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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装丽人冷冰冰的一句话,犹如开山巨斧劈下,天崩地裂,沧海横流。
满江红的意识差一点被劈成两半,剧烈疼痛令他不由自主地退出了幻境,木呆呆望向拍卖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不知今夕何夕。
他听出来了,幻境中的人物衣衫古朴,说的是华夏古语。唯独仿佛仙子临凡的丽人却操着一口标准华夏普通官话,字正腔圆。
最要命的是,他居然感觉声音有一点儿熟悉。
这是怎么回事?
尽管在幻境中时间流逝了十几分钟,在现实中可能才过去不到一分钟。因为拍卖师正拈着“夜明珠”展示给大家看,说道:
“底价五百万华夏币,每次举牌一百万……”
下面偶有议论,表现平静。
这样大的天然珠子顶多值一、两百万,除非证明历史上某个了不起人物佩戴过,否则血本无归。几亿价格的夜明珠有,可是至少有篮球大;几十亿的也有,直径将近两米,像一座石头山。至于夜间发光,并不算多稀奇,几元钱的工业制品分分钟就可以搞定。古代点油灯、蜡烛,光线昏暗,这玩意起作用。而现在,谁家也不会差那一点电费。
眼瞅着最后一件藏品的拍卖马上开始,观众却不怎么理睬。有的看手机,有的嗑瓜子,有的打情骂俏……全等着散场呢。
确实不能怪人家势利,激情全被上轮一波三折的“珍贵原石”耗光了。再说这件东西一没有故事,二没有卖点,价格标太高了。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今天我们拍卖了不少玉器,这是唯一的一颗夜明珠……上古时期,神农氏有石球号‘夜矿’,春秋战国有‘悬黎、垂棘’,价值连城,可比和氏璧……”
作为一名敬业的拍卖师,拍一根稻草都要使出浑身解数。但最后这件藏品的资料太少,廖明没有着力点可供发挥。任他口沫横飞,说一千,道一万,大名鼎鼎的“悬黎”、“垂棘”跟这颗小黑豆有屁关系?
见到下面没什么反应,可能要流拍,终究没保持住百分百成功率。金牌拍卖师廖明有一点遗憾,惋惜地把“小黑豆”放回水晶盒。
这时候人群中竖起了一块牌子,廖明正合拢盖子的手停下,心里一阵狂喜。丫生怕人跑了,也不管还没有宣布竞价开始,大声喊道:“六百万,123号出价六百万……”心想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呀。如果不是慈善拍卖,这颗黑不溜秋的珠子肯定没人要。
严格地说,他这样做不太规范,可也没人计较。
满江红见斜前方有人先举牌了,正是贺松柏。
他想举牌竞价,但清醒意识还未完全从幻境脱离,觉得身体不听使唤,僵硬无比。
海雨准备在第二次报价之后再举牌的,见贺松柏先行一步便放弃了竞争。事实上,把这颗夜明珠放在最后正是他安排,让前面藏家消耗实力,方便贺松柏竞拍。
即使贺松柏不拍,海雨也会拍下。天风是纵横天下的大盗,过手奇珍异宝不计其数,论理不会送这么低档的货色。难道他出了意外,借一件普通事物拐弯抹角向自己传达不能明说的信息?总之,这事颇有蹊跷。
“六百万,第一次报价……”
廖明右手急忙抓起拍卖槌,左手把水晶盒盖缓缓扣下。
就在盖子合成一线缝时,满江红感觉剧烈眩晕再次袭来,如潮打空城,一浪比一浪高。
不好!如果再次陷入幻境,这件东西就要归别人了。
他的意识好像阳光下的雪人正在融化,知道抵抗不住远远超越自己境界的精神波动,必须马上指派一个人不惜代价竞拍,拿下这颗“夜明珠”再说。
念头才起,手微微一颤想举牌,眼珠子左移寻找苏果儿,一个铺天盖地的大潮将满江红压进了黑暗。
周围依旧是浓黑的夜色,风雨小了不少。
这是一片石坪,远处依稀可见花草树木、楼台殿阁向外倾倒,仿佛平地里爆开了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
马嘶人吼,军队惊惶撤离。有的房舍燃起大火,烈焰熊熊,连雨水也不能熄灭。浓烟滚滚,碎瓦断梁中不时有人爬出,像无头苍蝇一般乱窜。
鼓声响起,沉闷而单调。
没有过门,节奏简单,还没有配乐。
但诡异的气氛渐渐笼罩石坪广场,鼓点急促处令人喘不过气,凝重处又仿佛空气霜冻,一颗心要从腔中跳出。
这是法鼓,也是战鼓!
