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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凉州把信接过来了以后也不说话。
下属也不退下去, 就静静地等待他的吩咐。五年了, 整整五年的时间,纪凉州从京城里,带了一封誉王亲笔所写的请愿书, 希望侯爷蔺侦仲能够收留他在身边。
王爷的请求, 侯爷怎么敢不办,蔺月彤那里,还要多多由这个妹夫照应。
纪凉州留了下来,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平时也不把任何想法表露在脸上, 和蔺绍安完全是相反的类型。
蔺绍安看见谁, 都以笑脸相待, 当然他们两个人同样的都叫人摸不清心思。蔺绍安就算是生气了,他也是笑。纪凉州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生气。
下属躬身站着这里的一会儿功夫, 又看了纪凉州好几眼。他惯穿一身玄衣, 身上没有多余的佩饰,腰间常年挂了一把宝刀,刀鞘用金边所镶, 这柄刀着实是把好刀,上面的瑞兽纹饰雕刻精细,纯属上品,还有宝石嵌在其内。好像他的身上唯一华贵的东西就是这样了。
纪凉州的这柄刀从来不离身, 没有人知道他的刀是因何得来的。有人曾经试过拿他的宝刀, 掂在手里太重了, 最后还是放弃了。他年纪轻轻竟是这般用力,功夫不简单。初来的时候别人都被他的气场所压,均称呼他一声“纪大人”。
纪凉州突然抬起双眸,点漆如墨的眼就淡淡地看向他,这双眼里好像全无感情似的,看人看物的时候总是这么的冷,所以才叫人摸不透。下属看到他在看他,双肩微微颤了颤,把头赶紧埋了下去。
才听到纪凉州问:“还有什么事吗?”
五年的期间,蔺侦仲不知道派他“烧”了多少封这种来自京城同一人手里的信,看情状,应是一个女子的笔迹,他虽不识得几个字,也知道这上面是一个叫“云瑶”的人寄来的。最后他都没有烧,并不是胆敢抗拒侯爷的命令,因为被纪大人强势摄人的气场逼得只能交出去。
以前不敢过问,现在胆敢和他说上几句话了,下属道:“这是寄给侯爷,寄给小世子的信,属下恐怕交给您还是不太妥当。”
纪凉州看了他一眼,把信塞回了怀里,没给下属任何夺回信的机会,他淡淡地道:“如果侯爷问起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下属有点慌了,他不是这个意思,就算侯爷问罪起来,倒霉的是他,也不可能是纪凉州!
毕竟五年期间,纪凉州就算没有任何参将、守备、备御等官职加身,在蛮子军多次进犯宣府镇、大同镇、辽东镇等地的时候,他帮了各个地方的总兵和副总兵许多忙。在众人的心里,是当之无愧的纪大人!
却见到他已经转身走了,只留下了一句话:“我不太会照顾人,但也不会叫你吃苦。”
这就是他的承诺了。
誉王曾经说过,男人的话,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下属无奈地站在原地,只能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发呆。实在想不明白他和信封上面那个叫“云瑶”的女子又有什么关系。
哪怕要得罪侯爷,还有小世子都好,他一定要将信完整无好地保存下来。
纪凉州走了一会儿,才走回居所。在宣府镇的条件自然比不得江西誉王府乃至京城的生活,但是他习惯了。家徒四壁也好,甚至没有家,都经历过。
纪凉州坐了下来,寻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将灯用火折子吹亮,那封信还塞在怀里,掏出来的时候被体温捂得有些皱了。
屋内有点暗,借灯光看了看,仔细地把有褶皱的地方全都抚平。一旁放衣物的箱笼上面,压了一个小盒子,此刻小盒子是打开的,在一个遮灰用的棉布下面,露出一叠信封的边角。
常年放在角落,干燥的气候已经让原本颜色簇新的信封,从黄渐渐变到白了。
纪凉州望着今天新的信封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沉思着抿了唇,将信封塞回那个小盒子里。
拿开遮灰用的棉布,小盒子里满满装了五年来多达二百多封的信,从第一封开始,顾云瑶每个月都会寄三四封过来,一年四季有十二个月,她就寄了整整二百多封过来。
第一次侯爷要烧信的时候也是巧了,被他正好撞见,纪凉州想办法拿到手的时候,信已经被烧了一半,在那个下属的手里他夺了回来,把烧在信上的火舌都拍灭了。
打开来一看,里面的字也都残缺了。笼统可以看到小姑娘画了一个什么东西,旁边标记的字却写着:糖葫芦最后都扔了。
