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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安馨小区出来,步行,只需要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和平桥派出所。
所长办公室里,那位短发,方脸,浓眉小眼,皮肤黝黑,酷似京剧里张飞脸谱的大男人正小气地抱着电话唯唯诺诺半天不肯放下。
我的目光开始在这个并不宽敞的空间游弋。移到“张飞脸谱”背后的那幅摄影作品上时,我稍作停留,感受了一下那棵苍劲的胡杨在深秋湛蓝的天空下闪耀着金灿灿的光芒。最后,才把目光定格在摆放在办公桌上的那个写着“耿大维”字样的牌子上。他停止了通话。小眼睛粗漏斗地过滤我一遍,然后停泊在我俊俏的脸上。
“浩然,是吧?”
我省得再自我介绍了,肯定地笑一下。“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他顺手熟练地操作一支烟。我原想他应该和我握握手的。
“据说文笔不错。当警察不觉得亏吗?”
“我还是实习阶段,不是吗?”我看着他,“不过我肯定会积极配合你的工作。”
“看出来了,你的脑子肯定比文笔好用。”他举着的那只雪白的身体被摧残成一大截灰白色的炭烧,“繁荣昌盛的和平桥社区,全市最佳平安社区,连续五年无案件。你将和两名优秀民警共同度过你愉快的一年实习时间。秦晋,市优秀民警,全自治区公安民警大比武上拷第一名;亚力森,全国优秀民警,自治区摄影家协会会员。看到了吗——”他转过身看着身后的那幅摄影,“他的作品。你爱单车旅游,是不是和他有些志趣相投?”
我薄薄一笑。
“201,你和秦晋一个办公室。去吧。”说完,他抓起了话筒。
等一下见我没动,奇怪地盯着我,“有什么问题吗?”
“想请你帮个忙。”我说。
“说!”他把话筒扔下。
“所长,我是说,能不能别把我的事情太公开?”我好像有些扭捏的姿态。
“不用操这份闲心了。”他浓烈地一笑,额头爬满粗糙的折子。“干好你自己的事情。”说完,又抓起电话拨着号码,再没有抬起头看我一眼。我知道我们结束了初次会晤。
201办公室,我遭到了同样的“冷遇”。不同的是,这次时间更长些。
半个小时后,秦晋才做完那份笔录。我起身刚要和他说话,门被推开,一个贼亮贼亮的脑门闪进来。肿胀的脸上倦怠的眼神从我脸上一笔带过。
“吸毒的?”他问秦晋。
“嗯。”秦晋一边整理刚才的那份笔录。
“他还有事?”“光脑门”转过来看我的时候,秦晋才明白他的意思,笑着问我,“你有什么事吗?”
“我叫浩然,是来实习的。”
“实习?”光脑门“哈哈”绽放起来,厚实的眼皮浓缩在一起,像长了两粒麦粒肿。“你长了一副标准的吸毒面容。”
我现在才明白他刚才说的“吸毒的”指的是我。浑身燥热,二十三年英俊的口碑第一次受到致命的打击。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光脑门像没看到我艰难的表情。转过去问秦晋,“等一会有事儿?”
“请指示。”秦晋笑一下,看上去有些恐怖。
“帮我去关一个人。打架的,折腾得一宿没睡。”他揉着眼睛,两颗“麦粒肿”慢慢消失。
“等我交了这份笔录。”秦晋说完站起来,高大魁梧的身材凸现。“浩然,你在办公室等一下亚力森。他回来后你和他一起下社区。”
说完,正欲和“光脑门”出去,推门进来一位维族民警。标准的欧罗巴脸型。浅浅的蛾眉,细细的小眼,高高的鼻梁,宽宽的嘴巴,密密麻麻的络腮胡分布在地球仪一样的大脸盘上。
“正好。”秦晋说,“浩然,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社区的亚力森警官。亚哥,浩然交给你了。”
说完和“光脑门”一起走出去。
亚力森和我亲切地握握手。这是我到派出所第一次感受到的人性化待遇。
“亚警官——”“好”字还没有说出来,就被他截断,“以后别那样称呼我,”他说,“如果不嫌弃,叫我亚哥好吗?我今年四十六,不会委屈你吧?”
