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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驾马车,悠悠往宫城去了。雪方才还一阵绵密,如今只是淡淡悠悠地落了几点。天尚冰寒,人借着那一地清霜,倒是清醒了不少。远处辚辚车马之声,去皇宫的路上,拖出两条长长的车辙。
吱嘎一声,车在宫门不远处停了下来。原来今日应当是诸位皇子武英殿例讲,自从理王母亲去世以后,他每称病不去,如今年关在即不能再不去了。
方到宫门之前,一个宦官远远看见魏芳走来便迎了上去,笑道:“魏公公,打哪儿去呀?”
魏芳看是乾清宫一个叫不出名儿的小黄门①,便侧过脸不看他道:“你来做什么?”
那小黄门轻轻一笑:“奴婢②正要往理王爷府上去呢!”
魏芳只把眉毛挑高了:“我们王爷要入宫,你去我们王府做什么?今儿个不是武英殿例讲么?”
“哦~亏你王爷记得!”那小黄门笑道,“武英殿讲筵几回都不见你们家王爷,大抵是躲在家里睡大觉了吧。”
魏芳的脸被寒风刮得生疼,可听这人的谤讪更觉发寒:“我们王爷病了好些时候,前几日才好些。”
“罢了,也不必真病假病地瞎扯谎,白破③你们王爷反倒我们的不是。你听好了,皇上今儿早上旨意下来,说王爷真病了就好好将息,从今往后,不必来什么讲筵了。”
魏芳一听便呆住了,雪霰子打在他的脸上,好似在伤口上撒盐:“皇上下的旨意,怎么也没个像样的太监来传旨呢?”
“哎哟我的魏公公,乾清宫又不是你家开的,派什么公公来还得问您魏公公不成?派小的传口谕已是了不得了,你们家王爷什么脸面,也配得上陈太监、门太监来传旨么?”
魏芳一听,气得打颤,正想分辩什么,可舌头气得打起结来,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其实,不远处的车驾之中,两手相握的理王爷和琴袖早把这些话都听得真真的。忽然理王在车内喊道:“魏芳,不要多说了,回去了。”
魏芳只得悻悻而退,徒留那个小黄门哂笑不止。
回去的一路上,理王爷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握着琴袖的手,琴袖看他神色自若,心下觉得有些奇怪,便道:“王爷……”
还没说出口就被理王打断:“琴袖,别说话,我现在不想听。”
琴袖却不顾他,自言:“王爷,来日方长。”
忽然理王神色忧伤:“我在朝中没有可以依靠之人,母亲死了,后宫里也没人为我说话。”
琴袖道:“没有可靠之人,就去找可靠之人。王爷一遇事就退缩,如何成大器?”
“我都这样了,谁愿意给我投靠?孤这个亲王的爵位,恐怕是坐不久了。”
“别说傻话!”琴袖又一次正告他,并且把他的手握得更紧,“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没去找怎么知道没有?妾虽无能,不论王爷是荣是辱,都会陪伴王爷左右,不离寸步。”
理王听后,忍不住啜泣起来:“孤无用,不如你。”琴袖轻轻搓了搓他的手,此时无声胜有声,理王也竟安心起来。
二人坐回了王府,理王不再灰心,可琴袖却锁眉沉思起来:虽说自己的话好听,可要给他找条路出来,还真是难于上青天。
遍观满朝文武,有头脸的哪一个不是人精?想在朝廷混日子,不懂得权势而取,那就是自取灭亡。要不说,人前仁义人后放屁。理王现在很不得势,他们没把他扒层皮已是万幸,谁还肯为他说几句好话?
正在犯难之时,听得“吱嘎”一声,车停了下来。
魏芳和小呈谨慎仔细地扶着王爷和琴袖下车。地上滑,琴袖也不得不仔细地看着脚下,抬起衣摆仔细观望,却忽然发现脚下一地烂泥和脚印。
谁在这里驻足过?琴袖不禁想着,抬眼便看见一个破衣烂衫的人,倒在王府门前哀哀叫着。
“李相公!您怎么在这儿呢!”小呈惊叫道,只见那“李相公”已经面黄肌瘦,连回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怎么?你认识他?”王爷寻声一问,小呈一吓,一个不稳扑通摔了一跤。原来王爷从来不问这些闲事的。琴袖也有些惊讶,同问如故。
小呈拍了拍身上的雪便答:“都两个月前的事儿了,良媛命我去看乡试放榜,恰好碰见这个秀才饿得没饭吃,才方便施舍一回,不想今日又见到了。”
琴袖怕王爷疑心,才欲解释,不料王爷抢先说道:“快把他扶进去用些东西,人已经这样了。”马夫得令,连忙把李沛扛起来。琴袖和王爷便跟着去了,到了积惠堂把人放下,李沛已经饿得神志不清,叽里咕噜嘴里吐着听不清的胡话。
理王见状朝外头一喊,命人去请王崇山来看病,又命人从厨房里取了一些热水兑了糖,那两根银勺子撬开牙根,送他服下。
琴袖看见王爷认真的样子,竟有些恍惚:此人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王爷吗?如今竟也有几分担当。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其实人还是那个人,只是意气与往昔早已不啻云泥了。
