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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今非昔比, 州牧一方后举手投足更添威严, 不光贾蓉贾兰等晚辈在他面前放不开手脚, 坐下略说了会儿话后,连贾赦贾政等人都觉出些不自在来。
贾琏待他们倒还是以往的样子, 该有的恭敬一丝儿不少,不经意间还带着些从小就有的混不吝,言辞神色都透着亲近。可不知怎的, 各怀心思的几人, 心中竟不约而同生出忌惮,仿佛一句话不投机,贾琏就会直接翻脸一般。
贾琏吃茶, 有人担心他是听得无趣, 心里厌烦,贾琏平静旁听, 有人觉得他存心慢待,敷衍了事, 便是贾琏唇角含笑,也有人觉得他隐含讥讽, 瞧人不起。然而这些人心里猜测一万遍,也没有一个敢出头惹贾琏不悦的, 只能面上带笑、心中忐忑,个个如坐针毡, 早将平时的长篇大论夸夸其谈丢在了脑后, 屋子里竟渐渐没了声音, 只有贾母还慈爱的拉着贾琏问些他这几年在外的饮食起居。
众人打了一回眉眼官司,最后还是由贾赦出面,轻咳一声,捋须笑道:“琏儿这一路赶回来也是不易,我瞧着倒是比之前瘦了些,不如咱们先让他回去歇歇,过几日再一处说话。横竖琏儿这次回来多半都要留在京里,也就不急于这一时。”
他话说的十分慈爱,仿佛将长子爱重到了骨子里,听得人也纷纷点头,贾母坐在上首更是一脸欣慰,也只有贾赦自己心里明白,对这个儿子,他除了些许自豪自傲之外,余下的皆是畏惧。
几年以来,贾赦并非时时刻刻都能安分呆在家里享受富贵尊荣,可他每每一想伸手,贾琏那边就有些明面上挑不出错儿的损招儿等着他,将他整治的服服帖帖。闹了几次过后,贾赦对这个儿子当真是一丝儿脾气都没剩下。贾琏本事又大,贾赦对上他别说耍老子的威风,就是商量事儿都要先掂量一二。
贾赦心中的忐忑旁人皆不知晓,见他说完之后贾琏就恭敬起身,欲要告退回去歇息,还暗叹贾赦好大福气,多少年没尽过教养之职,到头来还能得儿子这般孝顺,就是贾母也因此高看了他一眼,第二日打听到贾琏在荣禧堂叫了早饭后,特意让人去东院把贾赦也叫了过来,祖孙三代人一同坐下吃茶说话。
贾琏酣睡了一整夜,这会儿脸上的气色好了许多,头脑也较昨日清明,话自然多了起来,一进门给贾母贾赦请过安后就主动说些外头的趣事逸闻,逗得贾母眉开眼笑,很有几分彩衣娱亲的架势。
他能如此孝敬,贾母心中的隐忧便去了大半,也说了些旧年老国公在外领兵时听过的乡野村话,与贾琏提及的轶事相互佐证,顿时令贾琏也起了几分兴致,祖孙间其乐融融,更相和睦。
说了好一会儿话,贾母忖度着时候差不多了,又让鸳鸯给贾赦贾琏二人换了一回新茶,等屋里伺候的丫头们都悄声退了出去,贾母才欣慰的看着贾琏说道:“当年你同珠儿一同启蒙,他早慧,你玩心重些,我日日听你们的先生念叨你的学业,忧愁了好些年,幸亏祖宗保佑,你后来懂事了,便好了,我也能同你祖父交代,没有辜负了他临终一片拳拳之心。”
轻描淡写的一番话,便把当年对贾珠的偏疼遮了过去,将对贾琏的漠视,对他学业的奚落冷眼说成了恨铁不成钢的慈爱之心。
贾琏见识过民生之艰难,外侮之狠毒,心境已非当年可比,早就不把那点不平愤恨放在心上,闻言也不过淡然一笑,毫不谦虚的接道:“古语有云,问道有先后,累老太太悬心,是孙儿的不是。幸好我虽不如珠大哥哥启蒙早,到底没丢了祖宗的颜面,不曾虚度岁月。”
当年贾母定要让两房孙辈一同轮排行,每每在他面前说到贾珠都要说一声“你珠大哥哥”,仿佛生怕他忘了长幼一般,如今贾珠身死如灯灭,所遗幼子也入不得这些人的眼,也就成了“珠儿”,真叫人齿冷。
贾琏答得中规中矩,眉眼间的神色也算恭敬,可贾母总觉得有些堵得慌,仿佛能透过贾琏平和的面色见着他心里的漫不经心似的,心头不太畅快。不过想到这一回叫贾琏过来是有正事要说,她也就先将那一丝怀疑放下,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你如今是为官作宰的人了,你幼时我与你老爷太太教导你,都是为了你好,不过我的见识早已不如你多矣,自然不能再指手画脚,反倒坏了你的正事。老婆子我自夸一句,说你是咱们阖府,甚至是族里的顶梁柱,也不为过。”
贾母这些话说的着实恳切,又是头一回在子孙辈面前明着服软,便是贾琏吃茶的动作也不由一顿,更不用说从垂髫小童被啐骂到年过半百的贾赦了。
都不用贾琏说话,贾赦就急急忙忙把话接了过去:“老太太这是说什么话!平头百姓都晓得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圣人也说百善孝为先,琏儿便是再有出息,您也是咱们家里的主心骨,儿孙们哪个敢不孝顺,我头一个饶不了他!”贾赦说这些话也不全是为了给贾母做脸。若是贾母也甩手任贾琏施为,那他这个老子就更没意思了。
贾琏眼皮子都没抬,就猜出了贾母与贾赦二人的心思,心内失笑之余,也不出言反驳,算是默认了贾赦的话,只平静的望向贾母,等她说后面的话。
