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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钟露出受惊的表情,面子有点挂不住,半是瑟缩半是不甘地纠结着。
但他不敢问为什么不能。
没人敢问为什么,大家一齐噤了声,气氛沉下来。
只有孙道然脸上掠过微妙的笑影,晃着酒杯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今晚何小姐是他的女伴,别管他打什么主意,老钟你就不要打何小姐的主意啦!”
“是是是,刚才有点上头,陈先生别介意。”老钟如蒙大赦地附和,朝东家递去感激的眼色。
陈招财略感无奈,只得宽慰似地笑:“不介意。”
他一笑,饭桌上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指间的香烟点燃,碰杯声不绝于耳,若有似无的爵士乐也调大了音量。一张张被酒精催红的脸亦真亦假,都在乱哄哄地闹,迅速覆盖刚才那段小插曲。
能坐到这张桌上的,谁不是练就一双慧眼,看老钟碰了壁,就知道对天仙似的何小姐,陈招财怎么可能不动念头。
风向不对,赶紧转舵。
然而他们挖空心思也不会想到,陈招财不过记起何风晚那句“一顿饭而已,吃了就散”——这话带着一点韧性和骨气,比起这桌人的小心翼翼,实在有趣多了,他便想遂她的意,吃完就散。
正好忍了她一晚上的玫瑰香水味,早已撑不住。
“你们别看陈招财爱摆臭脸,搞得自己多了不起,也有吃瘪受窘的时候。”
待众人缓过劲,房里唯一对他不忌惮的孙道然悠然靠上椅背,拉长了调子,“上礼拜一个朋友的公司在纽交所敲钟上市,我们都猜首日股价报收能超九十美元,就他不看好,说超不了。结果还真超了!于是我们罚他……嘿嘿,你们猜罚他干什么?”
这样的八卦当佐酒料再好不过,见陈招财饶有兴致地环抱双臂,其他几个人也兴奋得两眼放光。
“那天,纽交所附近一栋楼里有群超模在排队面试,我们让他找个人送花。我盯着他抱花被保安拦下,然后进电梯,十分钟后空着手出来。”孙道然乐不可支,“你们是没见他,脸上都有杀机了!”
经他一番描述,大家眼前有了画面,再看陈招财,也不像之前那么遥远。
可有人问:“那陈先生送的真是模特吗?”
孙道然被问懵了一秒,随即拍桌叫道:“操!让这小子钻了空子!”
这话逗得一桌人哄堂大笑。
连陈招财也忍俊不禁,对他调节气氛的能力很是佩服。身为东家,孙道然自然不愿客人们忙着拼演技,适时让他们松口气,明白他陈招财这尊菩萨,说到底也不是真正的菩萨。
另一个人问:“孙总说的超模面试,不会是那个什么秀吧?”
立马有人接腔:“何小姐那天应该在场。”
哦,何小姐,看来确实动不得。
陈招财莫名头疼。
那天他随便按下某层楼,把花随便留在某个公司前台,掉头就走。怎么到了这,线索愈发理不清楚?
而身边的空位告诉他,唯一能理清楚的人,此刻踪影全无。
陈招财叫来楼焕,低声问何风晚去哪了。
楼焕镜片后的神情略为复杂,“……何小姐喝太多,去吐了。”
*
何风晚昏天暗地吐了好一阵,整个胃都掏空,才勉强止住。她虚弱地盖上盖子,抱着马桶冲水。
水流声似有千军万马之势,顷刻消失。她闭上眼,靠墙歇了好一会儿,撑着一点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盥洗台前洗脸。
双手掬一捧水,她担心把脸弄花,便转为漱口,再抹了把嘴。
站定片刻,何风晚视线总算对上焦,从镜中打量这间奢华的盥洗室:有外面主厅一半大小,大面积的镜面缀以雕花,门边两把红色天鹅绒软垫座椅,镀金水龙头旁摆放仿古烛台,马桶前还挂着一台宽屏电视。
多浮夸。
可她不就冲着这浮夸来的吗?不就梦想有一天枕在砌好的金山银山上,酣然入眠吗?
这么想着,全身的力气又回来了。何风晚直起背,整理淋湿的额发,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捏着手机出门时,外面正在猜孙道然罚了陈招财什么,没人注意她轻手轻脚地蹿到走廊。露台花园太冷了,她索性曲腿坐在门外的地毯上,正好醒醒神。
“何小姐吗?抱歉抱歉!我手机没电了,下午陪公司模特在郊区拍片,才刚到家。”
元气的少女音提振了何风晚的精神,让她很受用,笑道:“不要紧,我们现在聊,随你方便。”
“太好了!何小姐真是大好人!”
线那边窸窸窣窣的,传来水流声和物件的碰撞声,何风晚好奇地问:“你没事吧?”
