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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渐渐黯淡,快天黑了,朦胧的深蓝雾色罩着洛安城,一盏接着一盏豆大的烛光正在逐渐熄灭,直到天彻底的暗下来,洛安城将会伸手不见五指。
杜云合上了窗子。
图柏抬眼看他。
“香香和小石头接二连三出事后,城里开始闹鬼了,他们说是香香和小石头化作厉鬼来报仇了。”杜云道。
千梵沏了茶,将其中的一杯递给图柏,茶里不知放了什么,一股浓郁的苦顺着热气氲上图柏的鼻尖。
他是兔子,吃不了苦,但此时图柏却觉得这味让他莫名安心。
杜云接着说,“一到天黑,点灯的人家都会听见凄楚的哭声,屋子里地动山摇,大片大片黑色的血泊从地上流出来,血水溅上人身,会出现灼烧的疼痛。”
千梵问,“只出现?”
杜云摇头,“不,我去看了,是伤口,很像被毒虫咬伤了,我问过大夫,说是一种尸毒。不算很严重,汤药可医,但需卧床半月有余。”
千梵和图柏下意识对视,从对方眼中皆看出来了疑惑,图柏手指摩擦着苦茶的杯缘,低声道,“这和香香与小石头有什么关系?”
杜云抿了下唇,仰头将苦茶一口饮下,苦的他整个脸都拧巴起来,“有人说在血泊中看到了两个小东西,不止是一家人,许多受伤的百姓都说看到了,甚至里面有人根本不认识他们,但听他描述的模样,不会有错。小石头的爹娘为了见到孩子,彻夜点灯,屋中阴嚎痛哭不止,邻人听见屋中异响,却不敢进入,直到烛火燃灭,闯进时,夫妻二人浑身灼伤,深重尸毒,至今还在用药。所以我下令,一旦天黑,所有人不得点灯。”
他盯着图柏,问,“老图,世上有鬼吗?”
世上有鬼吗,就和世上有妖吗一样,凡人总是在不停追问这些,他们询问可否有妖是寻求对妖术和不解之谜的回答,询问可否有鬼是对死亡的恐惧,对未尽之事之人的痛恨、遗憾和追思。
世上有妖,他面前坐着的就是兔子妖,那世上自然也有鬼,只不过鬼对于妖和人都是另一种诡谲怪异、冥茫诡秘、难以捉摸的世界。
图柏是个寻常的妖,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也没有话本里所说的通天遁地的本领,只是本分的混在凡人中蹭吃蹭喝,做些让自己舒坦的事。
他先前没和鬼怪打过交道,即便是遇见,也说不定会躲着走,挂着‘鬼不犯兔,兔不犯鬼’为兔处世的招牌,所以此时,纵然他从杜云的目光中看出他想问的不仅是有鬼没鬼这么简单的问题,却也给不了他想要的回答。
见那副总是笑嘻嘻的脸上染上惘然落寞和失魂落魄,千梵心中泛起异样,手指摩擦着温润的佛珠,说,“天快黑了。”他看向杜云,“神鬼之道,贫僧接触不多,但如今若无法,大人可愿同贫僧一试?”
图柏惊讶,这人怎么连这些也会?
他声音还带着沙哑,“别勉强自己。”
千梵颔首。
“禅师想如何试?”杜云说,“我和图柏一定会竭力配合您。”
屋外的天空已是一片墨色,千梵环顾屋中影影憧憧,手中一翻,缠在修长腕上的红檀木佛珠被取了下来,他一颗一颗去掉佛珠,猛地转身,袖袍纷飞,佛珠穿破风声,射入了屋中的天干地支五行方位处。
千梵带人站在阵外,低眉敛目双手合十,沉声说,“大人,点灯。”
屋里的灯具被杜云全部拿了出去,他听罢忙从隔壁取了回来,抱着一大兜蜡烛油盏,咽了咽口水,“禅师,这样行吗?”