贾母得了贾赦的话果然老怀大慰,拿帕子抹了抹眼角连连点头。她觑一眼贾琏,见他没有不满的意思,才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们爷们儿的事,我这老婆子懂得什么呢?建功立业光宗耀祖,都要靠你们。可我们这样的内宅妇人虽见识浅薄,总能给你们管束内宅,免得你们在外头还要为家里的微末琐事烦心。再一个,你在外头忙的是正事,那子孙绵延、开枝散叶,也是咱们家的大事,不然你百年之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便是我这老婆子,也没脸去见你祖父的。”
晓得贾琏不是自己能拿捏住的,贾母便没有耍弄自己老封君的威风,而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盼着贾琏能听进去。至于她曾经送过去的两个丫头为何没有随贾琏一同回京,她连半个字都没有问题。她身边的猫儿狗儿,在贾琏那儿什么都不是。
贾琏年纪愈大,贾母心里的怀疑就愈重。拖着不成亲也就罢了,他这些年东奔西走,有时候也确实不好说亲,可身边干干净净连个通房丫头都不留,就太过奇怪了些。满京城的大家公子,谁成亲前不放一两个丫头暖被铺床,偏贾琏不要。可要说贾琏有分桃断袖之好,他身边也没个充作此用的小子,着实令贾母费解,甚至私下里揣测贾琏是不是有什么病症。
但无论如何,贾琏已经袭了家里的爵位,又从那海窝子里回了京城,眼见着又要加官,这府里断不能再没个正经女主人。到时候贾琏能生则罢,不能生,也好给他们夫妻过继个孩儿,以延香火。
被贾母别有深意的眼神看着,贾琏也不禁有些哑然。仔细想想,他这些年确实清心寡欲,公务缠身后更是连少年时的那一点躁动都没了,也难免惹人遐想。明白贾母说的也算在理,贾琏郑重点了点头,含笑道:“是孙儿的不是,娶妻生子自然是人伦大事,孙儿定会娶一佳妇,老太太到时候只管着享福就是了。”
方才贾母一提到娶妻一事,贾赦就一眼不错的盯着贾琏瞧,见他一点儿推诿之意都没有,直接便点头应下,贾赦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他自己是一日都离不得貌美姬妾的,几年前就猜着贾琏好龙阳才不肯娶妻,甚至起过打杀贾琏身边小厮的念头。
今日贾母劝贾琏娶妻生子,真真是每一个字都说到了贾赦心坎儿里。且他的心思还更直白些,贾琏这样出息本事,若是没个亲生的传继香火,岂不是偌大家业还要便宜了旁人?一想到最后可能要过继二房的子嗣,他真是死了都闭不上眼。
贾琏既然愿意娶妻,他也能放心些。只要能给他生个乖孙传家业,贾琏心里到底喜欢女子还是男人,是不是让妻子守活寡,他都无所谓。
生怕贾琏改主意,贾赦就想将事情当场说定。他捋了捋精心保养的美髯,对着贾母恳切道:“邢氏是个木讷的,我也不通这些,这才耽搁了琏儿的亲事,还要托赖老太太再为这个混账劳累一回。”
当年贾赦不愿贾母插手贾琏的亲事,是怕贾母偏心二房,给贾琏混乱婚配些不入流的小户女孩儿。现下贾琏这样出息,贾母明显已经转了心意,贾赦也就无所谓了。况且贾赦心中狐疑,倒觉得小门小户出来的也好,到时候纵然贾琏有个什么不体贴,也没人敢来他们家闹事。
一听这父子二人的口风,贾母心里就有了数。贾琏虽说愿意娶妻,却显然并不愿让她插手相看,说不得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倒是贾赦有了这个意思。
若是其他儿孙,即便是她最心爱的宝玉,于婚姻大事上也说不上什么话,只能听从父母之命,可贾琏的事儿上,贾赦做不得主,贾母也就没接他的话,而是注视着贾琏慈祥笑道:“琏儿是个懂事孝顺的,先前一心上进才耽搁了,我这个老婆子能帮着琏儿说一房佳妇回来欢喜都来不及,哪里会劳累。”
说着,贾母面上不禁流露出几分自得来:“且我们琏儿这样的身份品貌,年纪轻轻就是一等子爵,满京城里再没有第二个,什么样的女孩儿配不上?怕是咱们到时候都要挑花了眼呢。”
这倒是句实话。如果说之前贾琏的亲事还颇有些高不成低不就,世家大族觉得他年纪大,小门小户又不般配,这会儿已经没什么人家不愿意许嫁女儿了。二十六岁的一等子,前头又没有婚配,便在皇室公主郡主眼里也算得如意佳婿,这京里又有哪家不想让女儿一嫁就是超品的诰命夫人。
自从贾琏晋爵以来,连南安王老太妃都来贾母这儿探过口风,似乎有意将王妃所出的小郡主许配贾琏,而那向来眼高于顶的南安王妃,也头一回有了点晚辈的样子,伏低做小,让贾母好生出了一口多年攒下的恶气。
不过南安王府再殷勤也没用,贾母断不能容忍那样骄纵任性、恶名在外的女孩儿做她的孙媳妇。同是前倨后恭的人家,她心里倒是更中意另外一家。
略思量片刻,贾母顽笑一般试探问道:“不过这嫁娶之事,门第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知根知底,晓得孩子们彼此的脾性模样,日后过起日子才更和睦些不是?”
