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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尚眨了一下眼睛, 盯着她, 脸颊肉眼可见的红透了。
叶青微歪头笑道:“阿行,你说呢?”
“啊、呃、那个……”李行仪抓耳挠腮, 金耳坠都快被他给扯掉了, 仍旧是磕磕绊绊地说不出话来。
叶青微的视线扫过崔灏和崔泫, 两人都垂下了头。
“你们考完试了?”
王子尚一个激灵,忙道:“是啊, 是啊,真是累死了。”
“你的脸颊, ”叶青微用小指蹭了蹭自己的脸颊, “还是早些找郎中看看吧。”
“这就去, 这就去……”王子尚一扬胳膊, 夹住了李行仪的脑袋。
“喂!你做什么!把我的发型都弄乱了!”
“乱了就乱了,快陪你的好兄弟去找郎中。”
李行仪委屈死了:“你需要时就一口一个好兄弟,不需要时就陷害我, 你快松开, 我都好久没跟阿软说话了。”
“说什么,反正你见了她不是发呆就是痴呆,还不如陪我看郎中, 顺便治治你的痴心症。”
“喂!”
李行仪硬是被王子尚给拖走了。
崔灏与崔泫遥遥对叶青微行了一礼, 大崔与小崔的脸上是一模一样的愧疚。
叶青微捏着团扇,点着两人道:“你们两个可非老实人。”
两人更加尴尬局促,这两人到底还是没有将以后的厚脸皮练出来。
“你们两个说说看,是不是欠了我一次?”
崔灏扬声道:“请阿软吩咐便好。”
叶青微招了招手:“既然无事就进来坐吧。”
崔灏与崔澹对视一眼, 两人一走进水榭,便见到如雪波似冰沫的李昭,顿时停住了脚步。
“来坐啊。”
两人只得拣了一处距离李昭甚远的地方坐下。
“为什么只见你们几人?其他人呢?”
崔灏道:“阿澹被陛下招去问话了,太子殿下亦然,魏王殿下的去向我并未注意。”
当今陛下的亲疏果然一目了然。
“叶姐……”崔泫嗫嗫开口,“我对不起……”
叶青微团扇抵在他的额头上,低声道:“若道歉,要看我的眼。”
崔泫慢慢抬头,与她那双足以魅惑江山的双眸对视,崔泫晃神一瞬,口中道:“对不起。”
“我不接受。”
崔泫一下子睁大了眼,那双含着脉脉春水的眼眸光华流转,崔灏猛地挺直腰板,似是要维护崔泫,却因为相信叶青微才一直没有开口。
“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欲脱困,便拿你作幌子欺骗王郎。”
“你脱困了吗?”
崔泫像是磕着松子的松鼠乖乖地点了几个头。
“那你是我的友人吗?”
崔泫眸光似波光,小心翼翼问:“我可以吗?”
叶青微笑容温柔:“你说呢?”
她将团扇扇面递向他,崔泫看看她,又看看扇面,乖巧地将双手放上去,狠狠点头。
“那你又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呢?我既然是你的友人,救你脱困岂非我该做的事情?”她柔软的手指划过他的手背,将他放在扇面上的手翻开,指尖点在他愈合的伤口上,“这条伤口看来是要永远留下来了,真是可惜。”
“吧嗒”一声,一滴晶莹的泪珠砸到了叶青微的手背上,她抬头,却见崔泫眸中的一湖清波早已满溢。
“不、不可惜。”他死死咬着下唇,还是抑制不住不断滴落的泪水。
叶青微耐心地看向他。
崔泫轻声道:“这正是证明了我与阿软姐的初见。”
“这样啊……”她的手指划过那条红色的伤痕,“那当真是有意义的伤口。”
她笑容温暖,像是冬日里的阳光,不灼热,却驱走了他周身的严寒,崔泫就像是埋在雪被下的种子,直到今时今日才终于发芽。
崔灏摇头,温声道:“阿软你总是这样温柔,需知这是一把双刃剑,有些时候越是渴求温暖的人,越会抓住这一丝温暖,死也不会放手。”
叶青微扬声笑了起来,明明是一张妖艳的皮囊,骨子里却像是有一个潇洒放达的灵魂:“这有什么关系,不放手就不放手好了,为友人做到这般地步不是应该的吗?”