经过众人一番抢救,李沛总算有些意识,醒转了过来。他喘着浊气,颤抖的双手用力支起自己瘫软的身子,许是太久没吃东西,两眼昏花,眨巴了好几眼都看不清眼前人物。
“恩……恩公?不知恩公尊姓大名……”李沛话还没讲完又累得气喘吁吁,理王忙叫人从厨房送了几块鹅油方脯来。
李沛刚捏着这几块减煠④,就没了命地往嘴里塞,他满嘴囫囵,恨不得把一座山都吞了,突然,他觉得喉管生疼连抽了几个嗝,神色痛苦,想来吃得太急噎着了。
理王早有预料,命人端着一碗蹄髈清汤给他喝,李沛咕嘟咕嘟一口把汤喝尽了,才缓过气来,足足地“喝”了一声。
理王又对下人说:“他饿得元气受损,厨房里有剩的滚子肉⑤拿些来喂他。”才话毕,王崇山就屁颠颠来了,磕了头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你看看这个人。”
王崇山见积惠堂中一个穷酸书生瘫在椅子上,伸手一探脉息,思索了一番道:“倒也没什么大碍,就是饿得太久,亏了身子,又多少受冻了些,五内都中了寒。先用补中益气汤把正气扶起,再吃几剂附子理中汤就是了。”
理王点了点头道:“是了,你下去备药吧。”
王崇山磕头而退,琴袖才出来看了一眼李沛,李沛已经渐渐有力气,两眼也不再昏花了。他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一个男子穿着朱红蟒龙袍,想必就是理王,猛然一惊下跪道:“草民李沛,受王爷洪恩,虽万死不足以报!”
理王忙把李沛扶起道:“你该谢谢她们。”说罢指了指琴袖和小呈。李沛一看,又拜谢了好久,琴袖忙谢道:“贱妾无功不敢受礼。”
这时王爷才无心一问:“听说你当时去问乡试的榜?”
琴袖一听,心中一警,想着不能让王爷知道自己和陆尚之事,于是答道:“妾有一中表亲戚,今年参加乡试,这才去问的。”
理王点点头倒也没多说什么,琴袖复言:“王爷若要发愤图强,也当留心人才,着意培养,朝中大臣若都靠不住,今年乡试这样多的人才,能有所结交也很好。”
理王听后,感叹琴袖计之深远:“是了,你那时候就在为孤盘算着出路么?想起你刚来的时候被陈氏欺负,我却默不作声,真是亏欠你许多。如今人才近在眼前,我还抱怨什么没有可靠之人呢?”
可一听“人才”二字,李沛竟突然哭了起来,理王不知何故才问道:“李先生怎么了?”
李沛又一次下跪哭道:“王爷,小民实在冤枉,望王爷明察!”
理王看他极其难过,便细细询问缘由,原来李沛今年遇到一件奇冤。本来今年乡试放榜,他中了乡试第六名,正可欣喜,不想有人冒名自称李沛,受了举人。
他这个正牌的李沛跑去顺天府喊冤,竟被人安了一个闻所未闻的“李伂”的名字,说他名落孙山,妄图冒举,被人轰了出来。
之后他回通州找知县开籍证明,不想他的名籍上名字也被改成了李伂,知县说他滋事害公,也把他赶走了。可怜他父母双亡、亲戚离散,孑然一身,无人肯证明他的身份,只能辗转回到京城。
可是,他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申冤无门,连日以来盘缠也已经用尽。困顿将死、冻饿无聊,实在没法子了,想起以前与理王府下人小呈有一面之缘,打听之下才到了理王府想找她救命,只是因为太饿,倒在王府门前就昏过去了。
琴袖叹息一声:“你真是个苦命人。若是那人连你的名籍都可以改,想必来头是很大的。”
王爷也一叹一笑,自嘲道:“我们二人俱是苦命之人了。”
琴袖不免笑道:“你与王爷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李先生既能中举,想必胸中诗书不在话下,王爷现下正缺个教书先生,李先生此来可算是天意如此了。”
理王一听却一蹙眉,道:“可是王府用人都要禀奏朝廷,且王府教授都是要举人以上的出身,现在推举,实在是难了。”
琴袖知道王爷不过是只想让她教他而已,可王爷现在地位不稳,不能使这种小性,况且琴袖再聪明,因是女流之辈,诗文才华再高,正经的四书五经毕竟不让她学得很精,是时候找个合适之人教书了。
于是琴袖微笑道:“又不一定真要当教授才能教书,李先生可在王府住着,王爷可命他做别驾。别驾侍奉王爷却没有品阶,朝廷一般不管别驾录用之事。”忽然又轻轻对理王耳语:“好好读书,别耍小性子。”
理王一听,点头称是。李沛听后,更是恩谢不已,他看琴袖容貌出众,丰标绝美,以为是理王之妻,便谢道:“今日能得王爷、王妃如此殊遇,此生愿为牛马,任凭王爷、王妃驱使。”
琴袖一听,脸飞红了道:“李先生说笑了,妾不是王妃。”
理王却很郑重地说:“她是我的侧妃萧氏。”
李沛忙改口致歉,理王和琴袖宽慰良久,给他安排了住处,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