当初她娘家侄孙女史湘云同宝玉两个不过略亲密了些,史家夫妻就连她这个姑奶奶的面子都不给,冷言冷语的拦阻,对宝玉百般嫌弃,等贾琏发达了,史鼎夫妻倒动起了亲上加亲的心思,想把他们的嫡亲女儿嫁于贾琏为妻。史鼎夫人前头生的几个都是小子,唯一的嫡亲女儿今年才十四岁,生的娇花软玉一般,温柔又恭顺。
贾母虽瞧不起他们的品性,打心底想同对南安王府那般给史家一个难看,可略出了气后也软了心肠。那毕竟是她的娘家,史家这一辈儿的爷们又同贾家十分疏远,等闲不走动,能有个契机再次结为姻亲于她而言也是好事一桩,她便松了口。
贾母说到这里,贾琏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抬眉瞧了眼对面依旧捻须微笑的贾赦。看出贾赦压根儿没听出贾母的言外之意,贾琏也不甚在意,转而面向贾母浅笑附和:“还是老太太思虑周全。大丈夫顶天立地,当封妻荫子,太过看重岳家门第反是舍本逐末了。孙儿也觉得知根知底颇为难得,譬如宝玉同史家妹妹,幼时便是两小无猜忌。若是老太太有意,孙儿同两位史侯也有几分交情,可探探他们于此事上的口风。”
正琢磨着儿媳人选的贾赦一怔,不明白贾琏怎么把话扯到了贾宝玉身上,贾母却是回过了神,难掩失望的含糊点头,闭口不再提此事。荣国府里嫡出的爷们尚未娶亲的只有贾琏与贾宝玉两个,不能都娶一家的姑娘,说出去也不像。贾琏说要撮合史湘云同宝玉,就是无意史家女儿。
贾母心里虽遗憾,倒也不至于为已经疏远的侄儿侄媳妇惹最出息的孙子不快,很快便又换了脸色,殷切的关怀起贾琏的饮食起居,张罗着再给他的荣禧堂添置些东西,笑称要在孙媳妇进门前好生布置一二,也好让贾琏在新妇面前能挺直了腰杆子。
都是贾母珍爱的私房,贾琏唇角一弯便统统笑纳,还神色惫懒的说替琏二奶奶谢老太太垂爱,瞧着活脱脱还是当年惫懒的少年模样,只有眼神顾盼间藏不住的沧桑通透才显出年纪来。
他一笑,贾母与贾赦两个不论心内如何作想,也跟着欣慰微笑,瞧着倒当真有几分溺爱儿孙的慈祥模样,晌午时三人还一同在上房用了午饭,贾母平素最疼的宝玉反被留在王夫人院子里,不曾过来。
刚用过午饭,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就奉圣旨而来。杨垣昨儿在宫里同几位尚书议到掌灯时分,最终压下异议,钦命贾琏为吏部左侍郎,十日后上任。
贾琏意气风发的接过圣旨,夏守忠几乎是立即就弯腰将他扶了起来,亲热的同贾琏说笑叙旧,连荷包都推了回去,没口子的称赞对方这几年的政绩。贾琏投桃报李,也颇为热络的请夏守忠去荣禧堂吃了盏茶,才客气的将人送了出去。
左侍郎乃一部尚书之下第一人,吏部尚书还恰是贾琏恩师兼姑丈林海,圣上的偏爱不言自明,贾母心中欢喜非常,就又开了库房想挑拣几样给女儿女婿并一双外孙送去,还是贾琏笑着劝住了。
他在通州码头下船时就已经派人去林家投了帖子,说定回京后第三日就上门拜访,各色礼物也已经准备停当,再加上贾母这些私房未免太过打眼。
不过只要一想到自己这回就要同林姑父见天儿一个衙门办公,贾琏的笑容里不免便带上了些苦涩。这么一位上官,他还真有些开罪不起。早知道会是吏部,昨儿杨垣问起时,他就该抢着去兵部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