杜云行事问心无愧,但丝毫不影响他怕鬼。他见千梵沉静自若,回头看图柏,那人也是默不作声,只好拼命咽下口水,扯了两床布单要二人都裹住,“行,你们要试,我就跟你们试,但尸毒我亲眼所见,不容小觑,用布单捂住脸,别被黑血溅上。”
图柏拿过布单,站在千梵身旁抖开,随时准备抵挡飞溅的血水,“小心点。”
千梵嗯了一声。
洛安城里万家灯火仿佛有默契般同时熄灭,黑暗刹那间铺天盖地而来,悄静无人的街道上蹿出幽幽呜呜的夜风。
一团乌云飘来,遮住星月。
昏暗的屋子里传出‘嗒嗒嗒嗒嗒’碰撞的声音。
图柏,“闭嘴。”
杜云牙关打颤,“我控制不了。”
图柏,“我帮你敲碎?”
杜云,“那你以后喂我吃一辈子的东西。”
图柏心想饿死你,想反驳他,感觉手背被轻碰了一下,自觉闭上了嘴。
对于他这么听话,千梵在黑暗中勾了勾唇,转动手里的火折子,走到符阵内将一盏红烛点亮。
豆大的火光腾的亮了起来,屋子里桌椅板凳都静悄悄的,什么都没出现,也什么都没发生,唯有蜡烛发出簌簌的燃烧声。
过了一会儿,杜云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图柏凝视着与他错了半步站在前面的僧人,忽明忽暗的烛影将千梵的侧脸勾勒的棱角分明,他的神情坚定专注,漆黑的眼睛里浮着幽幽烛火,有种格外的深邃和沉稳。
他想起白日里的拥抱,喉中发苦,眸子黯淡的垂了下来,目光触及地面,愣了一下。
自他的脚尖无声无息冒出大沽大沽黑红的血水,图柏正欲蹲下细看,忽然觉得眼前发晕,地面好像猛地翻了一下,紧接着,屋中莫名刮起刺骨的寒风,风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血腥味。
“啊啊啊。”
图柏被猛地拽了一下,杜云边叫边死死扒住他,将他往门口拉,“血啊,地上都是血!”
图柏抬头,屋中不知何时已被黑血铺地,桌子椅子浸泡在粘稠的血水里,屋中阴风大作,而桌上那盏豆大的烛火却静静燃烧,火苗连一丝都没晃动。
“千梵。”图柏话音刚落,一枚佛珠冲着烛光射去,在碰上烛火的刹那,一声凄厉的叫喊从满地黑血中炸了开来。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骤然投入巨石,血水‘噗噗噗’四溅起来,刚开始还只是涟漪,而后,血中剧烈翻滚,不足两指的血水竟刹那间溅三尺多高的血墙朝他们逼近。
杜云用布单将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叫道,“别被血碰到,快熄灭蜡烛!”
血墙推至眼前,像是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们吞下,就在血水冲上身前时,一股劲风扑了过去,风中夹杂着清淡的檀香将血墙拍了回去,千梵收起掌风低声道,“看。”
图柏定睛望去,只见粘稠的血墙外隐隐约约露出个影子,那影子模躲在墙后,不高,大约只到图柏腿边,他看着,心里一沉。
地上的黑血咕嘟咕嘟更加厉害的涌出,血墙没占到便宜,发出凄厉的嚎叫,本已平静的屋中猛地摇晃起来。
杜云被晃得朝血泊中跌去,吓得眼珠都要瞪出来了,图柏眼疾手快拉住他的手臂,刚碰上,杜云就像猴子一般蹿上图柏后背,双腿紧紧夹住他的腰,大叫道,“啊啊啊我要掉下去了。”
四周晃动的更加剧烈,脚下的空地被流淌的血水逐渐淹没,能站的地方更加少了。
就在这时,从血水中忽然探出一只枯瘦狰狞的鬼手,手上白骨森森,挂着没有腐烂完的烂肉,张成爪状凶悍朝千梵抓去。
“小心。”图柏欲空手去斩,被一股柔风推开,千梵将他拉到自己身前,回掌向鬼手抽去,手里穿佛珠用的红结绳化作一只极细的剑在风中发出‘铮’的一声,绳尾倏卷缠上鬼手,千梵用力一扯,想将那只手连带着血墙外的鬼影拽出来,却不料,那只手却化成一团黑雾消失了。
