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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你想起来了吗?那日,在街上与你擦碰到的女子,正是奴家!”
如嗟似泣,痴娘的声音缥缈在耳畔,随着她一字一句的提醒,凤流也渐渐回忆起来——
好象是去年夏天的事,他在街上与一个行色匆匆的女人擦碰了一下……
记忆中的场景,与夜光杯里晃动着的画面,相互交叠,逐渐吻合到一起,凤流浑然不知:自己的眼睛,在不知不觉中,又变得透明无色了。
他用这样的一双眼睛,紧紧注视着那一盏“执念”,夜光杯中晃动着的画面,越发清晰,猝然,桌上摇曳着的蜡烛光焰,忽闪一下,“噗”的一声,烛芯里迸出火花,又骤然凝固住!
那画面极美,却分外诡异!
就在屋子里的空气都被凝固住的一瞬,萦绕在夜光杯上的痴娘魂魄,像是突然被吸进了杯盏里那晃动的画面之中,白光一闪,原本坐在桌旁的疯少,也倏忽不见!
仅留那只杯盏,轻轻漂浮着,缓缓落回桌面,“喀”的一声,它又变回了原先的样子,仍是普普通通一盏茶杯。
而后,凝固住的烛光又忽闪着摇曳了一下,迸溅出了点点火花,“扑”的一声,烛芯焦裂的一瞬,光焰也忽地熄灭了。
幽暗的斗室之中,落下一声轻叹:
“少爷,谢谢你……送奴家回到过去!回到奴家……丧命之前!”
世间并无后悔药,因为时光无法逆转!
但要是时光真能倒流呢?
凤流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仅仅眨了一下眼睛,眼前的景致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已不在老宅东厢房,而是站在了小镇东街。
傍晚时分,街上行人熙来攘往,个个是穿着炎炎夏季的清凉薄衫,在行人之中,他一眼望见了自己的身影!
自己看到了自己,这种感觉真是太奇妙!
凤流愕然震愣了片刻,才渐渐意识到:他竟回到过去了?!还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他觉得有趣,有趣极了!脑子里竟突发奇想,想要上前去吓唬吓唬自己,于是,他大步走过去,走到自己背后,伸手一拍……
正在路上走着的自己,没有被他拍得回过头来瞧,凤流吃惊地发现——拍出去的那只手掌,竟从路上走着的“自己”的肩膀上,穿透过去,像是没有了着力点,拍不到真实的物体!
他忽然发现自个的身躯是透明的,走在街上的那个过去的“自己”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的叫唤声,他无法左右过去的“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从眼前经过,而后,又眼睁睁的看着记忆中的场景重现——
“自己”走到了丁家酒楼门前,这时,门里头果然冲出个女子,与“自己”擦碰了一下,女子仓促地看了“自己”一眼,又慌忙低头,行色匆匆的,与“自己”擦身而过。
是痴娘!
他竟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痴娘,走在路上,在夕阳的斜照下,她身后还拖着长长一道背影!
是了,一年前的夏天,痴娘仍活在这个世上,仍住在丁家酒楼里头,与丁翎过着小俩口的日子!
眼下,她这么急急忙忙的出门,是要去哪里?
东街拐角处闹哄哄的,突然围来了许多人,个个踮着脚尖,在路旁翘首以盼,像是要迎接某位大人物的到来,街坊邻居奔走相告,呼朋唤友争相来瞧个热闹。
凤流看到“自己”也凑到了边上,正在好奇地张望。
这时,打街道拐角处,转出了一辆四个轮子的洋车,胡有为赫然坐在车上,车后座还搁了几大包行李,他像是刚刚从外面回来,衣锦还乡,受到了父老乡亲们的热情迎接——小镇上的人们一见到他,就鼓噪起来:
“来了、来了!打大城子里头回来的大探长哪!大伙快来瞅瞅!”
“喝,大探长,开洋车呐!好有派头!”
“大城子里捞金回来了吧?胡家出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孙,可算光宗耀祖了!”
“哎、哎,探长是做啥的?这人手上戴那啥玩意?洋表?纯金的?这么有钱哪!”
“探长你都不晓得是个啥鸟?瞧你个土冒!探长探长,那就是……就是探那个长呗,反正是个特风光特能捞钱的官!可厉害着呢!”