我哭笑不得。
“电脑怎么样?”他问我。
“游戏打得超好。”我笑着,似乎还没有从“光脑门”的阴影里走出来,“亚哥,刚才那个光脑门是谁?”
“‘和尚’?呵呵,他叫雷震。哈萨克族的。不过没人恭维他的名字。”他看我一眼,“怎么了?他电击你了?”
“是雷劈。刚进来就说我是一副吸毒面容。”我泄露着余愤。
亚力森笑起来,“和他计较你会胀死。他刚来派出所的时候怎么问我——你是不是抽过大麻?”
我被他逗乐,“他不会觉得你也长了一副超级吸毒面容吧?”
“他问我是怎么和社区那些曾经吸过毒的重点人口建立的感情。是不是以身试毒后才理解吸毒者的感受。你说这家伙。”
“那你怎么说?”我饶有兴趣。
“我说了,有机会还真想试试那种滋味儿。可惜,现在条件不允许,呵呵。打字快吗?”
“应该说是非常流畅。”
“来救星了。”他欣喜着,“我们正愁着。来,你坐下——”他示意我坐在刚才秦晋的位置上,我一眼便看到了电脑前摆放的那个相框里那位明眸善睐的女孩和煦的笑。“从现在开始,你就把咱们社区的所有的台帐全部输入电脑。”
“台帐呢?”
“全在我脑子里。”他晃动一下脑袋,我能听到里面丰富的脑细胞的晃动。“不过今天就算了,我们值班。你和我们一起参加。”
值班应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但一个上午无警情,那些潜伏在内心的新奇和激动都随着午饭后生物钟敲响沉闷的困乏而湮没。
秦晋撂下一句“你和老孔一起在值班室守电话”后就和亚力森消失了。我恹恹欲睡地被囚在值班室。打开电视,到处是那些索然无味的电视剧和电视游戏,百无聊赖。
我把铁门锁上回到值班室,屁股还没有挨上椅子,铁门就被粗暴摧残地发出凄厉的叫喊。我急忙出来一看,一位民警站在门外。45岁左右,尖脑门,窄脸盘,细长脖子,下颚像脱臼一样挂在嘴巴上。头发稀疏浅黄,但梳理得镜亮。进来的时候审视地打量我,“你叫浩然?”
“是。”我猜想他就是老孔。而且我的聪慧的判断很快得到了证明。
“我叫孔梦龙,”他说,“我们一个班上的。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感到了比七月流火还炽热的亲切。而且这份亲切延续到他顶着酷暑去给我买了一瓶矿泉水回来。
“天热,多喝水。”说着,亲自给我打开。我有些受宠若惊,忙接过来。
“会接110的电话吗?”他问我?
“还没接过。”
“简单。报一下你的名字,记录一下警情和报警人的电话就可以了。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我在305办公室整理一下台帐。”
说完,朝外走去。一只脚踏出门外的时候,又转过身嘱咐着,“锁上大门。有人来报案,直接给我打电话。”
这才放心地走了出去。
大门被我锁上的时候,院子内又恢复了安静。静得连微风细腻地爬过爬山虎叶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也很清脆;静得连铁门被人击打的声音都震耳欲聩。
一位民警站在门外。我打开门他进来的时候,在我脸上扫描了半天。
“你叫浩然?”
“是。”我陪着笑。
“长得还可以啊,怎么当警察来了?”
多新鲜的问题!你自己不也长得像模像样的吗?虽然看上去四十岁的年龄,但鼻正脸圆,额泰颧安,身板挺拔。尤其那一头光亮直接的头发,愈发照耀得他风调雨顺。
我紧缩了一下眼角的肌肉,算是对他笑一下。“喜欢,”我说,“或者说是崇拜。”
“幼稚!”他抓起那瓶矿泉水,“谁的?”
“哦,刚才孔警官拿来的。”
他“啪”地又把它砸到桌面上。“黄蛇!他到哪儿去了?”