四个戴狰狞青铜面具的黑衣人从残破的殿中雁行而出,一言不发走到场边,按东南西北方位盘腿坐下。
“东方归去兮”
“南方归去兮”“西方归去兮”
“北方归去兮”
他们扬起双臂依次喊过之后,便双手按膝,双目紧闭,逐渐进入了忘我境界。头顶有白雾冒出,周身有气场形成,风雨不侵。
紧随四人之后,几百个戴青铜面具穿黑衣的人络绎将广场团团围住。从身形可以看出,里面有老人,有妇女,还有童子。一个个沉默似铁,目光视死如归。
光影浮动,场中心的宫装丽人冷淡地看着这些人。风盘旋,雨飘散,靠近不了她方圆一丈的范围。
“巫咸,你老得不成样子了。修炼这么多年,才三花聚顶。”
丽人开腔,无任何情绪波动。
东方那人闻言摘下了青铜面具,露出苍老花白的头颅,双手按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呜咽道:“神女容颜如昔,老奴今日得见,欢喜涕零……”
“那你还敢跟我作对?”
“人间有人间的规矩。神女,老奴不能让你杀楚王……”
“你们拦得住吗?恐怕今夜一战之后,楚地再也不会有巫了。”
“神女乘云气,御飞龙,遨游四海,岂是凡夫俗子能够阻拦的。但我楚地仙人不少,远有东皇太一,近有云中君。神女-干涉红尘,逆转天道,就不怕他们……”
“哈哈哈,就凭他们,几个猥琐虚伪的臭男人!告诉你,云中君就是一头大色狼,专门诱骗小姑娘。居然敢欺负到我头上,在云梦泽被一剑砍成两截。仙人尸身有不少精华,便宜了那里的妖兽,野草疯长,以后经过可要小心。
“还有东皇太一那个老骗子,不是自号天帝吗,笑死人。被我斩断了帽璎,跑得比兔子还快。还有,昆仑山不是有西王母吗,不过是千年白虎成精,聚齐了一帮猢狲假模假样开蟠桃会,也被我掀翻桌案,扯断头发……我告诉你,你所说的仙人死的死、伤的伤,全部被我赶进了天界;我还告诉你,连天门也被我一剑斩断……看见我要斩天门,他们哭的哭,闹的闹,跟死了爹娘一样。我说诸天神佛,谁敢挡我一剑?哈哈哈,没有一个敢吱声……虽然不知道天界是好是坏,也好过当场被我一剑斩了强。”
丽人的笑声霸道凌厉,流露出一股癫狂味道。
巫咸作声不得,良久才捶胸痛哭道:“神女理应庇护万民,这又是为何呀?”
“庇护?我凭什么要庇护你们!为何?我要这红尘成净土,我要天人不下凡……哈哈哈。千百年只有仙人飞升进天界,从来不见天人下过凡。老聃迈进去了,释迦牟尼迈进去了,回来过吗?东皇太一和西王母不蠢,他们害怕飞升,害怕去天界,才盘踞人间让你们膜拜,是彻头彻尾的一群蠹虫。我斩断天门,让天人想下凡也下不了,让人间灵气彻底断绝,绝了你们这些高高在上梦想成仙的巫师、炼气士梦想。只有这样,数千年后才会有科技兴起,奴狗一般的凡人才能移山填海、呼风唤雨、飞天遁地,才能乘槎泛星海……这就是为何,你懂吗?你不可能懂的。你们当奴隶的时间太长太长了,一旦我斩断脚镣手铐,反而会一个个和我拼命。
“这不是蝴蝶振翼,是断江截流,把历史导入另外一条航道。数千年后的世界必定沧桑巨变,不是你们可以想象……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历史的维护者,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敢有任何改变。如果这样,那我来到这里的意义又是什么?后来,我发现自己可能是历史的创造者。既然如此,说什么逆转天道,我就是天道……让我算一算,现在白起破了郢都,东据竟陵,攻安陆,西取夷陵。顷襄王兵散,流掩于城阳……那我先杀了顷襄王,再杀了白起,干脆把秦齐燕赵的君主统统杀掉……如果这样还不够,希腊和迦太基正在西西里岛大战,过去把他们也杀光……我到底要看看,历史究竟会不会改变?”
神女疯了!
戴着青铜面具的巫者面面相觑,感到了莫大轻松,又感到莫大恐惧。
只有巫咸老泪纵横,哭过一阵后突然想起了什么,畏畏缩缩问。
“历史,是何物?神女为什么口口声声要改变它?”
那丽人一下子愣住,良久才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
“历史就是天机,是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原因。算了,我扯这个干嘛,反正你们也听不懂……哼,想逃?”