“去去去!别自个都不懂,还来瞎凑合!探长就是捉坏蛋的,跟以前衙门里的捕快老爷有得一拼!人家在十里洋场还是帮洋人办差的,比以前衙门里的老爷还出息!能说几句西洋赤佬的鸟语!”
“那是洋话!洋派头!瞧人的洋车里那几大箱的行李,没准就装了洋钞洋货,洋皂、洋油、洋枪……”
“我滴妈呀,咋还有洋枪?探长真惹不起呀!”
……
街坊邻居七嘴八舌的,一提到洋货,一个个“羊羊羊”的叫,叫得开车来了、偏又被瞧热闹的人们堵得龟速前行的胡有为,稍稍偏过脸来,往人群里瞄了几眼。
人群里的凤流也在看着他,这当口,两个人还不熟,即便不经意地将眼神碰到了一起,彼此也没啥感觉。
胡有为端着大探长的派头,单手把着方向盘,举起另一只手,冲父老乡亲们挥一挥手,手腕上金光灿灿的腕表,引得人群一阵骚动。凤流却扭头走开了。
不就是来了个“假洋人”么,大城子来的就新鲜了?真要来个外国赤佬,那大伙儿还不得把脑袋挤破了来瞧个稀罕?——凤流回味着自个当初头一眼见着胡大探长时,心中的第一个想法:什么玩意儿?
他看着“自己”漫不经心地从胡有为的洋车旁经过,漫不经心地看了胡有为一眼,而后径自离去。
他知道自己要去哪——亡母娘家那落脚地儿。
那个时候,那间房子的顶还没塌,还能住上个一年半载。
目送“自己”照着回家的那条路渐行渐远,凤流却站在原地,犯了难,一想到自个先前有两次让时光倒流的惊心体验,却都只是回到“片刻”之前,整个人也没有发生异常的改变。这回倒好,居然来到了去年的夏天,变成了这副模样,难不成要呆杵在这儿、眼巴巴地熬过数百天,才能回去?
难道这一年半载的,他都得当个透明人?
所有人都看不到他,听不到他说话,一个个路人从他身上直接穿行过去,他就像空气一样,没个实质感,这情形比撞了鬼更加诡异!
鬼没有脚,还能漂移,他的两脚却扎在地上,飞不起来,更飘不动,照样得像个人一样,用脚走路!只是变得透明了,就像是一抹光影折射在这里,想要去追溯光影的源头,那得从“今年”酷暑追到“明年”的腊八!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副模样还得维持数百日?干脆来一道天雷,直接把他劈回去得了!
仰头长叹,看看天空,都快晚上七点了,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呢,夏日里的白昼长得很,他琢磨着:不如自个儿摸到冢山那座老宅子里去,看看有何解法?
心念一动,他往前走出一段路,渐渐要离开这镇子了,脚下却越来越没力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缚住了,脚步都不利索了,只能在镇子里头兜圈子,怎么也走不出镇子,到不了西郊野冢山。
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东街,像是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呼唤他,一直将他挽留在东街。
难道是痴娘?
她是不是也回来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务之急,他必须先找到痴娘!
她刚刚从酒楼里冲出来,是往哪个方向走了?不对!他该找的是痴娘的鬼魂,还是活生生的那个痴娘?
他一个大活人到了这里,变成了空气般透明的存在,那么痴娘呢?她只是一缕魂魄,会不会就此消失了?
凤流正伤着脑筋,在东街踯躅徘徊,浑然不晓——痴娘就在距离他不足百步远的地方,在那个街口拐角处。
那里有一家中药铺子,挂着百年老字号的招牌,高高的柜台里头,掌柜的手拎小金秤,背对着客人,拉开药柜子上排排小抽屉,抓出几味中药,搁在秤砣上估了分量,回过身来,拨算盘算好价钱,将药材碾得细碎些,包进杏黄色的纸包里,用绳子扎紧,递到客人手中,接了钱,道一声:“药到病除!您走好嘞!”
从满是药香的铺子里走出来,一手拎着裙摆,一手提着抓来的那几包中药,痴娘低头看着脚下,匆匆地走下石板条儿垒搭的几层台阶。
台阶上落着的几片树叶,“沙沙”地打着旋儿被风吹走,刚从台阶上走下来的痴娘,忽然感觉到一股阴风迎面而来,凉飕飕的,透骨而入,直蹿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