身体的有些地方衣服被血水凝结住了,只好在草药汤的浸润下慢慢把布扯烂。孙拉处和林连文把碎娃瘦若柴禾的身体抬到地上的门板上,书眉放好他的四肢,开始仔细地用草药水给他擦拭身体。
当村里人看到林中秋的时候,他已经穿戴整齐地躺在了木板上。他的脸上安详、恬然,没有恨也没有怨,他走得很安详,也许他真的很知足,因为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但是在他离去的时候,他却收获了人世间最温暖的亲情和最炽烈的爱情。孙拉处和林连文把林中秋抬进了棺材。孙拉处给书眉说,我去找过阴阳了,他们被“破四旧”运动吓怕了,死活不来,我觉得凭他在双庙的地位,他的葬礼不能这么冷清,应该“搭醮”。所谓“搭醮”,是一种祭祀活动,就是由七八个到十个阴阳先生组成,伴之以小鼓、小锣、铜鼓、笛子、洞箫、咪咪等民间乐器,道场一般分为三个等级,六分醮、十二分醮和二十四分醮。按照孙拉处的说法,林中秋应该搭二十四分醮。
书眉向孙拉处投去感激的目光,她说,“还是你想得周到。阴阳们改造好了,洗手不干了。给多少钱他们也不敢来,虽说‘四人帮’粉碎了,但是牛鬼蛇神那一套还不能搞,我看还是算了吧,这几年,他受了太多的惊扰,让他安安静静地走也好。”
孙拉处点点头,就吩咐他带来的四个年轻后生抬起了棺材。书眉、林连文、舒燕子和孔瑞生披麻戴孝,走在左右,他们绕林家堡一圈,算是做个告别。当他们走到那棵千年柏树下的时候,冷不防晴天一声霹雳。大家惊慌失措,猛抬头看时,那棵千年老柏树的一截树干突然发黑,再细看,树叶全部焦黄了,好几条树杆断作了几节。
林中秋被埋在了五龙山下的一条支脉上,一个曾经闻名双庙的人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躺在了他曾经十分熟悉、血脉相系的五龙山下……书眉静静地坐在这个小小的坟茔前,双手捧着一条红丝带,那久远却依然清晰的一幕再次浮现在她的眼前——“……有了这块疤,我就一辈子记住了你。你不知道,我的窝棚里还有一个小小的‘书眉’呢?头发也是这么黑,眉目也是这么好看。可是,我碎娃是什么人,一堆牛屎,一个羊粪蛋罢了。我说的话,全当没说,好了,我走了,你爹他不会放过我!”
“可是,可是,……你怎么敢?”
“已经这样了,你如果不愿意,我跟你回去伏法,我宁肯被你爹斩断一只手,也不想强迫你,反正我已没了活路。”
“我长这么大戚惶地很,爹娘心疼我却不知我的心。我跟哥手中的那只画眉一样。我常常想有一天天塌下来,这个世界变个样子多好……”
“姐姐你是书看得多了,碎娃从小没爹没妈,想让人疼还没人疼哩!明天你爹就不要我了,你要我吗?”
“老师常说,人无论贵贱,无论贫富,在人格上是平等的。”
……“眉儿姐姐,亲你一口被斩断两只手都值!”
“你这个坏东西……”两人顺势滚在了草地上。他青春的唇,就那么横冲直撞,在那张他思慕了多少个夜晚的脸庞上吮吸。他感觉有一双小手在他穿着烂褂子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擂着。碎娃忘记了所有的烦恼,他感到自己完全升上了天空,和整个夜融为一体。他的眼睛噙着泪,恍恍惚惚地看到月亮像一个捻线锤,忽而高了,忽而低了,绿色的树也在动,有几颗星星像要飘下来,撒在他们的身上,把他们变成两个熊熊燃烧的火球。书眉尖叫了一声说啊呀天塌下来了!碎娃肆无忌惮地喊“天塌下来好!……天呀!我也塌下来了!……”
“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两鬓沧桑悲喜轻过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
她缩在他的怀里,刚轻轻地唱了几句,他就随上了她的歌声——“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
一个少年的声音和一个姑娘的声音,融汇在一起,在晨曦中飘荡,两个人的眼里都迸射着激动的泪花。他们忘记了过去,也不想未来,只有现在,只有这一刻。
……… ………
“咋办呀?你说咋办呀?……”书眉慌得哭起来。他们紧紧的搂抱在一起,他们都有一种在这一瞬间把彼此都装进对方身体中去的努力。眼看人越来越近,依稀听到了喊骂的声音,书眉突然一把推开碎娃,解下了她腰间的红丝绦,说你从这崖上攀着树下去吧。我爹他不会把我怎样的。碎娃还要说什么就被书眉推到了崖边。碎娃竟被书眉的另一面给感动了。他说“只要有羊在,鞭子总会响。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他将红丝绦挂在脖子上,含泪摸了一下书眉的脸蛋,就攀着树木往下走……然后有人抱了石头,狠狠地从崖上扔下去。山谷中发出空洞洞的回音。
书眉尖叫了一声,她的心碎成了几块。
…… ……
“娘,回吧。”舒燕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的身后,“你都坐了几个时辰了。”
“燕儿啊,前世注定,我们舒家人就该和林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不仅是我儿媳,你,还是我侄女呢。”
“娘,跟了连文这么多年,我都忘了自己的娘家了,父亲一死,那个家就散了,姐姐、弟弟现在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咱家的院子都改成敬老院了。爹爹说什么都不会想到,她让我进入林家,却彻底把我交给了林家,从此就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娘,今后,我和连文好好照顾你。”舒燕子说完,似乎想起了什么,她从怀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娘,你看看这个。”
舒燕子的双手里捧着一个镶嵌着一串珠子的钿子。钿子是旧时宫廷女人的一种头饰。此钿子形似覆箕,平顶,不单满布钿花,颈后边沿更垂有珍珠宝石贯串的流苏。这不俗之物,让人想见它的主人戴其走路,该是多么摇曳妩媚、婀娜多姿啊!
“这是哪里来的?”书眉很是新奇。
“是咱家的啊。”舒燕子说,“这个东西是爷爷舒畅的心爱。它一直埋在咱家的院子里,民间传说爷爷从朝廷回来的时候带了大批珍宝,其实就是它。后来周冯两家为咱家那块宅地斗了多少年,也是为它。也许别人不觉得它珍贵,但是在爷爷的心目中,它就是他的稀世珍宝。”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东西应该是清室格格在吉庆场合穿常服和吉服时头上戴的装饰。”书眉毕竟从小跟着李举人上过私塾,她还是看出了它的出处。
“是,父亲把它从林家堡挖出来后,不解其意,就把它交给了大伯舒达江。大伯临终前交给了我,说这是舒家祖上唯一的遗物。同时交给我的还有一样东西,它们原来就放在一起,共同见证着一段凄美的无望的爱情。我猜该是爷爷在宫廷的时候和皇室格格的一段隐秘故事吧。那是一方丝帕,上面还有一首诗。”舒燕子说着,又从怀里拽出了一方丝帕。
书眉愈加惊奇,她接过那条已然有些泛黄的丝帕,双手轻轻地抖开,两行娟秀的软笔蝇头小楷映入眼帘,显然,那是一个女子题写的一阙词: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一位将军的公子,一个娉婷的皇族女子,落花,秋叶,叹息,泪眼,遗钿……书眉凝视眼前的坟茔,长长叹息一声:有多少红尘旧梦,掩埋在苍茫大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