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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管事心下一抖,嘴角带出几丝苦涩,身体却仍旧站得稳稳的,简直纹丝不动,仿似海角悬崖边上的两块巨石,任由身边风雷肆虐。
左天行回过神来,很快收敛了不自觉发散开去的气息,将那张云纸折了两折拿在手里,却回头吩咐两位管事道:“赎罪谷那边给我盯紧了,绝对不能放松大意。”
两位管事顾不上身上各处淋漓的冷汗,齐齐恭声应道:“是,属下等明白。”
左天行看了他们一眼,竟又放缓了语气,道:“你们明白就最好。皇甫成,我这个师弟可不是简单的人物,你们也别少看他了。”
两位管事对视一眼,又齐声道:“属下等不敢。”
“嗯。”左天行点了点头,“不久后便就是竹海灵会了,对手实力惊人,我也不能大意,还需闭关数日,稍作调整,你们都吩咐下去吧。别到时候还让我分心。”
左天行看了他们一眼,又点了其中一人道:“陈立,你等会便就往师尊那里走一趟,将此事禀告于他。如果门中诸事你们决定不了,便请他出面料理。”
两位管事连连应下,左天行挥退他们,也不直接赶回静室,而是先拿出了一枚通讯玉符,指尖灵光落下,点亮灵符。
“姝儿,我得稍闭关数日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以请杨姨送信到天剑宗来,他们会帮你解决的。”
他才刚要将输入玉符里的灵力掐断,就听得通讯玉符的另一端响起了杨姝的声音。
她似乎恰空有空,得到左天行口讯,她迅速就反应过来,问道:“怎么这会儿闭关?你不去参加竹海灵会了吗?”
杨姝近些年和左天行颇有联系,左天行大多时候都在竭力让杨姝了解他,她自然也就知道左天行对这一次的竹海灵会颇为重视。
不是为的什么,而是为了十年前的那一个比他还小得几个月的魁首,佛门妙音寺的净涪沙弥。
想起当年竹海灵会上那个站在灵竹城上擂台的小沙弥,杨姝心中叹了一口气,即为左天行欢喜也为左天行憋闷。
不是她偏袒左大哥,她是真觉得,左大哥和那个小沙弥实力不过伯仲之间,谁更胜一筹谁稍输一瞬根本就没有一个定论。
左大哥在他们这一辈算是出类拔萃,偏偏却有一个和他不相上下的净涪。能得一个对手不致剑下无敌确实是好事,毕竟能时刻提醒他不断提升增长实力,也极其不错。但问题也在这里,无论是什么样的时候,总有人能站在他身侧,如果能将对方压一头那自然是不错,可总被对方压一筹,那就实在是憋闷到不行。
左天行极其敏感地听出了杨姝声音里的情绪,眼角眉梢扬起笑意。他也轻笑出声道:“没有啊,只是稍作调整而已。你且放心,不会误了竹海灵会的。”
杨姝脸上泛起一抹嫣红,几近恼羞成怒,但她不过微微吐出一口气,便压制住了自己,道:“好,那小妹便就在万竹城里等候左大哥了。”
左天行又是一笑。
直到将通讯玉符收入储物戒指后,左天行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散去。他在屋中站定,远远地往妙音寺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能够看见那个坐在佛龛前的青年。
看得片刻后,左天行掉头便往静室那边走。
他须得重新划定自己暴露实力的界限,想好如何能够在合理的情况下极大限度地表露自己的战斗力,否则这一回的竹海灵会,他还得被净涪压一头。
左天行虽然闭关了,但他闭关前的种种布置还是得到了很好的落实。这一点,被关在赎罪谷里又被左天行特意提起的皇甫成感觉尤其明显。
感受着那一道少了几分松懈片刻不离他左右的视线,皇甫成低下头去,任由自己再一次骂出狠厉恶毒的话语,任由刺木所出异香化作的话剑再一次狠狠地刺入他的身体,他毫不掩饰地发出一声闷哼,被凌乱垂落的长发遮挡了的那双眼睛却闪过一丝暗光。
果然不愧是最后压倒boss获得最后胜利的主角,这份小心和谨慎,实在是很让人......