崔灏叹息一声,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傻阿软。”
叶青微笑而不语。
——也不知究竟谁才是傻的那一个。
崔灏与崔泫坐了一会儿才离开。
叶青微拎着案几上已经不热的茶壶倒了一盏茶,慢慢饮下。
“殿下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
李昭一直冷冷淡淡地望着她,那双能凝霜雪的眼眸中倒映着她的姝色。
叶青微举起扇子遮住自己整个面容。
突然,无数画面朝她脑海中的一团深雾冲去,她拼命追逐却只劫到一个模糊的画面,画面中一个蓝衣白发的郎君站在一座青冢前,手执匕首刺向了他自己。
十八少年郎,白发青冢旁。
叶青微恍然一惊,却从画面中退了出来。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为何她完全没有印象?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段莫名的记忆影响,她甚至觉得李昭看向她的眼神都有几分熟悉。
奇怪?
叶青微看向自己没有古莲印记的掌心,这个时空的叶青微究竟与她是何关系,虽然书上关于古莲才女叶青微的记载含混,可是,可以推断出,她出生的那年正是古莲才女叶青微去世的那年。
叶青微突然想到一个可笑的猜测:莫非她就是古莲才女叶青微的转世?
转瞬,她又失笑摇头,她若不是喝醉了,就是太过仰慕古莲才女叶青微了,否则,怎么会产生这么不可理喻的猜测?
想到喝醉,她便扭头朝窗外看去,却正见到几名婢女正各自端着一个红泥封口的小酒坛行来,这酒坛看上去熟悉的很,正是澄娘与叶明鉴夫妻二人一同酿的澄明酒。
叶青微突然站了起来,按着窗台扬声道:“你们这是要将酒送去哪里?”
领头的婢女恭恭敬敬道:“回禀小娘子,是陛下要喝这些澄明酒。”
陛下要喝酒?
叶青微一把捏住了窗框,指甲在木框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李爽好酒,但是酒量不好,酒品更不好,但是,陛下要酒喝又是谁人能拦得住的?
叶青微已经察觉到叶明鉴和澄娘有些秘密,也许这个秘密涉及全府上下的性命,应是怎么小心保密都不为过,只是李爽一旦醉酒,那事情就变得不可控了。
叶青微转身,一道蓝影却比他更快冲了出去。
“殿下?”
李昭回头看了她一眼,寒声道:“酒不能喝,否则,非要请皇后娘娘来不可。”说罢,他飞快地朝着花厅的方向冲去。
叶青微也掀起衣摆追了上去。
“小娘子,你的衣服!”
现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仪、服饰,要保证那个昏君不闹幺蛾子才好。
叶青微从上辈子就一直在怀疑皇族恐怕是有什么祖传的疯病,从李爽到李昭,从李珪到李珉,甚至到以后的小皇帝李萌,都有些不正常的样子,这样看来,她是承前启后最正常的一个皇帝了吧?可到头来还是被人骂作妖帝。啧啧,宁要疯皇帝不要妖女帝吗?
李昭和叶青微向前奔去,走到半路正遇见坐在栏杆上、低头望着荷塘的太子李珪。
“太子。”李昭蓦然出声,李珪一抖差点摔进荷塘里,等他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抓住栏杆回头望来,就见到叶青微的容颜,他顿时一阵心灰意冷,自己刚才那副没用模样全都被自己的意中人看了个正着。
“皇叔,你吓了本宫一跳。”李珪倦怠道。
李昭没有理会他脆弱的小心脏,径直道:“陛下要饮酒,你速去将皇后娘娘请来。”
“什么!”李昭一瞪,立刻跳了起来,却忘记了正坐在栏杆外边,一只脚就径直落入水中。
叶青微忙上前扶住他,轻声道:“实在麻烦你了。”
她一触碰到他的肌肤,他原本消沉的心立刻快活地跳了起来。
“你放心,本宫定然……”他好不容易抬起来的脚,却因为沾了水,踏在栏杆横栏上时,又跐溜一下掉进了湖水中。
“啊!”他狠狠锤了一下栏杆,深深觉得这一回把自己一辈子的脸都丢光了。
叶青微握住他的手,李珪这回却是死也不肯再抬头了。
叶青微的手指微微收紧,轻声道:“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殿下才好。”
她的手指插入他的指缝中,两人十指紧扣,叶青微用力一拉,李珪也攥着栏杆将自己拉了上来。
李珪想起自己的母后就有些眼痛,可一看到阿软期盼的目光,心中顿时就升起了无数勇气,他的手抖着握住了叶青微的手。
“我、本宫可全都是为了你,父皇酒量浅,你要小心,切勿靠的太近,还有……”
“休要耽搁,速去!”
