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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玉武的银白色战袍还没换下,白玉束冠的头发也凌乱着,走动间腰上配着的宝剑来回晃动,气宇轩昂,硬朗凛冽,还带着战场沐血归来的余威,不过在看到承钰的那一刻,全都收敛了起来,眉眼变得格外柔和。
他心心念念的小人儿,此时就站在一簇玲珑剔透的绣球花灯下,樱唇启笑,静静地看着自己。
安南战事结束后,他在军队出发之前先行一步,一路马不停蹄,终归是在元宵这日赶回了金陵。但他还是迟了,不是一日两日,而是三年!迟在三年前宣府的那个上元节,他望着茫茫夜色最终没能跨过大夏的半壁河山来见她。迟了就是迟了,再逞强也不能把岁月抹去,她的三年已经有另一个人填满了。
“玉武哥哥!”夜来霜重,承钰只穿了件青织金的褙子,绣花缎子鞋薄软,青石地板的冷硬直钻脚心,她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激动的,浑身颤栗。这个人,从前世开始,每每在她最彷徨失意时,无声无息地出现呵护她。现在他又在眼前,她对前路忽然不再担虑,有一种润物无声的踏实感春水一般渗进心里。
“生辰快乐承钰。”陆玉武流星一般走到她面前,低头对视间,两双桃花眼都蒙了层水雾,眼眸转动间,泪光涟涟。
承钰粲然一笑,泪满而溢,睫毛上泛了层水光,陆玉武看她一张脸蛋白皙里透着淡淡的青色,像山下兰芽,更像易碎的青瓷。
他不由蹙紧了眉,走时还粉装玉琢的姑娘,回来怎么变成得这样憔悴?他想抱抱她,但两人没有名分,倒有男女忌讳,轻轻抬了些的手臂还是放了回去。
“三舅舅没了,外祖母也生了场重病。”承钰说道,倒没注意他微妙的变化。只想着安南战乱,姨母说前阵子连信也通不了,恐怕他还不知道府上发生的事。
“三舅舅没了?”陆玉武讶然,脸上现出悲伤神色,承钰看他果然是不知道的,摇摇头道:“局势变了,你先进去看看外祖母吧。”
他跟着她进了正房,看见卧榻上躺着一个满鬓如霜的老妇,一时还没认出来。直到嵌在层层褶皱里的那双杏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叫了声“武儿”,他才确定眼前人就是外祖母。
昔日贵气精神的公爵夫人,如今只是个裹着绸缎的瘦弱老妪。他在战场上把生死都看淡了,归来时却被外祖母的千丝银发刺痛了眼。
“我的武儿回来了。”老太太想摸摸外孙的脸,却动弹不得,只能睁眼把他望着,生怕挪了眼人就没了,“外祖母想摸摸你呀,手抬不起来了。我的武儿在外辛苦,可曾负伤了?”
刀尖舔血的日子,怎么可能没落些疤,但落了也不能和老人说,徒劳担心罢了。陆玉武拿起老太太的手在脸上摩挲两下,笑着道:“现在外祖母摸得到了。”
老太太笑了两声,轻嗔道:“这是有几日没好好洗脸了,胡子怪硌人的。”
“路上赶得急,几宿没歇,若遇着河才洗把脸,害外祖母脏了手,是武儿的不是。”陆玉武笑着放开老太太的手,让丫鬟端盆子热水来给老太太擦手,又问,“外祖母何故变成这样了?”
承钰这才把几月来发生的事说了,但孙怀蔚背信弃义被她略去不提。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心里还不自觉地想去维护他。怎么办呢?那毕竟是她救回来的人,朝夕相对了三年的人,再怎么恨,心底也不忍他被人唾骂。
这边的人唏嘘不已,那边的梅园却在煮酒夜谈。曾经的十六皇子如今也能穿太子服制的常服,把持朝政,名正言顺地替皇帝监国,而第一功臣无疑是孙怀蔚,他如何能不好好笼络住。酒宴散后他就让孙大人找个安静的地方,二人坐下慢慢商谈。
越接近权力的制高点就越被它所吸引,从前他觉得封太子就是毕生所愿了,如今却更加渴望坐上那把龙椅。现在霸着的那个人,昏聩无能,色令智昏,自己凭什么还要为他卖命,俯首称臣。明明那个制高点唾手可得,却被他的一条残命挡了去路。他不想再等了!