讨厌啊。
皇甫成蜷缩在掌心的手指微微磨蹭了一下那颗滚圆的隐隐带着一圈红色光环的莲子,心中浊气终于减轻了一点。
他不停地告诫自己,忍耐!
不能急,一急就容易出错,出错就容易丢失机会,更容易惊动左天行,不能急......
事实上,除了左天行之外,道门魔门其他人也都很快收到了消息。
陈朝真人看着左天行送上来的口信,并不觉得奇怪,甚至很有几分理解。
他挥退那个来递话的管事,坐在上首主席上看向左天行洞府的方向。只得一眼,陈朝真人便收回了视线,不见他如何动作,一声清脆的剑鸣之后,一柄宝剑自放在他膝盖上的剑鞘飞出,定定地漂浮在他的身前。
这柄宝剑剑气纵横,剑光堂堂皇皇,至光至大至正,威赫无双。
看着这一柄宝剑,陈朝真人脸上眼中表情全数消失,唯剩这无双剑意锐利磅礴。
“对手......”
两个字在陈朝真人唇边泄出,那一瞬间,陈朝真人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羡慕。
道门统辖之地,凡夫俗子生存繁衍的城镇里,有一个热闹非凡的赌场,赌场边上,又有一位点着戒疤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灰色僧袍的青年沙弥,迎风站在那一面飘荡的旗帜下。
沙弥微微垂落眼睑,不去在意来来往往的赌徒乃至行人落在他身上的或无视或奇怪的视线。他脖子上带着一串长长的佛珠,手里还拿着一串稍短一点的佛珠慢慢捻动。
他似乎是一位有修为有度牒的修行僧侣,但他来这里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赌场上那些守场的痞子打手们就曾经壮着胆子对他动手,也没见这沙弥有什么动作,他甚至连反抗都没有,只是一味挨打。
久而久之,这镇上的所有人都没再往那边猜测了。
如果这沙弥真的是一位修行僧侣,哪怕他再如何,也不会任由那些痞子打手欺负吧?
镇上的人壮着胆子观望了一阵,很快就得出了结论,这一个沙弥绝对不会是修行僧侣,甚至怕是连度牒都没有,弄出这么一副行头就是为了玩的。
你看,他不时会到赌场那边去,哪怕他不入赌场,不犯那个什么什么戒,但他每次来赌场都是为了叫桃枝的小丫头片子,他们两个可还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呢!不是听说什么......拿了度牒的僧侣都不近女色的吗?他们俩不亲不故的就住一块了,这能是什么关系?
有这样的出家僧侣的吗?
没有吧?!那肯定就不是了!
这个不似出家僧侣的青年沙弥,正是出了妙音寺进入红尘磨砺的净音。
净音站在寒风中,手里慢慢捻动佛珠,口中还在默诵经文。
三遍《佛说阿弥陀经》念完,又开始念诵第四遍的时候,赌场门口那一块垂落的布帘再一次被人掀起,从里面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梳着最为简单的发式,只拿了一条红绳绑起。她穿着的那身布衣同样打满了补丁,一层又一层的,几乎都看不出这身衣裳原本的样子来。
刚从赌场那边暖和的环境里出来,走到这寒风呼啸的屋外,小姑娘有点不太适应,哆嗦了几下,黑亮的眼睛转了转,便看到了那边的净音。她脸上绽开笑容,蹦跳着跑到净音身边,也不顾忌什么,拉了净音的手就往他们的小院里冲。
“快!快!快!我们快回去!冷死了!”
净音微微叹了一声,任由小姑娘拉着,直往前方奔去。
为了躲避寒风,他们甚至还专门还有墙壁的地方跑,哪怕为此多绕几步路,也并不在意。
急冲冲地回到自家院子,回身狠狠关上院门,又直往屋里蹿。才刚进屋,小姑娘便要去生火烧炕,净音也在一旁帮忙。
如果说一开始的时候净音还很有些手忙脚乱,那么现在熟练之后,净音也做得颇为顺手。
等到屋中暖和起来,小姑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感叹地道:“呼,终于活过来了......”