李珪被李昭冷冰冰的字砸了满头满脸。
“本宫……”
“去!”李昭目露寒光,这可是一般人都很难能抵抗的,李珪只能一步三回头,最后加快脚步离开。
叶青微盯着李珪的后背,低声道:“太子殿下似乎也有难言之隐。”
李昭冷漠道:“谁人无难?他已比大多人幸福。”
叶青微正仔细品味着他话中的深意,李昭却一扭头,低声道:“走!”
两人又急急奔去。
在花厅门口,正站着崔澹一人,他双手负后走来走去,愁眉紧缩,一见叶青微,立刻瞪圆了眼睛,怒道:“你来做什么?快走,别出来。”
李昭路过崔澹径直往花厅内进。
崔澹急速回头,扬声道:“殿下!”
他又怕被人听到似的,立刻压低声音:“殿下不可冒进,陛下要饮酒作乐。”
“老师可在里面?”李昭回眸。
崔澹点头。
李昭再未多话,立刻敲门进入。
叶青微站在门口与崔澹并肩。
崔澹眼睛乱转,最终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叶青微朝他望去,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矮矮个子居然如此主动?
“你知晓当今陛下的事迹吗?”
叶青微低声道:“你是说好的那一方面,还是不好的那一方面?”
崔澹扬了扬下巴,干巴巴道:“先跟你说好,我这不是在关心你,只是向你展示一下我广博的学识。”
叶青微笑容温柔,用另一只手盖上他的手背,凝视着他的双眸,崔澹双眸在阳光下看来竟深浅不一,有一种奇异而矜贵的美感,就像是异瞳的猫儿。
“我知道崔郎你一向聪慧过人,博览群书。”
崔澹嗓子一紧,哼了一声,撇开头道:“甜言蜜语!就算你不恭维我,我也会都告诉你的。”
叶青微笑容温柔,崔澹觑了她一眼,又立刻装作目不斜视的模样。
“陛下好酒,但是酒量浅,喝多便要发疯,我只提一件事,这件事出了我的口,就入了你的耳,切莫传出去。”
“我明白,多谢崔郎你冒着危险告之我。”
“闭嘴啊,你不许再说话了,只能听我说!”崔澹压着心口,眼中升起薄怒。
叶青微立刻将手指横在唇上,红唇玉指,媚眼笑靥,崔澹变掌为拳,“咚”的一下敲上了自己心口。
叶青微一脸莫名其妙地瞅着他。
崔澹咬牙怒道:“你看什么看!”
叶青微面露无辜。
崔澹侧身瞅着花厅的门,拉着叶青微走远了些,低声道:“昔日,陛下曾在安平侯府喝酒,酒醉后一把火将安平侯府烧了个干净,府中从老侯爷到奴仆上下一百三十多口人全都被烧死在安平侯府中,只剩下当时偷跑出去玩耍的小侯爷。”
“这件事你又如何得知?”
崔澹指着自己道:“我姓什么,我什么身份,我怎么会不知道?”
叶青微立刻知晓:崔皇后担心崔家招惹到了醉酒后的陛下,才会跟崔家未来的家主崔澹说起这件事。这件事叶青微也是知道的,虽然后来无论是史书还是知晓之人都对此事讳莫如深,并敷衍成意外走火,不过,谁让她是这位唯一存活下来的小侯爷的挚交好友呢?所有人都认为小侯爷对此事一无所知,却不知陛下杀人放火之时全被他看在了眼里,只是因为年少力薄无法力挽狂澜,便只能饮恨忍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承侯爵,可他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仇雪恨。
说起来,她倒是对他很是想念呢,毕竟他也是城墙上站在她身后的一人。
叶青微微微俯身朝他行礼,崔澹一惊,像是炸了毛的猫一般,一退再退,连声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快起来!”
