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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昭节不意他忽然提到唐千夏画的那幅画,愣了一愣,才道:“许是她忘记了罢?上回进宫才看到晋王殿下领了她去觐见皇后娘娘,说是她这两日学了新奇的画技……”
宁摇碧闻言眉头微微一皱,似沉吟了一下,开口却已经把话题转回了苏史那身上,慢慢的道:“其实论血缘,苏伯该是我母亲的……叔父。”
“啊?”卓昭节才奇怪他怎么话题转得这样快,跟着就听到了苏史那与宁摇碧竟然还有这样的渊源,不禁一呆。
“苏伯的父亲尝与龟兹勾结,欲夺头人之位,然而中途消息走漏,按着月氏……也不只是月氏,西域那边诸胡的规矩,族内出了这样吃里扒外之人,即使是头人的兄长,也没什么好说的。胡人那边对这样的人是一支里高过车轮的男子全部斩杀,妻女则由族人瓜分为奴。”宁摇碧揉了揉眉心,语气淡泊的道,“那时候我外祖父选了族中最高大的一驾车,但苏伯恰好比车轮高一点点,他是幼子——我外祖父费了点心血,才保了他下来,但也做不成族中贵胄了,连平民也不可得,只能做奴隶。而且,如非有重大功劳,永不赦免。”
卓昭节低呼了一声,心想怪道当年申骊歌继承其父的头人之位时既是女子,又正当年少,苏史那那时候已经是整个西域都赫赫有名的悍将了,居然甘心服在申骊歌手下。原来两人是堂叔侄——虽然自古以来,骨肉相残的事情不少见,但大多数人总是顾念着血脉之情的。申骊歌之父当年保下苏史那,亦是念了这份情……所以才有苏史那后来对申骊歌的忠心耿耿、甚至甘心为奴陪嫁到长安来。
“月氏族的头人不讲究嫡或长,只看能力。”宁摇碧吐了口气,道,“我外祖父有三子二女,我的母亲,是其长女。据说外祖父生前最喜欢的就是我母亲,后来外祖父临终,征求族老意见,也把头人之位传了她。但外祖父不能很放心族老,所以私下里把母亲托付给了苏伯……不过,外祖父也不敢全放心苏伯。所以临终前,特意抓了一件事情为难苏伯,让合族上下都立下九死无悔的誓言,即使苏伯立再大的功劳,他与他的后裔、姻亲,都不许染指头人之位……”
卓昭节呆了一呆,喃喃的道:“这……这样的话,外祖父他不怕苏史那起了恨心吗?”
“苏伯的母亲姊妹,就是当年其父勾结外族时被瓜分为奴的那些人……”宁摇碧轻描淡写的道,“在我母亲长大之前就相继死去了,我母亲陪嫁的一个月氏嬷嬷、几年前是去世了,那嬷嬷无意中说起过,苏伯的一个姐姐,容貌与我母亲颇为相似,在胡人中是数一数二美貌的……性情也极烈,因为不愿意服侍一个年岁比我外祖父那会还长的族老,被那族老恼羞成怒之下,赤.身.裸.体绑在了马后活活拖死,死时只余一副骨架,血肉洒了一路!”
“啊!”卓昭节惊呼了一声,下意识的举袖掩口——她敢亲自执了金镶玉如意朝苏史那下狠手,自也不是听不得人死的话的人,然而胡风剽悍野蛮,这样活活拖死一个如花似玉的胡姬的景象,只想一想,卓昭节也不禁一阵毛骨悚然!宁摇碧继续道:“我外祖父抓的事情就是苏伯趁着一次与外族征战……那一次也不是什么大战,但当年拖死苏伯阿姐的那族老恰在出战之列。后来那一战月氏赢了,可那族老却莫名其妙在半夜离了帐,数日后才发现他被人拖死在数十里外。虽然没什么证据,但死相与苏伯的阿姐一个模样,谁都知道是苏伯干的。外祖父从中挑唆一二,月氏族哪里能不防着苏伯?”
卓昭节见他提到这些时神色不动,心念一转,暗道:“九郎也没见过他外祖父,更没见过苏史那的姐姐,料想他即使对婆婆和苏史那有情,对远在西域的月氏族已故的老头人与个连名字也不晓得的胡姬长辈总归不会多么牵肠挂肚罢?”
她沉思了下,道,“外祖父这么做,自能限制住了苏史那。我听说母亲继承月氏族头人之位时年岁尚幼,我想外祖父也是想留着苏史那辅助母亲,又怕他害了母亲……但这么绝了他的念头……苏史那……还肯用心帮着母亲吗?”
宁摇碧淡然一笑,道:“我那外祖父虽然平生不懂得一句汉话,也不知道什么兵法不兵法,但能做到一族之长,亦是有些手段的。”
他顿了顿,道,“你可知道苏伯后来手掌月氏军权,杀得西域诸胡闻风丧胆,就连大凉诸将,在他手里也吃过许多亏……当年先帝安定西域,招降诸胡,对月氏族最为礼遇,一因月氏强大,二因母亲与苏伯……若非把亏待过苏伯母姊的人都铲除了,苏伯怎么肯殚精竭虑的为月氏征战?”