“在你身后!”图柏拎起泡在血水里的椅子飞了过去,椅子穿手而过,撞散在了另一面壁上。
千梵盯着血墙外的影子,双手合十,低声默念。
古奥晦涩的经文从他分明的唇瓣倾泻,被射入墙壁用佛珠撑起的的天干地支符阵随着他的声音竟浮出金色的脉络,脉络发出柔和的金光,光晕所照的地方,清晰能看到地上的黑血正飞快退了回去。
杜云叫,“有用了!”激动的从图柏身上爬下来,刚一落到地上,就觉得脚腕一疼,低头看去,还没来得及消退的黑血中出现无数双白惨惨的枯手箍住了他。
红结绳凌空一甩,斩去他脚腕上的枯手,杜云惨叫一声,离的老远竟也能蹿到图柏身上,“快点吹灭蜡烛啊。”
图柏无语的抱着他,用随手可捡的东西砸脚边的枯手,“千梵,抓住血墙后的影子,不用担心我们……草,老杜你沉死了。”
千梵微微颔首,脚尖在黑血还未蔓延上的墙壁一点,手里的红结绳像离弦的箭冲向血墙,没入血水里时,屋中的凄嚎声拔高了三个调。红结绳好像缠住了什么,绷的紧紧的,屋中的符阵也随即氲出金光,将血墙后面的东西困住了。
他收紧绳子猛地用力,凄厉声刺的的人耳膜发疼,就在他开始往回收绳结时,血墙咕嘟咕嘟冲上房梁,原本模糊的影子也涨了起来,涨成庞然大物挟着大量黑血,像海上升起的浪潮,有意要将千梵淹没在血水中。
若按照杜云所说,被血水溅上会犹如灼烧之疼,那被淹进去,恐怕疼痛不比葬身火海来的轻。图柏瞳仁一缩,丢下杜云,扯过他手里的布单在血水扑下时奔了过去。
千梵接住他,将他按在怀里,刚把布单披在二人身上,就感觉一股浓烈的腥味漫了过来,布外稀里哗啦犹如下了大雨,千梵护住图柏的头,单膝跪在布匹下,咬破手指在上面迅速画了什么,他低低念了一句,“收”,布单忽然朝外卷起,与符阵流转的金光同时回缩,将噼里啪啦的血水尽数收进了单子中。
黑血收尽,后面的影子藏不住了,凄厉吼了一声卷起阴冷的风,图柏看见那只枯瘦挂着腐肉的鬼手又伸了过来,更加凶悍狰狞,动作不得章法,不等他二人有所动作,又一只手从雾中探出了攥住了那只鬼手的手指,图柏出声道,“香香。”
攥住鬼手的手小小的,皮肤呈死人般的灰白,小手抓住枯手,将它拉回了黑雾中,随即,雾气渐渐散去,阴嚎也停了下来,静静伫立在桌上的蜡烛已满是蜡泪,就在刚刚熄灭了。
外面传来鸡啼声,已是黎明前夕了。
屋子里被黑血浸过的地方湿漉漉的,千梵摸了一下,很冰凉,不是血,他推开窗户,一股清凉的风吹了进来,吹散些屋中腥湿味道,转头望着还抱成一团的两个人,好脾气道,“大人,贫僧接您下来?”
杜云两只腿夹着图柏的腰,跟只熊一样挂在他身前,闻言,往地上看了一眼,这才不情不愿笨拙的跳下来,道,“哈哈哈哈,走了啊,也就,也就这样嘛。”
图柏揉着酸疼的手腕啐道,“死胖子,杜云云。”
千梵在他走来时伸出手,图柏愣了下,“做甚么?”说完,手就被拉了过去,修长的手指均匀有力的帮他按揉推顺经脉。
图柏望着他,眉眼弯了一下。
杜云凑过去看了两眼,“禅师好手法,本官手也酸,也要揉揉。”
千梵突然道,“大人不如看看布中有何物?”
杜云哦了一声,低头去看,注意力很快被吸引了过去,蹲在地上开始检查刚刚千梵用这块床单和符咒裹住的到底是什么,忘了他刚刚还等揉手的请求。
窗台边,图柏欺身靠近千梵,低声说,“不想给他揉啊。”
千梵全神贯注盯着他发红的手腕,嗯了下,感觉耳旁的呼吸声,一抬眼,看见青年似笑非笑的目光,耳朵顿时烧了起来,面上一片通红,别开眼,唇瓣抿了下,小声说,“贫僧没有。”
图柏咧了咧嘴,“好,你说没有就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