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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如头一回见季明德的时候, 还担心他那瘦瘦的身板没有力气, 抱过胡兰茵之后再抱她,要把她摔到地上, 谁知他一卷起那直裰的袍帘, 身形快似游蟒,双臂青筋鼓胀, 杀起人来比土匪还要狠。
三十多个家丁围着季白往后退,使的是车轮战术,每次放三个人出来与土匪对打,余人护着季白往后逃, 这些身经百战的家丁们跟着季白从关外到口外, 再到塞外, 贩药材的路上连突厥兵都敢杀。
季明德背手负刀, 站在最前面, 见有家丁出来,笑的两颊酒窝深深:“毛叔叔, 杀我大哥那一回,是你先拿酒灌醉了他对不对?”
话音未落, 忽而砍刀从天而劈,再无多余的招势,凭借着臂力,将对方的砍刀生生斩成两半。
那姓毛扔了断刀便退去, 另一个姓丁的上来顶着。
季明德将砍刀负于背, 袍帘在腰间簌簌而动, 两条长腿微劈,又是一笑:“丁叔叔,我记得你是割他手腕的那个,挑开了筋还一直在哭,怎么,你也觉得他死的太可惜?”
说着,砍刀先是一个刀花,那姓丁的正在看招势,他手中的砍刀已自刀花中跃出,纵向一个横劈,并不挡他的刀,在那丁姓家丁长剑抵上胸膛上,手中砍刀自他脖颈削过,一颗人头晃得两晃,忽而掉落,血扬天而冲,贱了季白一脸。
为了讨好王定疆而杀儿子,是季白此生做过最不能启齿的事情。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吼道:“杀了季明德。老子此生杀人无数,活该绝户,待我身死之后,今天能活着出去的,就是我亲儿子,就能分我季百的万贯家财!”
家丁们早杀红了眼,而且多少年陪季白出生入死,季明义那个自幼骑在季白脖子上长大的大少爷都能下得了手去杀,更何况季明德这个半路兼祧,娶了两房老婆还要接手季白万贯家财的假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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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如远远瞧着山下有两个人在往上爬,一个是胡兰茵,一个是穿着她衣服的方衡,俩人奔命一样前奔后赶,赶到半路时,胡兰茵忽而拐了个弯子,却是往那坐在块石头上抽水烟的方升平奔过去。
人还离的很远,她已经跪下了,高声叫着:“干爹,干爹!”
方升平把胡兰茵扶了起来,俩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并肩坐在了石头上,显然聊的很欢。
宝如暗道这胡兰茵八面玲珑,见风使舵,知道季白不行了,立刻转身去认土匪做爹,得亏她是个女人,要是生成个男人,此生也不知得有多大造化。
方衡玩命一样跑上山,边跑边脱衣服。宝如见他扔完头花便要扔自己的衣服,气的直跳:“小衡哥哥,不要扔我的衣服,快拿来给我!”
这件藕合色的长褙子,是她唯一能穿出门的衣服,要是方衡再扔了,她就只能穿杨氏那些没颜色的褐袄了。
方衡转身又将衣服拣了回来,几步窜上山头,拉过宝如的手道:“宝如,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趁着季明德和他爹两个窝里哄,咱们跑吧!”
宝如叫方衡拖着跑,边跑边回头看季明德,半山腰中,身后土匪围成一圈,他在单挑季白那些家丁,忽而三个人齐齐攻上来,他左拼右刺,同时放翻两个,抬头看她的功夫,一把砍刀自他肩头劈下,宝如哇一声叫,大喊:“明德,小心!小心!”
季明德下盘稳扎,腰上用力,整个人往后一仰,躲过那砍所,紧接着一个鹞子翻身,双脚挑起一把长剑,直扎那人胸膛。
一眼之间,方衡已经将她拖入一处山洞中。
宝如哽咽两声,边跑边哭:“小衡哥哥,季白的人会不会杀明德?”
这山洞几乎倒竖,全是乱石,好几处地势太高宝如跳不下去,要方衡先跳下去,再伸手接她。
“狗咬狗,一嘴毛。横竖亲父子,谁杀了谁都是笔烂账,宝如,趁着这个机会,咱们正好出发,我先带你去临洮府,再抽空回来接宝松一家,好不好?”
宝如道:“你方才在宝芝堂答应的那么干脆,就是想等明德和季白杀起来,咱们好趁乱逃走,对不对?”
这洞子应当是土匪的黑道,太深的地方都竖着松油火把。
方衡引燃一支凑过来,一双能迷死小姑娘的桃花眼儿,薄唇红红笑的份外顽皮:“当然,他说自己会调秦州八县的土匪到关山伏杀季白,我一听就知道机会来了,从洛门通临洮府的路上没土匪,咱们这次绝对跑得掉。”
宝如脸上的泪还没干,方衡伸手替她抹了,深不见底的山洞里,他脚一个不稳踩落一块石头,半天才听到扑通一声响。
宝如伸手便拉:“小心!”