父皇身边最得信任的不过司礼监王保和户部侍郎孙怀蔚二人。王保是个老奸巨猾的,他把控不住,但孙怀蔚和他年纪相近,两人许多政见主张竟非常契合,况这人确有治世之才,日后他登基称帝,也少不得孙怀蔚的辅佐。
二人正在说皇帝过量服食金丹一事,外边有人进来对孙怀蔚附耳几句,太子只见他面色一沉,虚了虚眼,一双星眸变得犀利起来。
“怎么了?”他放下杯盏问道。
孙怀蔚神情凝重,语气却淡淡的:“世安王府那位世孙来了。”
太子挑挑眉,“哦”了一声,又道:“这回他大败安南,回来父皇必定又会重赏。这人也是个奇才,只是在朝中无什实权,又少言寡语,不足为患。”
“太子此言差矣。”孙怀蔚锁了眉头道,“世安王祖孙二人每每大胜而归,途经之地都有老百姓夹道相迎,宣府以北的人说起他们更是无人不称赞,还有认世安王而不认大夏朝一说。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陛下昏庸无道,那一脉指不定哪日称了帝,陛下失了势,太子殿下又将何往?”
太子闻言眉心一沉,眸光暗了几分,又听他道:“当务之急是要借陛下之手除了世安王一脉,至于陛下,臣想不用太子动手,他老人家也撑不了几日了。”
等他分析完,太子的面容才松动了些,二人举杯满饮了一盏。孙怀蔚实在挂心凝辉院那边,墨眉一直深锁。太子一问,他只说家事,还以为是他屋里那位高姑娘在闹。当初高阁老全族倾覆,他却留下高阁老的幼孙女,太子只当他是贪于人家的姿色,如今看来竟是动真心了。
“不如今日就散了吧,上元佳节,孙大人合该拥美人在怀同度。”太子喝尽了杯中的酒,起身说道。
孙怀蔚恐怕怠慢了太子,拱手道:“更深露重,太子若是不嫌弃就在国公府住下吧,臣让人收拾了厢房伺候太子就寝。”
卫国公府是前朝王爷府邸,建得奢华靡丽,他也没有嫌弃之意,眼下喝了几盅酒,酒意上涌,不想再车马颠簸回去,也就答应下了。
孙怀蔚让人领太子去梨仙院,那一处自段家母子搬走后又空了下来。他则疾步往凝辉院去。
孙步玥比他早一步到,她刚净了脸,一听丫鬟说陆玉武来了,连忙重匀了脂粉,挽了个髻子就披衣过来。一路琉璃灯瓦熠熠生辉,照耀得她心情格外明媚,拢了拢身上的玫瑰红洒金五彩凤凰纹披风,刚迈进月洞门,就看到那边廊下站了两个人影。
一个高大挺拔,穿着银白战袍,一看就是她的武表哥,另一个裹着淡绿色绣玉兰花的披风,身量娇小,墨发垂腰,是姜承钰。
她对丫鬟“嘘”了一声,悄悄转到廊柱下想听两人在说什么。
声音零零碎碎的,似乎在说“三舅舅”,“敏哥儿”,她又走进了几个廊柱,才听得清了。
“为什么我觉得你不快乐?”陆玉武在问。
“有吗?”承钰牵了牵嘴角,笑得勉强,“大概是府上一下子发生这么多事,容不得我快乐。”
陆玉武皱眉,闭了闭眼,又问道:“他呢?他对你好吗?”
承钰脸上闪过一丝犹疑,随即明白过来他指的是谁,笑得更勉强了,“孙大人一切都好,他朝务繁忙,屋里又有美娇娘要哄,没有时间对我好。”何况,他也没有义务对自己好。
“美娇娘?他不是和你定亲了吗,为何还?”陆玉武怒由心起,想亲自去问候那位孙大人,却听承钰在问“你听何人说起我们定亲的事?”
