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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明德眉宇间渐渐浮起股青气:“谁拆的?”
宝如心说这是个糊涂帐。她不好说是胡兰茵指着人拆的,含混说道:“不过是想换间新屋子,就拆了,你快去隔壁呗,我闻着娘做的饭熟了,该去吃饭了。”
她瘦瘦小小的肩膀,怀里一直捂着宝一样,闷头闷脑就要进家门。
季明德隔墙轻嗅,老娘应当做了凉拌马齿苋,蒜泥白肉,再配着两碗酸酸凉凉的面条,如此热天中,最是开胃可口。
他站在门外莫名一笑,心道老娘向来省而吝啬,尤其在吃食方面,总是省到不能再省,他不回家,是不肯做一丁点肉星子出来的。
如今他不在,她都肯给宝如做点好的吃,可见宝如已经讨了她的欢心,自己这个亲儿子,反而靠外了。
果然,等他进院门的时候,老娘和妻子一人端着一只海碗,桌上几盘凉菜调的鲜香扑鼻,对坐而食,吃的正欢。
见他进来,杨氏先就瞪起眼来:“你不是该在隔壁的么,回来作甚?”
季明德放下包袱,先出门洗了把脸,进来一看,老娘依旧没有给自己盛面的意思。宝如也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默默的吃着。
杨氏仍是冷梆梆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你回来,只下了两碗面,若你要吃,不如我另去替你擀?”
季明德道:“儿子已经吃过了,你们慢慢吃,不必管我。”
他从包袱里抽出本书来,出正房,坐在檐下读着,等杨氏吃完饭出来,宝如去洗碗之后,低声问老娘:“我们的屋子,究竟是谁拆的?”
说起这事儿,杨氏就是一肚子的气。她掰着指头刚要数落,厨房里宝如一声轻唤:“娘,你来帮我找找抹布!”
杨氏进了厨房,见抹布在宝如手里,转身要出门,宝如一把拉住劝道:“娘,少说两句呗,您瞧瞧,咱们两家间的角门都封上了,又何必多起唇舌,叫明德夹在中间难做人了?”
原来,前几日胡兰茵的人撤走之后,杨氏便揣着二十两银子去请山工,欲要自己将那西屋砌起来,谁知来的工人们皆是漫天要价,杨氏的二十两银子竟还砌不起间屋子来。
叫胡兰茵这样摆了一道,杨氏才明白过来,西屋拆了,儿媳妇都跟着自己睡,儿子回来没个住处,可不就得搬到隔壁去?
她一怒之下,便将两家之间开的那道角门用砖给砌上,如今彻底成了两家人。
宝如这样一说,杨氏也有些明白,儿子在这边受了气,到了那边,胡兰茵也要哭诉,说自己好心好意替宝如修房子,雇来的工人却被杨氏几顿扁担打走了。
恰这事儿还是真的,她没有抓到任何把柄,就因为在外面扑风捉影听了几句闲言,便赶走了来此盖房子的山工们。
而儿子对于她的性格,向来知道的很清楚。只要胡兰茵两句抱怨,儿子不怨胡兰茵,必然会怨她。
杨氏堆了满腔的气,转而问宝如:“那胡兰茵摆明了就是耍咱们,拆房子不过半天的工夫,如今木横瓦竖的,难道就这么算了?”
宝如凑过来,神秘兮兮笑道:“娘,我绣的帕子,今儿买了十两银子,如今我也会挣钱了,明儿再将剩下那几十张帕子卖出去,攒了钱,房子咱们慢慢修,修间大大的,咱们大家一起住,好不好?”
杨氏有些不信,见宝如两只小细手儿捧了一只十两的千足银锭子出来,握在手心里不敢相信,压低声音叫道:“我的儿,你不过一个月的功夫,竟就挣了十两银子?娘半年辛苦,整药材晒药材,也不过挣得二十两,你绣的那帕子,果真有人要?”
宝如深深点头:“那掌柜还说了,叫我明儿一早就把剩下的全拿去。咱们自己按着自己的心思盖大房子,不是很好么?隔壁胡姐姐总算替咱们拆了房子,省了咱们拆房子的钱,您又何必再生气?”