“感谢崔郎冒着危险据实已告。”
崔澹摸了摸鼻子,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这在世家中也不是什么秘密。”
可这种不足于外人道的事情大概也只会说给选定的未来家主听,崔澹能毫无保留地告之她,可见对她的信任。
叶青微敛眉一笑:“谢谢你的信任,阿软定然不负。”
崔澹猛烈地咳嗽起来。
正在这时,端酒的几名婢女前来,叶青微看着地上的石子正欲踢起打破酒坛,崔澹却比她更快行动。
“你思前想后,犹犹豫豫,还不是要让我来!”崔澹一脚踢起地上的石子,狠狠踹出,却不是对着酒坛,而是正对着端酒婢女的膝盖。
婢女的膝盖被打中,“哎呦哎呦”倒了一片,手上的酒坛也砸在了地上,浓厚的酒香在空气中蔓延开。
崔澹立刻板着脸,指责道:“你们可真是没用的废物,就端了些酒也能摔倒,要你们有何用!”
他未及几位婢女求饶就立刻挥手道:“还不下去领罚!”
叶青微朝几位婢女摇了摇手,领头的婢女立刻默不作声,正欲拉着其他的婢女离开。
“你们都在做什么?”李爽威严的声音骤然响起。
崔澹立刻回身垂眸垂手,作出老实本分的模样。
叶青微也后退一步,低下头。
李昭扫视一眼,插言道:“许是婢女不小心将酒打破了。”
跟在李爽身后的叶明鉴一扫麈尾:“还不快快退下,速去领罚。”
“慢着,”李爽指着其中一个婢女怀中酒,“这不是还有没打破的,甚好甚好。”
崔澹眯着眼睛,捏紧了拳头,他本以为将此事做的□□无缝,没有想到还有忠心老实的婢女怕将酒坛打破竟然将酒坛护在怀中,真是用错地方的忠心,比偷奸耍滑还要来的可恶。
叶青微立刻笑道:“陛下,此酒已沾染了污垢,怕是不能入陛下之口了,不如稍待片刻,臣女再去取一坛来。”
李爽朗声大笑:“何需如此麻烦?朕可不介意,朕闻着这阵沁人心脾的酒香早就被肚子里的酒虫勾了魂,今日无论如何,朕都要痛饮一番。”
崔澹立刻道:“闻着这酒香确实醇厚,然而,酒气这么久都不散,若是陛下喝了,今晚怕是不能再见皇后娘娘了。”
李爽怒道:“大胆!”
崔澹咬着牙,还是垂头跪下。
“朕与皇后又岂是你这等小辈能编排的,先在这里跪三个时辰。”
“遵旨。”崔澹一身傲骨傲气都被李爽用权势压下,只得双膝跪地,低头垂眸。
“不过,崔郎此言也颇有道理,”李爽面露犹豫,“阿音确实不让朕饮酒。”
叶明鉴劝道:“皇后娘娘是关心陛下,陛下也莫要让娘娘的一番痴心枉付了。”
“朕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李爽连连摆手,可他的视线还留恋在那个婢女手中的澄明酒上。
“这……”李爽猛然抬头,“那就由爱卿出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好了,朕不想让皇后生气,又想要喝酒,爱卿以为该如何?”
烫手的山芋又落到了手里,叶明鉴虽然面色坦然,手中抚弄着麈尾,手下却已经失了力道,快将麈尾拔秃了。
“嗯?若是爱卿解决不了,朕可就要惩罚爱卿了。”
叶明鉴淡淡道:“那陛下就惩处微臣吧。”
李爽怒道:“好你个叶明鉴,莫非是当老师当久了,就以为能够驾临在天子头上了吗?”
叶明鉴依旧冷静道:“臣不敢,只是臣既不想陛下龙体有损,又不希望让陛下和皇后娘娘产生隔阂,所以,这罪也就只能由微臣一人担下了。”
李爽脸上原本的怒色骤然消散,点头道:“爱卿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
忽喜忽怒、变化无常的陛下实在像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被点燃的炮仗,总是令人心惊胆战。
“只是朕是天下之主,不能言而无信,既然说是惩罚,那便也只有惩罚爱卿你了,”李爽脸上反而露出愉悦的笑容,“爱卿毫无怨言吧?”