“步玥表妹亲口说的,她说孙怀蔚当面拒绝了禾嘉郡主,称已经和你定亲。”
承钰想起去年四月那个春风拂暖的夜晚,他的确紧紧搂着自己说过,这辈子是非她不娶的。
“玉武哥哥就当没听过这话吧。”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了,连玉武哥哥也知道了,外边那些爱嚼舌根的还不知编派成什么样了。过段时日她们就会发现孙夫人其实另有其人,那时她才真正沦为金陵贵女圈里的笑柄。
无所谓了,她就这么陪着外祖母挺好,日后可以出家做姑子,青灯古佛一辈子。
“他是不是欺负你了?”陆玉武拳头不禁攒了起来,响起手指骨节的“咯咯”声。
听得承钰心里一惊,想起之前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孙涵,连忙摆手道:“没有,他没有欺负我。他连凝辉院也很久没来了,何来欺负一说……”她又转了话题,道:“眼下天晚了,玉武哥哥还回王府吗?还是歇一晚再走?”
她刚才听到他说几宿未眠,也发现他眼睛红彤彤的布满了血丝,显是很疲劳,若是现在回去了,少不得又要和姨母说一通话,不如在这里歇息好了,养足精神再回去。
承钰说什么,他从来都是点头的份儿,当下说声“好”,她就让丫鬟去把西厢房收拾出来。此时是老太太睡觉的时辰了,两人又说了两句,互相道别。陆玉武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长廊是条浅浅的灯河,她则像朵随水而逝的落花,孤单飘零而不自知。他真的很想抱抱她。
等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了正房的棉帘子后,他才转过身望向廊柱一侧,目光冷了几分,道:“出来吧。”
他早发现有人躲在柱子后偷听,还以为是哪个丫鬟,没想到转出来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正是孙步玥。
“步玥表妹?”陆玉武长眉微蹙,道,“你若是想和我们说话,可以站出来,做什么要躲在廊柱后偷听?”
孙步玥一时语塞,支吾道:“我……我看你和姜承钰聊在兴头上,就想等她走了再和你说话。”
陆玉武轻叹口气,说道:“那现在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我……”孙步玥觉得很挫败,明明刚才听他对姜承钰说话的语气那么温柔,怎么一到她这儿,就变得生冷疏离。
看着他在明炽灯光下清冷俊朗的面庞,她又觉得不甘心。从小到大,她做什么不是顺风顺水,旁人捧她都来不及,只有他,只有他!永远不会主动和自己说话,永远不会为自己笑一笑。她一次又一次放低了身段去讨好他,多少王孙公子都拒绝了,空等了那么些年,为什么他还是连一点温柔也不给自己?
“武表哥,你是不是很喜欢姜承钰?”孙步玥扬起精致的脸蛋,眼神颇有些锐利,道:“你喜欢也没用,她不会喜欢你的!她已经是我二哥的人了!”
见陆玉武双眼圆睁地望着自己,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爽快,继续道:“那日他拒绝了禾嘉郡主,搂着姜承钰就回去了,一路上的丫鬟婆子都看到的。明面儿上都这样了,背地里还不知做了些什么呢!如今我二哥又有了新欢,早把她抛到一边,她也只能算只破鞋了。”
连珠炮似的把话说完,她心里痛快又得意,再看他时,发现他一张脸比之刚才更加冰冷,眉峰冰棱子一般,尖锐凛冽,透着阵阵寒气。
“你若是再诋毁承钰一句,我管你是不是卫国公府的大小姐,照杀不误!”
说话时他把腰间佩剑的剑柄握紧了,但语气异常平淡,平淡得就像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琐事。
孙步玥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但双腿已经开始发软。倚在廊柱上,上挑的凤眼瞪得圆鼓鼓的,惊魂甫定,不甘地说道:“你不让我诋毁,却不能阻止底下人编派,她是自食其果,活该!”