这圆头圆脑圆眼睛的小姑娘,傻傻乎乎,无论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谁,都会让那人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是普天之下,她最在乎的人。她需要男人的肩膀,依靠和照顾。
方衡忽而咬牙:“李少源那王八蛋就不是个东西,他要有我方衡三分的血性,你何至于落到季明德那黑心鬼的手中?”
他骂季明德是黑心鬼,宝如听起来竟刺耳无比:“不要拿季明德跟李少源比,季明德虽杀人如麻,对我倒是好的。”
俩人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洞子越下越深,也越来越闷热,俩人混身皆像被汗煮过一样。宝如不停揩汗,没有力气再往下跳,索性爬到方衡背上,任由他带着寻出路。
终于洞子平了,有清新的空气透进来,方衡甩着满头的汗狂奔,松油火把已经燃尽,他忍不住咧嘴大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季明德估计想不到,他会直接把宝如带走吧。
“谁在那里!”忽而洞口一声清喝,火光映着两个中等身材的男子,一人一把砍刀,望着洞子里走出来的两个人。
宝如认得这两个人,他们经常尾随在她身后,有一回她从寿衣殿兑出银子来,还险险叫他们吓死。直到今天季明德与他们在寿衣殿门外交谈,她才知道那是他的人。
她举着双手道:“是我,我是季明德家内人!”
两个土匪望着洞里走出来的宝如,孔雀蓝的圆领袍子,歪戴一顶方巾,是个书生打扮,旁边还跟着个只穿中单的少年,正是季明德交待过,若是敢带走宝如,就照准了往死里打的那个,宝芝堂的少东家方衡。
两个土匪齐齐笑了:“原来是大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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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靠一块巨石,季白数着自己的家丁,四十五个出生入死的兄弟,这时候能动的只剩下二十个了。
自认肠肚尽黑的他,在上一回失手之后,并没有想过这么早动手再抢宝如。是胡兰茵怂勇他,她说王定疆大怒,要与尹继业联手断他在塞外的财路,
季白半生经营,塞外那源源不断涌进来的银子,才是他满身的血液。
人挣钱是会上瘾的。原本一个家徒四壁的穷小子,从给人牵马跑腿开始,茶叶贩子的臭脚洗过,药材贩子的巴掌挨过,皮料贩子臊烘烘的裤子也穿过。
是从什么时候发达了呢?
季白仰天望着渐升起的明月,终于想起来了。是遇到朱氏那一回,那一年,他用弟弟季丁的命换了几百斤冬虫夏草回来却销不出去,野狗一样在宝鸡晃荡,然后遇到大肚子的朱氏。
他知道自己种不出孩子来,于是收留了天生兔唇的朱氏,在她的指点下,前去长安求助宰相赵放。
因同乡之情,赵放为他引见方勋,转了一圈子,他才知道自己和方勋竟然是老表,就此,俩老表一个供药材一个开药店,二十年金银源源不断滚进来,又送出去。
二十年风光无限的发财之路。
金银砸在那些京官的头上,十年寒窗的进士老爷见他都要弯腰,秦州季白就是他们的大爷。
钱越多越收不了手,到最后金银锭子仿佛长着腿,一个个走进石榴园子底下那方大金银库里。
季白忽而自打一耳光,骂自己:“畜牲!”
宝如那么好的孩子,他跌落荷花池的时候,还知道拿根棍子来拉他救他,他竟失心疯了要把她送给王定疆。
再想想季明义,自幼跟着方勋学医,跟着他贩药材,医术好,人也好,那样好的儿子,方升平那样的土匪都爱惜人才不忍下手,给钱都不干。
为几十万两银子,他亲自带人将他伏杀在这关山古道里头。
家丁们杀一年半前杀季明义的时候,他就在如今方升平坐的那块石头上。虽不是亲生血脉,可二十年时间,他是拿他当亲儿养的。
家丁们替季明义放血的时候,他在那块大石头上哭着滚来滚去,不停安慰自己:杀了明义,我还有明德啊,明德还会读书,会中进士,有我的银子打点,明德将来能当大官,能像赵放一样主宰长安半个官场,到那时,我名利双收,可以修一座大大的祖坟,季家八代祖宗都将为我骄傲。
“我真是个畜牲啊我!”季白忽而嚎啕大哭:“明义,我的明义,你在那儿,等着爹,爹这就来找你!”
季明德挥了挥手,山林中涌出来更多的土匪,个个儿面容焦黑,满身汗臭,前斩断出路,后截断退路,火把高举,面无表情,望着痛声嚎哭,捶胸顿足的季白。
他调集了秦州八县的土匪,等在这关山道上,给亲爹季白布了个死局。
季白连滚带趴跨过家丁们的尸体爬出来时,季明德正在揩拭那把卷了刃的砍刀。
他冷冷吩咐道:“把咱们秦州季大爷连带他的手下们一起请进咱们房瓦里去,好吃好喝先款待着,明日抽空带回季府地库,我亲自审他。”
季白大松一口气,暗道听季明德的口气,今天还能活着走出这关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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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季明德一匹快马从清水县出发,奔向秦州城时,已经换回自己褙子的宝如,和被那两个土匪打青了眼圈的方衡也到了秦州城城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