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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那天晚上的问题, 纪凉州竟然听到了。
顾云瑶以为他没有听到, 连日以来还抱存侥幸心理。对前世抱有印象的人只有她而已,如今的顾府、侯府,乃至前世牵扯进来的纪凉州都不明白其中渊源。
大概在别人看来也会是不知所云的问话, 顾云瑶也不知道那日怎么就问出来了。纪凉州却抱着宝刀而立, 慢慢地开口:“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害你。”
顾云瑶稳了稳心神,把食盒好好地拿在手里面,脸上爬了抹笑容说话:“纪大人在说什么,我不是很明白。”
纪凉州不知道她为什么恐惧他, 也许那天的问话是个关键, 虽然叫人想不明白其中缘由, 他只是收了宝刀,重新摆到腰间斜斜挎着。顾云瑶感受到他走过来的气息, 步伐很稳, 他的个头比她要大许多。
顾云瑶只堪堪到他腰部的地方,正好能够看到那柄刀,其实和前世的绣春刀不是同一把, 顾云瑶还是专注望了许久。
纪凉州的手忽然放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重新说了一遍:“我不会害你。也绝对不会杀你。”
那日他虽然因为冉冉升空的烟火没能听到声音,却看得懂一个人说话时的口型。
他看到了她在问他:“倘若这一世我们能成为知心好友, 你还会杀我吗?”
纪凉州反复想了几日, 不是很明白他们之前是否有会过面。但誉王说过, 一个人若想成为另外一个人的知心好友,两者间必然要有兴趣相投的事情。他想他可以成为她的好友,毕竟她的棋下得那样好。连他都有点意外,顾云瑶的年纪明明这么小。
说实话,纪凉州还想与她多多下棋。他已经很少有感兴趣的事了,下棋算是其一。
顾云瑶被他揉了以后,立了许久才将手里的食盒交到他手上。默然垂下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再度看到他以后,顾云瑶想过很多,譬如是该躲着他,还是该迎难而上,又或者剑走偏锋一把,把他拢到自己的麾下,在尽力避开前世浩劫的同时,多一个坚强有力的后盾。他看起来人不坏,只是不懂表达感情。
前世他们两个之前并无交集,倘若今生从现在开始有了交集,再经历一遍同样的事,纪凉州还会是那个杀她的锦衣卫吗?
他给出了回答,说不会。
顾云瑶不再说话之后,黑夜里的声音都静了许多。彼此能闻到对方连绵不断的呼吸,纪凉州的手还摸在小姑娘的脑袋上,她的身体很娇小,似乎风一吹就能卷跑了。
她还这样小。
纪凉州忽然想起来今日下棋时,她认真布子的样子,眼里熠熠地生了辉,格外严肃。偶尔走棋到精妙的地方,她会用笑脸来对着他说话。
手里感觉一重,他平静地移开了手心,收回去。顾云瑶没发现什么异常。纪凉州也只是收了食盒静默地开始吃饭。
用完膳后她和外祖母两个人在丫鬟的簇拥下回到北园,原先是要在次间里歇下,蔺老太太忽然走进屋子里和她说话:“今日晚上瑶儿想不想和外祖母一起睡?”
顾云瑶本来披了件长褙子,坐在暖烘烘的热炕上看窗外的景色。见到蔺老太太过来,双肩微微一动,长褙子从她的身上滑下。
蔺老太太过去替她把外面披的长褙子重新罩好。
夜华如水,天气开始渐渐回春了,顾云瑶来侯府的时候没能带几件可换洗的衣服,蔺老太太特令了府里的衣匠们为她重新制了些衣裳。好些漂亮的湘裙还有褙子都等着她来穿。
蔺老太太望着这个外孙女,一时心里起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她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是男胎,但因第一次做娘,有些地方疏忽了,孩子在不到一岁大的时候就夭折了。蔺老太太当时浑身肝胆欲裂的疼。
后来怀了第二个孩子,便是同样夭折了的府内的大小姐。
她因失过一个孩子,加上忠顺侯府每一代都要为国效力,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也时常去边关战场。她心里很忐忑,每回听到边关战事告急,就怕老太爷再也不能活着回来!