“回办公室整理台帐去了。不过,那瓶水是他拿给我的。刚打开,还没有喝。”
他又顺手拎起那瓶并没有离手的矿泉水,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整台帐?狗屎,在梦里整吧。”一边用手抹一下嘴角多余出来的水滴一边在椅子上坐下来,盘起二郎腿,拿起遥控器胡乱调了一会儿频道又顺手扔下。
“有女朋友吗?”这么直接的问题,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没有。”我艰难地笑一下。
他叹口气,“那就难了。警察这职业,只能积累一些追女人的经验,却享受不到得到女人的快乐。不过这样也好,追上女人和追上小偷还是有着根本区别的。”
我迷惑地望着他。
他迷人地笑一下,“不明白吗?追上小偷,你的损失便会结束;追上女人,你的损失才刚刚开始。警察这个职业,不干,让人羡慕一阵子;干了,让人后悔一辈子。你现在的心理估计和我当年一样,觉得穿上警服,戴上警徽,配上警械,坐着警车耀武扬威神气鹰扬,坏人一见就会闻风丧胆,是吗?其实根本不是这样。警察都是狐假虎威。警察的一年不是365天,一天也不是24小时。”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才结束喋喋不休的伦理。
“哪儿的号码?”他问。
“110的。”我有些迟疑。
“接呀!”他一把抓过电话,“你好!和平桥,赵铁树,请说。”
我关掉电视,看着他记录完警情挂上电话。
“什么情况?”我问。
他没回答我,反问:“谁当班?”
“孔警官。他说有事给他打电话。”
“打电话让他下来。告诉他友谊酒店门口有人抓到一个小偷。出警!”
孔梦龙的电话响了半天才接通,“什么事?”听上去很朦胧的声音。
“有警情。友谊酒店门口有人抓到一个小偷。”
“联系报案人,问问偷了他多少钱。”孔梦龙并没有下来的意思。
我只得挂上电话,按照刚才赵铁树记下的电话号码和报案人取得了联系。报案人劈头盖脸一阵吼,“你们到底来不来了!50块钱就不管了吗?法律没规定你们出警的时间吗?”
“不是,”我忙向他解释,“我们的民警有事情,马上就会过去。”
我再打给孔梦龙的时候,他也火了,“50块钱报什么案。让他等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一眼赵铁树。他像在看笑话一样无动于衷,“黄蛇,我看他年底怎么交工。”
我有些心虚,“赵警官,不去人家会不会告我们?”
“告吧。最好直接把他开掉,这样的人就得好好整整。”赵铁树漠不关心的样子让人有些气愤。我真想赶他出去。他自己却识趣一样站了起来,夹上帽子,一边朝外走一边嘟囔着,“真他妈的黄蛇,现成的案子都懒得动。我把警车开走了,去现场看看。”
赵铁树前脚刚走,孔梦龙接踵而至。
“不用去了,”我说,“赵铁树开车去了。”
“他掺和什么!和他什么关系?还插手到我们班上来了。”孔梦龙翻了一会儿白眼珠,停止了刚要坐下去的动作,“他想占小便宜就让他去吧,省得我们费事。”
说完,又转身上楼去了。
不到二十分钟赵铁树回来,把帽子朝桌子上一摔,“真他妈的倒霉!找着挨骂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小偷呢?”
“跑了!那个报案人自称是什么狗屁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口口声声说告我们。狗屎,告去吧!”