原本,宝如是打算将银子积攒下来,以备将来后路用的。但这几天出门走动,在外打听了一番情况,才知并非山工原本要价高,而是胡兰茵凭借父亲胡魁的影响力,给整个秦州城的山工们都打的招呼,但凡杨氏出钱来请,山工们皆是漫天要价,就是不肯给杨氏修房子。
宝如气胡兰茵那暗矬矬的手段,也头一回发现自己两只手竟如此能生钱,三十张官服补子,一张五两银子就是一百五十两,眼看财大气粗,又何必让胡兰茵看笑话儿,所以一力要包揽下来,替杨氏修屋子。
当然,修屋子的钱还是算在季明德头上,毕竟他花五百两买了她,到时候她果真找到安身之处,要走的时候一总儿算总帐,不怕他不放人。
季明德持着本书,仅凭老娘和妻子几句话便明白了,这必是隔壁捣的鬼。大伯娘朱氏是个有上气没下气的病妇,常年抱病,但心机深沉绵里藏针,至于胡兰茵,人称半个州知府,暗挫挫的手段更是了得。
所以隔壁有朱氏和胡兰茵那样妙的一对婆媳,这边一个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娘,再一个傻而娇憨,一天就知道埋头绣补子,即便知道胡兰茵捣鬼生非,也只知息事宁人,拿自己的钱补贴家用的宝如,如何能斗得过隔壁那一对。
他放下书,忽而唤道:“娘!”
杨氏出来问道:“何事?”
季明德揽过杨氏,在她耳边悄言了两声,杨氏转而进了正房。
宝如将那只银锭子看了又看,刷完碗忽然转身,便见季明德在身后站着。
他虽本着脸,两边唇角漾着浅浅的酒窝儿,显然刻意忍着笑。
宝如欲要藏银子,忽而想起方才高兴的忍不住,已经在杨氏面前露过形儿了,遂也不再藏,伸手捧给季明德看:“我做了一个月的刺绣,竟也挣得几两银子,方才正与娘一起欢喜了,你也一起乐一乐?”
季明德接过来瞧了瞧,还给宝如道:“很好!”
宝如解了围裙,笑道:“趁着还天亮,快些过去呗,如今我们两家之间的角门堵上了,你得从大门走,小心那边早关了门,不好叫开的。”
季明德觉得自己才走不过一个月,回来之后,宝如忽而又客变主,他反而成这家子的客人,还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他道:“房子拆了,晚上怎么睡?”
当初胡兰茵一力主张拆房子的时候,宝如就知道里头必有鬼,之所以当时不说,恰也是盼着西屋被拆掉以后,可以不用和季明德同床。
她道:“我与娘睡就好,你可以去隔壁,胡姐姐的屋子倒是很宽敞。”
清供的佛手香气浓而清雅,他不过睡了一夜,次日便沾得一身。
她要出门,却叫季明德堵着。他指着厨房隔壁道:“厨房后那间耳房,原是我小时候住的屋子,里面是有床的,娘替咱们打扫干净,往后只得委屈你,与我一起挤一挤了。”
主屋旁边确实挂着一间小耳房,那房子原是杨氏堆药材用的,这个月药材清了出去,小床还在里头。宝如本来也打算搬进去住,因进去撞了两回老鼠,生生给吓怕了,乖乖回去和杨氏挤一张炕。
耳房那张三尺宽的小床,一个人睡它都嫌窄,更保况挤两个人?
再说,以季明德那个忍法,宝如都替他累的慌,还怕他半夜失了人性钻过来。
所以,宝如几乎要哭,声音仿佛蚊子在叫:“我每日熬工夫绣帕子,很累的,夜里要和娘睡在宽宽的炕上才舒服,你还是去隔壁吧!”
季明德的手随即伸了过来,在她肩膀上轻按:“既绣帕子累,我晚上替你按一按,不就好了?”
他满是茧子的指腹从她脖颈上划过,粗砾砾的触感,顿时宝如满身的鸡皮疙瘩乱起:“不要!”
季明德指腹在她耳垂上轻拈了拈,忽而一阵冰凉,他好像挂了什么东西在她的耳朵上,唇也凑了过来:“你绣的什么帕子,一方能值十两银子,拿出来我看看!”
季明德去年八月在秦州贡院考的乡试,前来监考的,是京中翰林院的三品翰林学士,所以即便未去过京城,他也见过三品重臣的官服补子,不比杨氏两眼瞎好糊弄。
私绣官服补子,抓住是要杀头的。
宝如当然不敢给季明德看自己绣的补子,怕他忽然变脸,也怕他踹马的脚踹到自己身上,吓的直哆嗦,正愁该怎么解释,忽而轻轻一声咔哒响,她脖颈间一沉,低头一看,脖子上已经挂了一只珐琅彩镶和田玉的项圈儿。
宝如看这项圈儿有几分眼熟,摸了一把镂空的玉,中间几道划痕,忽而忆及这东西竟是自己的旧物,去年赵宝松被土匪捉了之后,为了凑赎金,全蜕给土匪了。
她转身,恰迎上季明德笑温温的脸,两只酒窝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