卓昭节诧异道:“那岂不是更加他大权在握了?”
“哪有那么容易?”宁摇碧冷冷一笑,道,“我外祖父虽然最宠爱母亲,母亲也确实担当得起一族头人的责任,然而我那几个舅舅可也不弱!之所以外祖父选择了母亲……就是因为苏伯太过勇悍能干。而我那几个舅舅俱欺侮过他,惟独母亲一来年纪小,长大些时苏伯已经崭露头角;二来母亲自幼好学,苏伯天纵将才,是以母亲钦佩他才学,私下没少请教他,多少有些师徒情份……外祖父的诸子女里头,也就母亲承继头人之位,最是安全!”
顿了一顿,宁摇碧又慢慢的道,“饶是如此,外祖父也不能放心,所以留了好些后手,譬如说苏伯陪嫁到长安,你以为他当真肯为了对母亲的忠心就一辈子做牛做马么?那都是因为我那些舅舅们在西域将他名声宣扬得极大,几次三番的表示服了他——一个奴隶竟能叫头人之子都心服口服,这话传到长安,弄得先帝很不放心苏伯。所以母亲才让他索性陪嫁到长安,远离月氏族,放在了先帝眼皮子底下,好叫先帝安了心!”
卓昭节听得目瞪口呆,不想宁摇碧还没说完,他冷冷的道,“母亲一嫁,把苏伯也带走,就是我大舅舅暂接了头人之位……嘿!你知道我和苏伯之前在吵什么了吧?”
“……什么?”卓昭节本来心里倒也有点数了——估摸着多半是苏史那、申骊歌,与大房的仇怨、尤其是欧氏之间的仇恨那都是几十年下来了。欧氏不能够忘记杀父之仇是一个,宁摇碧这十几年来不遗余力的踩着大房,这仇随着申骊歌的逝去只有更深的道理。
而如今纪阳长公主为了保住大房、不受帝后的雷霆之怒,亲自出面污蔑了亲生骨肉,使一招苦肉计,又趁着自己还在,求了圣人同意把大房流放剑南——也算是全了骨肉情份,又不使圣人为难。
此去剑南千里迢迢的,大房又失了势,正是宁摇碧和苏史那为申骊歌报仇的好机会。
然而宁摇碧到底心疼祖母,思来想去还是放下了母仇,逆了苏史那的意思……可这会听宁摇碧说了半晌苏史那的经历,又不像是这事?
宁摇碧叹了口气,道:“大舅舅只是暂接头人之位!”
“暂接?”卓昭节被他提醒了这句,愣了一愣可算反应了过来,然而她不懂得月氏习俗,思索了片刻方道,“这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如今他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头人?母亲不是已经……”
宁摇碧嘿然道:“照着月氏一族的规矩,头人优先从老头人的子女里挑选,若是老头人去的早,子女尚未成人,那就由亲长摄政,待子女长大成人,再议承位……当年父亲娶母亲,那是先帝亲自下旨令今上主的婚!若非这一条规矩,先帝何必如此恩待?”
“什么?”卓昭节大吃一惊,道,“这正经的头人……你?”
宁摇碧微微而笑,睨她一眼道:“你还真当我在这长安横行霸道全靠了祖母?祖母可不傻,我若当真只能靠了她老人家,到底难靠一辈子!那么不管不顾的把人都得罪了下来,往后没了长辈依靠了我要怎么办?就是因为有这么一重身份在,祖母才能放心的纵容我。”
又道,“月氏头人代代相传的一些东西,当年母亲嫁到长安时可是一件都没给舅舅们,全部交了苏伯带着!那时候苏伯辅佐着母亲,在月氏族里向来说一不二,虽然如此不合规矩。但一来母亲与苏伯积威已久,二来,那会大凉兵马都压在了西域……月氏在西域是大族了,可到底没法与大凉比。于是头人这件事情,就这么悬了下来,当然了,这也是先帝与今上乐见其成的。”
卓昭节心想,可不是乐见其成吗?宁摇碧是先帝嫡亲的曾外孙,今上嫡亲的甥孙——西域大族月氏的头人再恭顺,总也比不得嫡亲骨血、尤其还是有一半中土血脉的骨血来得亲切。而且即使宁摇碧不真的去做这头人,总归也是拿捏月氏族的一个把柄。
又想到坊间都说当年申骊歌去后,月氏族来人到长安为她讨公道,最后达成的协议是雍城侯再不续弦——但照宁摇碧这么一说,如今月氏族里他那几个嫡亲舅父怕是对这个妹妹恨得咬牙切齿,哪里会为了她出阁之后郁郁而终打发人千里迢迢来问罪?
怕是想要回正经头人之位和那些被申骊歌与苏史那耍赖带走的东西才是正理吧?
不过宁摇碧既然说他那大舅舅现下还是暂代头人,可见月氏族到底没能如愿。这也不奇怪,那时候申骊歌虽然死了,苏史那可不是省油的灯!
更何况长安朝野上下没人不愿意让月氏族套着这么一副缰绳,月氏族跑到长安来要东西……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