我不敢再多问什么了。他却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着,“那个贼娃子,我把他记下了,别遇到老子手里。”
我只当他是消气,看我的电视,没再理会他。他坐了一会儿,自觉没趣,站起来夹上帽子上楼去了。
注定是不让我消停。我刚迷迷糊糊看到一个小偷的背影,却被响起的敲门声惊醒了我在梦里立功的机会。
一位时尚的女孩站在门口。“有什么事吗?”我问她。
“我的手机在地下通道被偷了。”她又急又恨的样子楚楚可怜。“怎么办?我所有的通信录都在里面。求你们快帮我找回来。”
回到值班室我给孔梦龙打电话。“什么事?”他像在雨中接通。
“有一位女孩手机被扒窃了,来报案。”
“问问情况,给她做份笔录打发走。”
我为难着,“我,不太会做。”
孔梦龙极不情愿地说了句“让她等着!”便挂了电话。
十五分钟后,他才晃晃悠悠到了值班室。“怎么回事?”坐下后,搬起右腿,雨水好像还在凄迷着他的眼睛,“怎么了?”他问那位女孩。
“在地下通道买了件衣服,走出来的时候手机就不见了。”
“这么大了岁数了连自己的手机都照看不好吗?”他的话听起来别别的。
女孩突然变了脸色,“你怎么讲话呢!如果我们都能保护好自己了,要你们警察干什么用!”
孔梦龙总算睁开了要死不活的眼睛,“警察也不是专门为你一个人服务的。都像你这样我们还不累死?”
“警察是为每一位公民服务的,为什么就不包括我?”女生脸涨得通红。
“你要是报案就配合我们的工作,不报,走人!”孔梦龙说着站了起来。
女孩站立在那里气得歪着头一动不动。见僵持不下,我对孔梦龙说,“要不,我来问笔录,你在一旁听着?”
“不行!”女孩正眼不得看我,“你一个新来的,能破得了案吗?”
我自讨没趣,悄悄了。
孔梦龙摊开笔录纸的时候,上眼皮像吊着一个铅球。“名字?”
“夏洛缇。”
“年龄?”
“25.”
“职业?”
“记者。电视台的。”
孔梦龙摘掉了那个“铅球”,异样地看她一眼,“请你把事情经过给我讲一遍。”声音似乎平缓了很多。
“我路过地下通道时,在一家店铺里买了一件衣服。出来后就发现手机不见了。”
“有没有发现可疑人员跟着你?”
“好像有一个特别帅气的小伙子从我身边走过去。”
“描述一下他的样子。”
“个子很高,皮肤很白,不胖不瘦,中长发,浓眉大眼,特别特别帅气。”
我想笑。直到她做完笔录走后,才笑出来,“感觉她在选美。”我说。
孔梦龙却一脸烦躁,“就是一只苍蝇。一只破手机报什么案!”顺手将那份笔录朝桌子上一扔,“放起来。”然后洋洋洒洒又回办公室去了。
我不明白他说的“放起来”什么意思。拿着这份笔录正不知所措的时候,赵铁树又走进来。
“什么案子?”他问。还没等我回答,就已经从我手里抢过了那份笔录。
“孔警官说放起来,什么意思?”我问他。
“黄蛇!这么简单的案子都不想搞,我看他还能干什么。”扔下笔录朝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我替他保存了。”拿起那份笔录走了出去。
晚饭后,值班室的电话好像才开始真正投入工作。大多数报案都是求助。我和亚力森、秦晋走马灯一样奔波在值班室和发案现场。但始终没有什么大一点的案子发生。
十二点似乎才是这个城市夜晚和白昼的分水岭。刚过了这个时辰,一个沸腾的夜晚便拉开了帷幕。
我们到友谊酒店门口刚处理完一起救助,便接到孔梦龙从值班室打来的警情电话:金星酒店门口发生打架。我们便直接开车来到了事发现场。
被打的人叫艾则孜,丝路花雨小区居民。据他讲述,半个小时前他到酒店来时,和正从门内走出来的一位女子发生了一点碰撞,被那位女子身边的两个男人围起来打了一顿。后来那三个人走后没多久,突然又来了一帮人,二话没说将艾则孜踹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后逃走。
我们欲将艾则孜带回派出所做笔录的时候,他却大喊大叫:“没看到我伤得不能走了吗?”
我们只好先把他送进了医院,然后又回到了酒店监控室,采撷到发案现场的监控录像。
从监控里看,两男一女走出旋转门的时候,从对面过来的艾则孜碰到了那位女子一下,三个人便围过去和艾则孜发生了推拉。在保安的劝解下三人上了一辆车。艾则孜却站在车前拦着。被保安拉开后,那辆车很快开走了。没过多久,突然窜出来四名男子,对艾则孜一阵拳打脚踢后跑掉。
把录像拷贝下来后,我们回到派出所。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亚力森开车去医院,一进病房门便被艾则孜当头曷棒骂得晕头转向。
“昨天晚上你们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来看我!”他怒视着我们。
亚力森解释说在做调查。
“调查个球!我是受害者你们不来问我,找谁调查?”