“那我就遇上一个杀一个,杀到没人诋毁她为止。”陆玉武一双桃花眼凌厉狠辣,昔日风情一扫而空,一字一顿地说出来,孙步玥一张红唇开始颤抖,听他说完后转身离开,再也没看自己一眼。
西厢房的门关上时,她还没回过神来,但泪珠已经顺着粉脸续续地滚落——是给吓的。
孙怀蔚赶到凝辉院时,就看到一个大红盛装的女子掩了面“呜呜”有声,从他身边走过也没看到他,还是跟在她身后的丫鬟行礼叫了声“二少爷”。
孙步玥又闹的哪一出?他皱了皱眉,没打算细想,径直往正房走,只见屋内已经熄了灯,黑洞洞的一片,两边长廊的花灯兀自亮着,正房那片就成了明丽缎子上的一点灰。丫鬟说老太太和表姑娘已经睡下了,他又问世孙什么时候走的,丫鬟指了指西厢房,说世孙在那儿留宿。
孙怀蔚虚了虚眼,一声不吭地出了凝辉院。他真打算今晚让蒋驭去正房把承钰捉过来,他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刚进偏院丫鬟就迎上来,无奈地说因为他不回来,高姑娘闹着不肯睡觉。他只能先把承钰的事抛在一边,急忙进屋哄妹妹。步瑾如今也快十岁了,永远长不大的样子。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承钰的时候,她也才十岁,却完全是另一种性子。
她是个不爱麻烦别人的人,她那双亮晶晶的桃花眼就这么静默地看着你,似乎什么都理解,什么都原宥。
孙步瑾由他轻轻拍着背,很快就睡了过去,她早就犯瞌睡了,不过是撑着要等她哥哥回来。孙怀蔚等她睡熟了,才出门叫了蒋驭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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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步玥一路呜咽有声,捂着脸哭到忘我,黑夜里也不知走到哪里,听到跟着的丫鬟说了一句:“大小姐,走错路了。”
“走错就走错呗!”她鼻子堵得厉害,但一想到武表哥刚才的话,心里还是撕扯般的痛,“你们别跟着我了,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说完她就继续往前走,其实也没走两步,寻了个亭子坐下来发呆。忽然余光感觉亭子外有人影,她喝一声:“都说了别跟着我,为什么还要跟着!”
人影没动,还矗在那儿,连丫鬟也不听她的话了!她不管不顾地嚷起来:“你们都欺负我!武表哥欺负我,高之菱欺负我,孙怀蔚欺负我,现在连你们也来!呜呜……”
她知道现在的自己一定丑极了,眼泪糊了一脸,把脂粉都冲淡了,双眼又痛又胀,鼻子也塞得厉害。可是她什么也不想管了,又哭道:“娘没了,哥哥也走了,你们没有一个人真心待我!没有一个人!”
起初她只是被陆玉武吓哭了,后来越哭越想起自己的伤心处来,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哭得声噎气堵,连呜咽之声也发不出来了。
“别哭了。”哭也很耗精力,渐渐她哭累了,收了眼泪,寂静中却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蓦然抬头,看到一张剑眉星目,带了点凶相的脸,才发现刚才的人影不是丫鬟。
“你是谁?”孙步玥警惕问道。
男子察觉到她的戒备,笑了笑,道:“孤……我是孙大人的客人。”
“孙大人,孙怀蔚?”孙步玥赶紧抹干净了眼泪,没有刚才那么防备。
“是。”
“哼,也是,除了他还能有哪位称得起孙大人?”孙步玥冷笑了一声,又道,“看来我二哥还很重视你,竟然让你留宿国公府了,还……”
她往四周望了望,才发现自己是走到梨仙院来了,“还让你住梨仙院。”
太子低头轻笑了声,看到自己只披了一件玄色的披风,夜色里披风上的四爪龙纹不很分明,也难怪这女子认不出他的身份了。不过她刚才叫孙怀蔚“二哥”,应该是府上的小姐了。
他喝了酒回去困意全无,心中又记挂着刚才孙怀蔚为他剖析的话,索性披衣在院中漫步,不知不觉就踱到这处亭子,撞见了孙步玥。
此女貌美,华容婀娜,光润玉颜,被一身玫瑰红洒金的披风包裹着,暗夜里真如一株妖娆红花。再细看时,虽然一双美目被泪水泡得红红肿肿,仍掩饰不了那股惊心动魄的美艳,反而添了几分柔柔弱弱的俏皮。
他天性风流,阅女无数,看到孙步玥时,还是罕有的心动了一下。
孙步玥说完起身拢了拢披风,道:“刚才失态,错把公子认作丫鬟,还望公子不要记在心上。”
太子含笑道:“不会。”
孙步玥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有些不自在。这男子高大硬朗,气概十足,容貌也属上乘了,但怎么比得过她的武表哥。当下她“嗯”了一声就径自离开,没再看他一眼。
她一连走出去好远,丝毫没发觉有人跟着自己。从梨仙院到扶摇院,途中经过一个一进的小院子,她自院门走过,想起什么,又退回来,心里萌生出一个妖异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