纪凉州也想过,由他看信不太合适,然而如果小姑娘那边没能收到信,她可能会很难过吧。
当年下棋的时候,她就曾经露出过有些沮丧,有些失落的神情,当时的他还在想,是不是应该在一开始的时候听了誉王的话,让一让她比较好。
也不知道她的棋艺有没有更加精湛了。
纪凉州在第一封回信里写上:无妨,再给你买。
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也到了他的手里。有几次纪凉州有点觉得过意不去,没能拆开信一看究竟,拿到信就都放回去了。在给她的回信里统一写上的都是:无碍。
或者是: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四个字用的最多。
有次还是把信拆了,看到小姑娘在信里问他:表哥,是不是我写信的内容特别无聊,你总是那四个字,好像在搪塞我。我也知道,内宅生活必是很无聊,可我还想给你写信,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也总想告诉你我过得好不好。如今祖母还有外祖母的身子都很康健,外祖母一切都好,表哥你也能放宽心了。我知道在那边的生活不易,边关战场,敌我双方势必水火不容,你跟随舅舅保家卫国,万事不必担心,我会将外祖母照顾好,等你回来。
纪凉州的回信里,内容才勉强丰富了一点。
不过字也不多,还是写了简短的几句话,从平日观察蔺绍安的生活而来,比如:今日大同镇险些失守,我奉父亲的命去支援了。一切安好,切勿担心。
还比如:蛮子军想要协商互市共利的事,宣大总督已经回京面见圣上了。一切都好,勿担心。
还有这样的:今日缴获了辎重与牛羊几千,大获全胜。一切都好,勿担心。
每三四个月回信一次,不觉之间也回了二十来封。都会以“一切都好,勿担心”做结尾。
纪凉州坐了一会儿,灯光映在他的脸上,更衬得他眉目俊朗。他静坐了片刻功夫,望了好几眼箱笼上方小木盒子的方向,还是起身走了过去。今日也是把信拆开来看了,本想放进盒子里不去动它,他怕没能看到内容,回信写得不够点题,小姑娘又要问他:表哥,是不是我的信很枯燥?你都不爱看,回复回得这样少。
纪凉州并不是不爱看,而是……他确实不是小姑娘的表哥。如此冒充了五年之久,心里时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把最上面的一封信从里面拿出来,双手捏了好一会儿,还是拆开了。
这次信的内容洋洋洒洒有三页之多,和顾府的教书先生杜名远有关,顾云瑶在里面提到了杜名远的儿子杜齐修来了,俏皮的形容让纪凉州仿佛看到了一个为人轻浮,喜爱耍小聪明的杜齐修。
她还提到:我也不想瞧着他,只盼着明年春闱之际他能快些高中,我祝他早日做个榜眼大人。
纪凉州甚至想象到,她嘴角含笑的模样,小姑娘长得好,与人笑时,唇边会有一粒梨涡甜甜地出现,那双眼也会乌亮亮的如有一弯泓泉在里面流淌。
她以前的声音就很甜软,却是不知道五年之后又是什么样子了。纪凉州想到她用那个情态看着蔺绍安,用那个声音喊着他:“表哥。”
纪凉州提笔欲准备写的手忽然麻了一麻,盯着手里的纸笔好一会儿,他始终不知道刚才一瞬间的僵麻是怎么了。
身体好像有点病了的感觉,心里也很不舒服。有点发慌。纪凉州闭目,屏住呼吸,让气田沉稳下来以后才提笔写道:若有人欺负你,告诉我。近期会回来。一切安好,勿担心。
蔺绍安骑着马从外面巡视回来,军中许多的士兵看到他,都会恭敬地抱拳称呼一声:“世子好。”
在军中,就要跟随士兵们,吃穿住行一起,没有区别。蔺绍安一身鲜红的士兵装束,身上罩了沉重的铁甲,脚踏一双黑靴,那眉目端的是如女人般貌美清秀,虽然总会有人把他误以为是女人,但他同时也开始是蛮子军害怕的狠人物。
从马上翻身下来,蔺绍安走了几步,时有人过来称呼他为“世子”,他纠正了五年都没有用,有些人还是怕他,从出生开始,他就别人要高一等,是大家看好的下一任忠顺侯爷。如今的蔺侦仲也十分器重他。哪怕军中的副总兵看到他,也要自让三分。
唯一不怕他的大概只有那位姑父身边的义弟了。
蔺绍安纠正不了这些人的习惯,干脆也不过问了,揪住其中两个巡逻的小兵,和颜悦色笑着问道:“纪景善在哪?”
两个人你望我我望你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口中所说的纪景善,指的是那位纪凉州纪大人。
景善是纪凉州的字。
两个小兵恭敬地回答道:“纪大人在他的屋中,好像说有急事要处理。”
蔺绍安没奈何地笑了笑,纪凉州那小子,能有什么急事要处理?难道是想给誉王写信不成?
他谢过了两个小兵,两个小兵还有点惊讶,居然被小世子给谢了,不敢当,但蔺绍安已经牵着马,朝纪凉州的住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