“给其他人做笔录。”亚力森说,“考虑到医院的病人需要休息,我们就没有过来打扰。”
“抓到打我的人了吗?”
“还没有。但正在调查。”
“是不是受贿了。到现在连一个人都没抓到,你们这些警察是干什么吃的!”
亚力森正色看着他,“艾则孜,你为什么总不能改掉蛮不讲理的恶习。你没有觉得你昨天晚上的态度也非常恶劣吗?如果你不那样纠缠着人家,会发生后来的打架吗?”
艾则孜用拳头击着桌子,“你们抓不到人来找我麻烦,什么烂警察!”
“你配不配合我们做笔录?”亚力森把笔录纸摆放在他面前,“如果你拒绝配合就在这上面签上名字,我们不再处理这件事。”
艾则孜傲慢地仰起头,“老子今天就不签这个字,看你们敢不处理试试!”
我恨不得一拳打到他的伤口上去,“警察是来让你骂的吗?我警告你,别以为我们好欺负,惹恼了我一样会打人!”
艾则孜一下站了起来,扯开衣服露出黒\膀子,“来,今天你不打老子就他妈的不是人养的!”说着朝我逼近。
我忍无可忍,举起拳头的时候被亚力森抱着拉了出去。
坐到车上的时候,我还余怒未消。“为什么要这样姑息这样的人!简直就是一个无赖!”
亚力森却显得很平静,“呵呵”笑着,“你说对了,他本来就是个无赖。平时就飞扬跋扈无事生非,这次那几个人算是摸到老虎屁股了。”
烦恼总是结伴而生。我们刚进派出所的门,值班室门口正站着一个人,两只眼睛放大镜一样盯着民警介绍栏。
看到我们,劈头盖脸问:“你们所长在哪儿?”
“有什么事吗?”亚力森问。
“你是所长吗?”
“哦,不是。所长在开会。你等一会好吗?”
“不是所长装什么洋蒜。”说着,撇着鲶鱼嘴巴在爬山虎架下面的那个长椅上坐了下来。
我们刚准备进值班室,门口扔过来一个破锣一样的嗓门:“喂,你们所长在吗?”
一个大膘男人,看上去像个老板,在两个壮汉的陪同下,正腆着肚子晃晃悠悠走过来。
亚力森仍不识趣地迎上去,“有什么事吗?”
“找你们老大。在吗?”“大膘”像一尊山峰横在我们面前。
“在开会。”亚力森说,“请稍等一会儿。”
“余威这小子在吗?”余威是派出所的副所长,听语气和他挺熟。
“都在开会。”亚力森说。“不会很长时间。”
“这小子是不是不想干了?赵局给他打电话都不接。”一边准备朝楼梯口走过去。亚力森忙说:“同志,上面没人,请坐在这里稍等一会好吗?”
“扯淡!这么热的天等什么!叫余威这臭小子出来!”
“等开完会好吗?”亚力森心平气和的对他说。
“你什么人!嗯,和我装什么牛逼!”
烦恼也玩帽子戏法。亚力森涨红脸刚想说什么,孔梦龙从值班室弹出来,“哦,景总!你怎么到派出所来了?”惊讶得像看到了猛犸象。
“小孔,你小子在这里。刚好问问你,刚才我们那个周治说被你们一个叫秦晋的带到派出所来了?”
“我不太清楚这件事情,你稍等等好吗?”
“我告诉你们,今天你们不把事情给我讲清楚,我不会和你们善罢甘休会的。也不打听一下我景志虎是干什么的!我的人你们也敢随便带吗?”
孔梦龙纵横着脸部肌肉,“景总,你再稍微等一下好吗?哦,这不是秦警官回来了吗?他办这个案子。”
秦晋夹着一个包从门口进来的时候被景志虎挡在院子中央。“是你抓我的人?”