幸而每次他都能回来。
每回回来,蔺老太太就会怀一个孩子。可能是上天注定要她孤守侯府,大小姐过不了多久也夭折了。
蔺老太太甚至动了不想再要孩子的念头。
看着孩子在自己的怀里慢慢死去,而无能为力的那种自责感,让她深深地受到煎熬。
好在后来蔺侦仲出生了,再接着就是蔺月柔。
大概也是为了补偿她四年之内失去两个孩子的痛苦,上天派给了她一双可爱的儿女。
尤其是蔺月柔,她从小聪慧过人,养在侯府里是受不少人敬仰的千金大小姐。受喜爱的程度,基本就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般的世族大家的小姐们,从小被人吹捧多了,那性子可能也变得比平常人骄纵一些。便说皇帝身边养的文玉公主,从小眼高过人倒也没人敢说什么。
蔺月柔却很不一样,性子温婉,待人真诚,也兼备了才情。
她每回想到顾德珉,心里只有一个“恨”字。连带顾德珉的亲生女儿她都不待见。
前面王妈妈告诉过她,顾云瑶虽然姓顾不姓蔺,却也是她的外孙女,是侯府二小姐所出的孩子。
蔺老太太觉得王妈妈说的没错,她以前怎么就没想过呢?
顾云瑶的手脚有点凉,她体质寒,有时候坐在暖烘烘的炕上,配上手里塞着的汤婆婆都没有用。
蔺老太太忽然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和她说道:“外祖母以后绝对不会让你受累。以前的事,都是外祖母错了。你不要怨恨外祖母,也不要恨你的舅舅。”
顾云瑶抬脸看了看她,为什么要突然提到舅舅?果然表哥之前说的舅舅也很担心她的病情,是表哥擅自扯的谎,不过怕她听了实话以后心里难过罢了。
说起蔺绍安,匆匆一别已经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没见了,也不知道他在边关那里过得好不好。
又过了两日,誉王从江西来京城逗留的时间太久,算算时日,他该回原本的封地去了。
蔺月彤自然要跟着誉王一道回去,两个人从江西来的时候,带了许多那边烧制的上好的瓷器。自古以来,人们自从学会烧制瓷器,就很喜欢这样物品。它可薄如纸,通透如玉,放在日光下观赏也是极好看的。
因为顾云瑶来侯府小住,誉王也给顾府那边捎带了一些瓷器,等着哪天小姑娘顾府那边的家人来接她时,一并带走。
他们出行时较为简单,只带了四五箱箱笼,都是一些日常要穿的衣物。随行的丫鬟在短短半日之内就将誉王和誉王妃的行李收拾完毕。这日日头还高,赶路要紧,一帮丫头婆子们簇拥着蔺老太太等人,一道在门口送行。
顾云瑶当然也在送行的队列里。
影壁前面停靠了一辆高大的马车,马夫已经端正好了身子,正襟危坐在上面,随时可以出发。
顾云瑶左右看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再次打量了周遭的情况,才发现究竟哪里不太对劲。在王爷他们随行的人里,居然看不到那个惯常能看到的人物。
蔺老太太也在奇怪,平时纪凉州待在誉王的身边,虽然身份好像不一般,被誉王认为义弟,他却把自己当成普通的侍卫起了一种保护誉王的作用。
一般时候,他在誉王身边根本会贴身不离,怎么今日见不到了?
誉王看到蔺老太太的脸色,心知肚明了,笑说道:“他今日不舒服,我便让他留下先休息一下。”
原是这么回事,蔺老太太当即了然。
拉着女儿的手,她又忍不住说了好多话。无非是让她在江西多保重,若有机会再回京城里住住,侯府的大门随时会为她敞开……
司琴和墨画两个人也在送行的丫头婆子里,墨画好一些,脸色比较平静淡然,她一般很少将情绪摆露在脸上,除了前几日为顾云瑶报仇踩烂纪凉州老虎灯的那次。
司琴则红了眼眶,她是家生子,从小到大亲眼目睹蔺老太太一个人孤守侯府是怎样一种感受。别人都羡慕侯府的家世,可谁知道门庭高,也有门庭高的凄凉。
小世子蔺绍安不也是吗?身在朝中,虽还未谋得一官半职,侯爷带他常年在边关历练,为的就是将来他顺利继承爵位以后,也要代替父亲镇守边关。
正应了那么一句——远离京城,非我所愿。保家卫国,才能免你受颠沛流离之苦。用我性命相担,许你一生富贵荣安。
送别完誉王和誉王妃以后,哒哒的马车声在人前渐渐消失不见,暮色四合,夕阳也渐渐沉了,顾云瑶同蔺老太太在门口站了许久,久到早就看不到马车的影子,也听不到声音了。蔺老太太才恋恋不舍地被众人劝回去。
顾云瑶也很惋惜,连日来的相处,她很喜欢小姨母。重新发病的时候就是她把自己抱在怀里,当时好似母亲回来了,顾云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此去一别,又不知道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叹息了一声,顾云瑶也随侯府的人马转身回去,绕过影壁,才略略跟了几步,竟然看到纪凉州身子近乎瘫软状态地扶着墙壁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