丽人抬手一抓,极远处一个黑点被凌空扯了过来,急遽放大,赫然是先前殿中坛子上据案而坐的中年人。他披头散发,浑身湿透,被一股无形力量狼狈束缚在离地五六米空中。
丽人抬头冷笑:
“哼,顷襄王,你好大的狗胆!《神女赋》、《高唐赋》,说什么我情独私怀,惆怅流涕,自荐枕席……”
“请神女息怒……”
四位巫者同时一抬臂,磅礴的气场瞬间迸发。但顷襄王在对方掌握之中,他们不敢造次,只得不停磕头,苦苦哀求。
男子惊恐欲绝,尖叫:“不关小王事,是宋玉那厮写的。”
“宋玉何在?”
“郢都攻破后,他不知所踪。”
“哼,少废话,我觉得你已经活够了。荒淫无道,偏偏蠢得像一头猪。白起大军围城,说送来一个千娇百媚的公主成亲,你就真的下令把城门打开了。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你们不是说我应该庇护万民吗?那我就替几十万冤死的楚地平民讨回公道,去死吧你!”
丽人厌恶地手一甩,仿佛驱赶蚊虫。顷襄王手舞足蹈飞上几十米高空,掉落到一百多米后的残破宫殿中。
场边立刻有十几人飞掠而去,场中占据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大巫齐声怒吼,身上透出淡淡光晕,气势冲天而起,将整个广场封锁。
鼓声再起,巫咸重新戴上面具。
见此一幕,满江红思忖。
光晕应该是能量场的外在物质形式,就是古人所说的“气场”。在华夏古代哲学中,“道”已经隐含场的观念,“气”则明确表达了场的思想。古人认为,气是一种细微不可辨的物质,可以靠修炼得来。它存在于空间的每一处,并且可以凝聚成有形的物体。所谓气聚则离明得施而有形,气不聚则离明不得施而无形。
这个气,指的就是来自天界的灵气。在先秦时期,巫师与炼气士有着千丝万缕联系,修炼方法颇有相通之处,后来的武道与修真都脱胎于它们传承。
但炼气士一般独来独往,而楚国作为华夏巫文化发源地,巫师们形成了严密的组织和社会阶层,作用不仅仅求神占卜,而是融入整个社会生活,参与政事。
顷襄王被神女狠狠一摔,估计是救不活了。这群巫师虽然害怕,却不能退缩,于情于理都必须为楚王报仇。否则,今后巫在楚地就失去了生存基础,人人唾弃。
但,这是以卵击石。
他们要对抗的,是传说中的神女。
宫装丽人严重颠覆了华夏文化里温柔痴情的神女形象,是一位无比强大、冷若冰霜,正处于疯狂边缘的超级大能。满江红觉得,貌似称呼“魔女”才贴切。
四名巫师的能量场开始弥散伸展,渐渐增强,交错融合,终于联成一张大网,把神女罩在了里面。广场中心好像出现了一个大肥皂泡,又好像一颗巨大无朋的琥珀,梦幻般颜色流动变幻着,寒气逼人。
神女轻轻一弹指,仿佛钢针扎穿了气球,伴随“嘭”一声巨响,正在合拢的能量圈烟消云散,两名巫师口吐鲜血,“扑通”一声栽倒。
立刻有八个人从场边奔出,两人一组在四名巫师身后坐下,倒地的巫师也爬起来重新调息。能量之网重新笼罩,强度比方才大了许多。
神女继续漫不经心弹指,只要场中巫师快顶不住时,就会有人加入施法队伍。他们从最初的四个增加为十二个,从十二个增加为二十八个,从二十八个增加为了六十个……最后,连老人、妇女、童子都上了。
这端坐沉默的人群,令满江红肃然起敬。
鼓声停歇,因为连鼓手也加入了施法。先前寻找顷襄王的巫师返回了,将一具尸体小心摆放在石坪边沿,也加入施法。
远处的队伍还在开拔,车辚辚马萧萧,隐隐有歌声传来。
……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楚人刚烈如斯,不畏生死。难怪后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满江红懂了,这群巫者不仅仅是要为楚王报仇,而且是一支断后的自杀性质队伍。只有他们缠住神女,大军才能安然脱离。
场中所有人能量浑然一体,流转不息,形成强韧无比的气网。神女仿佛陷进了粘乎乎的胶水之中,稍微动弹都会引起那张网剧烈反应。
细雨如丝,微风拂面。
几位大巫衣衫鼓满,头顶白气蒸腾。小巫们汗流浃背,气喘如牛。
地上落叶嗖嗖退去,青砖石板上纤尘不染。
但神女并不关心这些,蛾眉微拧,茫然地自言自语:
“历史上的顷襄王兵败后死去,难道本来就是我杀的?他儿子考烈王随后即位,重用春申君,合纵连横……如果我不杀顷襄王呢,他会怎么死,还是不死?难道我一直在书写历史,不是改变历史?难道这个破历史就改变不了吗,随你怎么弄都会回归原位?难道你拼命努力,以为有无限自由、无限可能,其实剧本早就写好,只是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