秦晋看他一眼,“你有什么事吗?”
“周治,我的办公室主任。刚被你带来了?”
“他涉嫌和昨晚的一个打架案子有关。我们正在调查。”
“你们凭什么无缘无故把我的人抓来关了一天?马上放人,不然,我让你们都好看!”
“对不起,我们没有这个规定。”秦晋说着要朝里面走,却又被景志虎蛮横堵在那里。
“我警告你噢,小心我告你!”
景志虎刚说完,先进来坐在椅子上等所长的那个人站了起来。“《治安管理法》第82条规定,对嫌疑人的传唤不能超过12个小时。景总,你有权在他们超过这个时间后对他们进行起诉。”
秦晋乜着他,“你有什么事吗?”
“我来告你们的,怎么了?”那人一脸川菜的味道。“昨天我抓了小偷,你们竟不出警。让小偷跑掉。你们这是严重的渎职。”
孔梦龙马上冲过来,“谁说我们没有出警了?我们不是去了一位警官吗?”
“半个小时出一次警,你们是这样规定的吗?”
“我们就没有别的警了吗?就等着你报案是吗?”孔梦龙伸着恐龙脖子的样子煞是可爱。
“我告诉你,我今天就是来查你们报案记录的。如果昨天那个时间没有警情的话,你们就等着纪检部门乃至检察院来找你们谈话吧。”
“吓唬谁呢?”孔梦龙瞥着他,“你干什么的?”
“律师。何阳律师事务所的。我叫何阳,你记着了。”顺手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景志虎,“景总,如果和他们打官司,找我,我免费给你咨询。”
景志虎收起名片,“你们等着,别惹着我。”
楼上传来一阵散乱的脚步声,会议结束。景志虎带着他的随从和那位何阳一起摇晃着上楼去了。
和下一个班交接完后,我们回到办公室。我悄悄告诉亚力森这个景志虎好像就是昨晚监控录像上推拉艾则孜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我早认出来他了。”亚力森说,“让他装蒜吧。”
正说着,听到孔梦龙叫我:”浩然,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我刚进去,他顺手就把门反锁上,“等一下所长会找你问昨天的那个警情,你一定要说当时我在处另外一个警。”
“可是我们没有记录呀。”
“那没关系,你就说你忘记了。你刚来,情有可原。记住了,另外一个警是红石小区的一个求助。其它的事情你不用管了。”
回到办公室后,我还有些忐忑。秦晋和亚力森对着电脑显示器研究着什么,我刚准备在他们对面悄悄坐下来。秦晋忽然抬起头:“浩然,你去留置室把周治带过来。”
周治被我带到办公室的时候大义凛然得像一个革命者。
“周治,你不觉得你应该说些什么吗?”秦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周治轻蔑地一笑,“你觉得我会说些什么呢?”
“昨晚你和谁在一起喝酒?”
“你不觉得你这样不是在浪费你宝贵的时间吗?”
“如果你不怕后果,你可以坚持到底。我再问你一遍,昨晚打架的那些人是你叫来的吗?”
“肯定不是!”
“你昨晚喝酒了吗?”
“喝了。”
“和谁?”
“必须要回答这个问题吗?”周治歪着头扶扶眼镜。
“必须!”
“对不起,我忘了。”
“忘了没关系。”秦晋冷峻地看着,“我帮你回忆。过来,看一段精彩的画面你会想起很多故事。”
周治很不情愿地走到显示器跟前,秦晋打开视频播放,画面闪现出金星酒店的大厅。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周治企鹅一样从远处走过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景志虎正搂着一位身材高挑、楚楚动人的女人亲昵地走过来。
我这才明白,秦晋一大早又到金星酒店去重新查了监控。
“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周治不屑地移开眼睛。
“那个男的是谁?”
“不认识?”
“女的呢?”
“不认识。”
“请你放老实点!”秦晋拍起了桌子,“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男的是你的老板景志虎吗?”