怎么可能毫无怨言?
“陛下。”李昭冷冷开口,却得来了李爽不留情面地斥责:“闭嘴!今日一直有人在忤逆朕,莫非你也要做其中之一?是在外面的时间太长,忘了自己的身份吗?”
李昭的脸上蒙上一层冰霜,他的身上透着一股森黑的冰寒之气。
叶明鉴知道自己今日是必须要受到惩罚了,便低声道:“不知陛下要如何惩处微臣?”
李爽笑着拍了拍叶明鉴的肩膀,笑道:“莫急,待朕好好想一想。”他的视线逡巡一圈,落在了叶青微的身上。
叶青微心中轻哼一声,依旧作出一副娴静的模样。
“这便是爱卿的爱女吧?”
叶明鉴自己身处为难之时,仍脸色不变;可当触及自己的女儿,他的神色却是一变再变,眼底的惊慌也显露出来。
叶青微抬头朝与他对视一眼,暂且安抚住了他。
叶青微深吸一口气,周身气势一变,缓缓走出,只见她垂着头,掩藏起自己过于妖媚的面容,脚步缓慢,背脊挺直,带着一股骄傲、端庄与矜持,还有深深的怨气,朝李爽跪了下来。
“等等!”李爽眯起眼睛,盯着叶青微的发旋。
叶明鉴捏住麈尾柄道:“陛下,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李爽毫无遮掩道:“你这个女儿倒是与朕的皇后与几分相似之处。”
在场众人除了两位当事人,全都将心提了起来,虽然当今陛下对皇后一心一意,可谁也不保证他会不会另起心思,爱慕更为年轻、美貌的颜色。
叶青微稳稳当当行礼,口中道:“臣女生于市井,长于山野,如何能与出身博陵崔氏的皇后娘娘相比?臣女愧不敢当。”
李爽捏住自己的下巴:“朕的皇后自然是别人比不得的,只是……”他又忍不住将她打量一番,厚重的手掌没轻没重地拍打在叶明鉴的肩膀上,“……爱卿的爱女果然非同凡响,哈哈——”李爽仰头大笑。
当众人以为这件事要过去的时候,他突然一指酒坛,扬声道:“拿来!”
事情又绕回到了原点。
那个婢女被陛下这样一指,吓了一跳,身体颤抖着差点又将这坛酒掉在地上。
“请陛下允许臣女为陛下取来。”
李爽瞟了叶青微一眼,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叶青微保持着与之前相同的姿态行到那婢女身前,接过她手中的酒坛,刚一转身,李爽低沉的声音便传了过来:“若是这坛酒再碰撒,那朕可就要惩罚爱卿的爱女了。”
对待大臣、皇弟的态度都如此轻慢,态度如此反复,见人为难、犹豫、担忧、害怕,他却面露愉悦,这怎能不让人反了他呢?
叶青微端着酒坛慢慢走来,视线滑过李昭。最锋利的刀明明就在身边,时时悬在颈项上,李爽却一无所知。
她一步步踩的踏实,走的不疾不徐,却让一旁的人担忧的要死。
“嗯,爱卿的女儿有大家气度,爱卿教导的真是不错。”
叶明鉴死死捏住麈尾,轻声道:“陛下过奖了。”
“陛下,”李昭神情寡淡,声音冷漠,“方才臣弟见太子遇到送酒一行人,了解到是您要喝后便匆匆离开,莫不是皇后娘娘嘱咐了太子殿下什么。”
李爽面色一僵,想要去接酒坛的手也缩了回来。
“确有此事?”
李昭正欲开口,叶青微道:“臣女只见太子匆匆离开。”
李爽蹙眉,哀叹连连,转身对叶明鉴道:“爱卿懂得朕的苦楚啊,朕贵为天下却连一坛酒也无法痛饮。”
“不过,既然皇后远在天边,稍微尝一尝——”李爽又伸出了手,正在所有人都做好要将酒坛撞破的打算时,就听远处传来一阵急呼。
“父皇!”
“檀奴?”李爽嗖的一下将手背在身后。
李珪跑到近前已经是大汗淋漓了,他按着胸口道:“父、父皇。”
“你这是从皇宫回来?”