“没、没事……挂毛巾的架子掉了,我习惯回家先卸妆洗脸,再洗澡,最后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敷个面膜,一边玩游戏,一边喝酸奶。那才是一天最开心的时候。”
何风晚听得有点出神。
她几乎没有这样惬意的闲暇,所有生活都被工作填满,要么走秀、拍广告、上电视节目;要么被品牌拒绝,陷入自我怀疑的无限循环。
两种状态交替,永远走在路上。
想说点什么,记起对方还没自我介绍,她便问:“小姑娘,你叫什么?”
“我叫成珠珠。”成珠珠顿了顿,迟疑地说,“那个……何小姐,我比你长两岁呢。”
何风晚:“……”
两人没聊多久,何风晚打开话匣子,压根煞不住尾,连陈招财走来站在身后也没留意,一劲地向成珠珠打听新公司鼎艺。
“所以公司老板就是田经理?”
“这……他是小老板,还有大老板。”
“……怎么有两个?”
“当然了,鼎艺归江氏,你要问江氏集团负责文化艺术这块的,是江鹤繁。你要只问鼎艺,当然是田经理喽!”
何风晚揉揉太阳穴,脑子缓慢地反应。
今晚她喝得太多,头晕,眼也花,看墙上那排壁灯裹着一层昏黄的光圈往远处延伸,像山洞两侧绵延的火把。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回答:“哦,那必须是江……江什么玩意儿?”
陈招财无意偷听,正要走,不想脚下被这话绊住。
成珠珠一字一顿地纠正:“江鹤繁,长江的江,仙鹤的鹤,繁茂的繁。”
“江鹤繁!就是他!”
成珠珠困惑:“那可是大老板,我们平时都见不到的,何小姐问他做什么?”
何风晚大笑:“泡他啊!把他吃干抹净、扒骨拆皮!泡小老板不是浪费时间吗?”
陈招财:“……”
成珠珠嗅出了不对劲,忐忑问道:“何小姐?你喝酒了?”
“嗯,喝了挺多。”
“那……那辛苦你了。”
“哈哈,不辛苦。他们以为喝酒会难倒我?几块饼干会吓退我?不会的,吐出来就好了。像那些跳芭蕾舞的女孩子,总嫌自己不够瘦,稍微吃多一点就要抠着吐出来。”
“可那样对身体很不好。”
“我心里有数。”
毕竟经历过五十二公斤还被人当作航空母舰的日子,合租的室友一天要跑两、三场试镜,而她一场都没有,连经纪人都下了最后通牒要她继续减重,不得不对自己狠一点。虽然那次狠过了火,折腾住进医院,从此便也晓得边界在哪。
不碍事。
成珠珠不知道该不该把她泡老板的决心当真,为难地吞吐:“那可是江老板啊……”
何风晚侧过身,不想对上陈招财的冷脸,粲然一笑:“要定就定个大一点的目标,不然多无聊,万一我跟江老板很合得来?你说是不是?”
最后那句在问成珠珠,也在问陈招财。
谁知她仰头时手机落下,一瞬黑了屏。
何风晚醉倒了,倚靠墙根,身子软得像面条。旖旎红裙遮不住两条白皙的长腿,就肆意地敞在他眼里招摇。她眼梢染着艳,眼尾挑着媚,眼底波光流动,闪闪熠熠。
声音是多余的,她轻展笑靥,已是最含而不露的撩拨。
陈招财脸上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这变化一闪而过,还是被何风晚捕捉到——那种异性眼里才有的意思,对她怀了欲念的兴趣。
然而他开口,依旧冷似雪天,“何小姐,这顿饭吃完了,该散了。”
“散吧!”何风晚挥挥手,浑不在意,“陈先生你太乏味了,这样讨不到女孩子欢心……等等,你不姓陈吧?好像姓……”
在混沌的脑中打捞许久,还真让她捞到孙道然错口说出的那个“江”字。
她拍手笑:“你也姓江?那么巧?”
陈招财不愿和一个醉鬼纠缠,正好楼焕走来,说里面的人都要散,司机也到楼下了。
“好,我们走。”
“要走?等等我。”何风晚费力地扶墙站直。
陈招财退两步绕开她,交代了楼焕“给她支票”便大步流星离去。他双手揣在裤袋里,土耳其蓝衬衫的袖口外翻,正面严整地系起领带。
高挑挺拔,利落寸头配清俊面孔,壮阔胸膛撑平衣料,走上伸展台便是混合了冷冽阳刚气的雅痞风。
何风晚眯眼盯了一会儿,晃动支票朝他背影大喊:“谢谢老板!老板慢走啊!”
在他看来,她不过是个爱财的女人,索性把这样的设定贯彻到底。这世上千千万万种人,她总要是其中一种。脚下千千万万条路,她恰好挑了今晚这条,逢场作戏罢了,不为入他的眼。
“何小姐。”楼焕叫住发怔的何风晚,“你没法独自坐电梯,请跟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