“他又没打架。难道吃饭喝酒也违法吗?”周治大模大样地回到沙发跟前坐了下来。
秦晋鄙视着他,“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但你记住,你做的事情永远不可能逃过法律的惩罚。”
周治干脆看着手表,一言不发了。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起来,秦晋一看来电,犹豫了一下接通:“余副所长,有什么指示?”
我很明白余威这个电话的深刻含义。并且从秦晋接完后的表情中证实了我的判断。挂上电话后,秦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亚力森,“我上去一趟。”说完那双思索的眼神很快在我面前消失。
再看周治的时候,完全是一只胜利的狮子。“警官大人,我可以走了吗?”
亚力森懒得看他,“不等着你的老板一起吗?”
周治嘴角挂上一丝含蓄的笑,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了。
等了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周治有些坐不住了,“警官,我什么时候走?你们不能总这样把我软禁在这里吧。”
“估计你还得留下来一会儿。”秦晋推门进来,“周治,你知道你负隅顽抗的后果吗?”
周治冷笑一声,“还能枪毙了吗?”
“那倒不至于。”秦晋狡黠地一笑,“周治,你对你们老板不错呀。难怪景志虎为你这么卖力,竟然动用到了我们分局的领导。我说周治,你给我们玩什么心眼。你真的以为我们没办法把问题调查清楚吗?即使你们景志虎不说,我们也照样能把事情调查得水落石出。你以为我们都是一群白痴吗?”
周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秦晋的表情。
秦晋看他一眼,“怎么了?景志虎不认识吗?”
周治反应了一下,没吱声。
“周治,我刚才已经给你说那么明白,你听不懂话是吗?你比景志虎还牛气吗?你不说,我们怎么向受害人交代,怎么放你走呢?”
“景总都给你们说什么了?”
“是我们在询问你还是你询问我们?我告诉你,别看你们景总和我们领导都说好了,如果你不配合,我一样可以不放你。”
周治盯着秦晋琢磨了半天,“对不起,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们,是怕害了我们景总。”
“说吧,我们心里有数。你们景总身边的那个女的是谁?干什么的?”
“他的朋友,姓姬。”
“昨天晚上打艾则孜的人你认识吗?”秦晋成竹在胸的样子。
周治迟疑了一下刚要回答,突然有人撞门进来。跟随景志虎来的的那位保镖模样的人横在门口,“走!”他说,“时间到了。”
秦晋和亚力森同时看了一下表。然后秦晋站了起来,“好吧,你回去吧。不过,需要你给我们留一个你的手机号码以便我们有什么事情的时候和你联系。”说着把纸和笔递给他。
归心似箭的周治不带犹豫地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然后“啪”地把笔朝桌子上一扔,“我可以走了吗?”
“走吧。”秦晋面无表情。
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位明明是嫌疑人的家伙大摇大摆地在我们眼前走掉了。
大家一时谁都不说话了。静静的办公室响起电话的时候像拉起的防空警报。秦晋接完电话对我说:“耿所。让你去他办公室。”
我刚起身,亚力森又对我说:“说话谨慎些,知道吗?”
我点点头,转身上楼来到耿所办公室。
孔梦龙和那位叫何阳的律师也坐在办公室里。见我进来,孔梦龙暗暗向我示了一个眼色。我按照他事先给我做好的安排回答完所长的提问。“你回去吧。”所长板着脸,“以后记住了,所有的出警一定要登记。”
走出所长办公室,我突然有一种莫大的耻辱感——欺骗,这竟是我为自己崇拜的工作交的第一份答卷!
回到办公室,只有亚力森一个人在。
“没事吧?”他问我。
“没事。”说完,自己感觉脸在发热。耻于告诉他刚才的情况,转换话题:“景志虎刚才真的承认了吗?”
亚力森晦涩一笑,“你觉得他会承认吗?”
“那秦警官又是怎么知道景志虎的情况的?”
“余威那里呀。秦晋对付这些人办法多的是。你可要学着些。”
我解读了以毒攻毒的定义。
亚力森正要和我说什么,突然,那扇可怜的门再一次被撞开,艾则孜咆哮着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