李珪一愣,瞥了李昭一眼,低头道:“是。”
李爽忙上前一步:“可是你母后有什么话要带来?”
李珪看了一眼正端着酒的叶青微,狠狠一点头,口中道:“是。”
“嗯?”李爽冷道:“你为何神色有异?”
李珪擦着脑门上的汗,口中道:“实在是母后催的太急了,儿臣急急忙忙赶来。”
“很急?”
李珪垂眸道:“反正母后一脸不开心。”
“哎呀!”李珪一手锤向掌心,“定然是被她知道了今日的事情。”
他拔脚便走,走到一半突然回头道:“太子?”
李珪立刻道:“儿臣还要留下来抄书。”
李爽微一点头,视线又落在叶明鉴的身上:“你适才与朕说的事情,朕准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朕还是相信爱卿的。”
“多谢陛下。”
李爽大步而行,急切异常。
李昭蓦然出声:“老师与陛下究竟商量了何事?”
叶明鉴一甩麈尾,笑道:“自然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事情,我观你们时论颇差,若不观天下时务,考察民情,又怎能乱发宏论?”
叶明鉴提起叶青微手中的酒坛,转身离开,叶青微看到他鬓角的汗水,体贴地没有说。
“多谢太子殿下、雍王殿下和崔郎。”叶青微言谢。
李昭道:“并未助你什么,不用言谢。”
叶青微欲扶起崔澹,他却哼了一声,口中道:“你总算是想起我了。”
“实在抱歉。”
“你以为我这都是为了谁?”
叶青微眸色温柔,低声道:“都是为了我,我知道,也念着你的好。”
崔澹耳廓一红,立刻道:“谁说是为了你,你真脸大。”
“崔郎你说话未免也太难听了。”太子李珪忍不住训斥。
崔澹嘟着嘴,转过头。
叶青微看向李珪,轻轻摇头,李珪负气离开。
“你先起来吧,这里也没有外人看到。”
崔澹:“哼——”
李昭冷冰冰地解释:“陛下知道后反而会罚的更重,好在只是三个时辰。”
“喂!什么叫好在只是三个时辰!有本事你自己来跪一跪啊!”
李昭毫不留情:“那都要怨你做的太明显了。”
崔澹气得脸颊鼓鼓的,可对着冰人一般的李昭,任何挑衅都不起作用,他也不至于要将满腔气愤都发泄在叶青微的身上,只能自己忍着,却越想越气。
“这些事都是叶府的事,崔郎为我分忧,阿软理应答谢,”叶青微一掀衣摆,径直在他身前跪了下来,脸上含着温柔的笑意,“我来陪你一起跪。”
“你!”李昭只说了一个字,却又紧紧抿住嘴,面色比冰雪还要冷白上三分,他甚至没有道声别就径直离开了。
“你在说什么啊!谁要你用陪跪答谢,喂,你是看不起我吗?”崔澹怒火中烧,一双眼睛死死瞪向她。
叶青微笑着回视:“该说我是将你看得很重很重,才会陪你一起长跪,难道我会这样陪任何一个人吗?”
他所有的话语全都卡在了嗓子里,崔澹撇开头,不满道:“你一向甜言蜜语,谁分得清是真心还是假意。”
“我若是真的,那我说的自然都是真的。”
崔澹将手指缩进袖子里,轻咳一声,目光却扫来扫去:“管你是真是假,快点起来,这石板路冷死人了。”
叶青微笑容温和,那温柔妩媚的眼眸在琥珀色的阳光下散发出动人的神采。
“你不用再说了,我决心陪你,自然不会轻易起身。”
崔澹耳廓上的红渐渐蔓延到脸颊,他死死垂着头,干巴巴道:“那就任由你。”
“喂!喂喂!”
“嗯?”
崔澹的手指抠着自己的衣袖,凶巴巴道:“你不要再看了!”
“为何?莫非我能将你看化了不成?”
崔澹“切”了一声,依旧没好气道:“我渴死了饿死了,你快去给我找些吃的喝的。”
叶青微摇头,目光流转,柔情百转,道:“我陪你渴着饿着。”
“你这人真是烦人!我讨厌你身上的香气,闻着就让人心烦气躁,你离远一些不成吗?人家讨厌你,你还眼巴巴凑上来,做什么?找骂吗?”
崔澹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却仍旧不敢抬头去看她,似乎只要看了她一眼,这些好不容易出口的恶言便无法再说下去,然而,直至他说的口干舌燥,叶青微也没有行动,没有说话。
他嗓音嘶哑道:“你到底听没听见我说的?”
叶青微笑道:“都听到了,可是,你说这么多难道不渴不累吗?”
“你——”
崔澹就像是无精打采的猫儿,傲慢道:“你等着,我不会再理你了。”
“嗯,好,”她依旧温柔,“你不理我,我理你就好了。”
她的温柔就像是泛滥的洪水,一下子就淹没了他,而他也在这样似水的柔情中渐渐窒息。
“真是讨厌啊……”他无力地闭上双眼,他讨厌这种感觉,这种心神被别人扰乱的感觉,这种依靠别人幸福快乐的感觉,若是依赖过重,一旦这样的温柔与柔情撤离,他便再也无法适应,最终只能一步步沦为被人摆弄的傀儡。
可是,同富贵容易,共患难困难,天下间再有哪一个人能陪着他在这处青石板路上跪上三个时辰,正因为生于高门大户,他才更知道所谓的骨肉亲情也不过是利益与利益的交换而已,若是无利可图,还有谁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吗?没有了,恐怕再也没有了。
少年正是多情时,一朝倾心相交,便是白首如故。
两人就这样一起跪了三个时辰,等到时辰到的时候,两人都已经膝盖发麻,站起不来了。
崔澹从未如此狼狈,他好不容易从地上挣扎着起身,还要颤巍巍地去扶起叶青微,叶青微脚下一滑,却又将他压的半跪了下去。
“你非要陪,这下知道下场了吧?后悔了吧?”
叶青微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笑眯眯道:“你我现在也算是共患难的好友了吧?与好友一同受苦便不觉为苦了,又怎么会后悔呢?”
崔澹撇开头,避开她甜腻的气息,嘴上不满道:“谁跟你是好友了,你不要想得太多。”
叶青微脑袋一歪,直接枕上了他的肩头,谁知道这样温存的动作却直接让他炸了毛,他摇晃着她:“快起来!快起来!”
“不要,我已经走不动了,好阿澹帮帮忙吧。”她神情柔弱,声音可怜,简直恨不得让人为她抛头颅洒热血。
崔澹哼唧了一声道:“别跟那个人一样叫我阿澹,难听死了。”他重新扶起叶青微,两人颤巍巍地在一旁的台阶上坐下,艰难地将双腿伸直。
叶青微锤着自己的腿,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崔澹瞥她一眼:“笑无好笑。”
叶青微歪歪头,柔声道:“我是在想,刚刚咱们互相搀扶的模样像极了老太婆和老公公,也不知道当我老时会是什么一番模样?”
“红颜迟暮,难道你还很期待?”
“为什么不呢?凡是人生必经的过程我都很期待,红颜迟暮总比横死来的好。”
“横死?”崔澹骤然抬头,“什么横死?”
叶青微眯起眼睛,她本准备回忆她从城楼上坠下的情形,脑海中却莫名插入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像——潮湿酸臭的水牢,一个垂着三千青丝的男人额头抵着水牢里的栅栏,似乎在痛苦地嘶吼着什么,骤然,她心口一痛,就像是被人活生生捅了一刀。
“喂,喂!阿软姐?阿软姐!你没事吧?”
叶青微回神却见崔澹在她的眼前挥手,叶青微抬手握住了他的指尖,笑道:“别晃了,你晃得我眼睛都花了。”
“是不是中暑了?你刚才的脸色可不好。”
叶青微含笑回眸:“大概是被你唤我阿软姐吓的。”
崔澹一把抽回了手,恶声恶气道:“难受死你。”
“你脸上有伤,现在腿上也有伤,还好吧?要不然先休息几日?我为你请假。”
崔澹遮住脸,嗤笑道:“即便老师允许,我娘也不会允许的,她可是做梦都像让我超过崔灏,哪里能由得我自由散漫?”
“那你就暗地里偷懒好了,”叶青微手指抵在下巴处,勾人堕落,“没有逃过课,偷过懒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
“歪理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