净音看着这个叫桃枝的小姑娘,微叹了一口气,劝她道:“冷就别再在这里了站着了,到炕上去吧。”
桃枝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点头直往炕上去,边走边道:“也行,等我到了炕上,再来和你唠嗑唠嗑。”
净音看着桃枝上炕,他却从角落处拖出一个自己编织的蒲团放到屋中,盘膝端坐。
这做派,这动作......
街头巷尾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婆怕是都说错了,净音他绝对不是光有一副行头的假和尚,他怕是......
一直拿眼角余光注视着净音动作的桃枝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唇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声音里更满是欢喜和雀跃。
“净音,我跟你说,今天我手风可顺了......赢了足足四十三两银子呢,这下子,我们可有银子买好吃的了......”
净音看了炕上一眼,只见桃枝裹着一层薄薄的被褥,几乎团成了一个球。从那个球中,视力依旧极其出色的他只看到了一双满带生机的眼睛。
净音看着那双眼睛,沉默了一瞬,才道:“我不吃肉......”
“我知道我知道......”桃枝却不介意,“我也没想让你吃肉啊。只是我自己吃而已......”
“红烧肉、蜜汁烤鸭、酱鸡腿、酱牛肉......”
桃枝裹在薄被里将自己记得的那家酒楼里的那份菜单上的肉食都点了一遍,最后更是吸溜了一声口水,连连吞咽几下,才又继续。
净音听得一阵,不自觉又老调重弹苦口婆心地劝桃枝:“别都花完,给自己留一点钱,日后也好生活......赌场那地儿,能少去就别去,那不是一个姑娘家该去的地方......你该为自己攒下一点积蓄才好......”
净音说得一阵,桃枝看了他一眼,裹着薄被转过身去,再不看净音,口中那点菜的声音竟又更大了一分。
净音无奈,停了下来。
背对着净音的桃枝那双唯一露出来的眼睛眨了眨,压下了那闪烁的泪光,声音却很神奇地不显出丝毫破绽。
等她将菜单又数了一遍,她才算是原谅了净音,转过头来再度拿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净音。
“净音,你说过你是妙音寺的沙弥......”
净音从来摸不清女儿家的心思,这会儿他压根就没有多想,径直点了点头,应道:“是。”
桃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过眨了眨眼睛,心思就转过了几圈,她带了几分好奇地问净音:“那你认识一个叫净涪的沙弥吗?”
净涪......
净音没想到会在桃枝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这冷不丁的一下,他心底那些复杂的情绪翻滚,好半响之后才平复下来。
他垂下眼睑,不去看还在等待着他回答的桃枝,只问道:“为什么忽然问这个?”你不是很不喜欢我提起妙音寺的吗?
最后的那句话净音没有出口,桃枝也似乎没有注意。
她将被褥往下拽了拽,露出了自己的鼻子和嘴巴,极其理所当然地道:“赌场里都开赌局了,我还想着再赚一笔呢!或许赚完这一笔,我就不再去赌场了也说不定。”
这话中隐隐带着的威胁净音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他这会儿也根本不在意这个,只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赌局?”
“是了,十年过去,再过不久就又是一次竹海灵会了......”
桃枝也似乎没听到净音的话,只等着净音给她一个答案。
净音依旧没看她,只问道:“你在赌场里,都听到了些什么消息......”
赌场既然开了赌局,那么自然就有一些小道消息流传开来。净音问的,就是这个。他素来知道桃枝机灵,便就直接开口询问。
“嗯......”桃枝想了想,才继续道,“听说上一次的竹海灵会最后决赛是两个十岁的小孩儿争夺的魁首,所以他们两人的胜率最高。”
“一个是我们道门天剑宗的左天行,他是剑修,十年前不过炼气期大圆满,惜败。当时他只有炼气期修为不是因为他天资有限,而是因为年龄。年龄限制了他不能轻易筑基。但不过是炼气期大完满的他,当时也能完胜那些筑基期的前辈,很是了不起。”
“另一个就是最后魁首的妙音寺净涪,”桃枝的目光极其细微地落在净音身上,注意着净音每一丝一毫的变化,但哪怕是这样,她的话速也没有放缓,反而隐隐的加快,“净涪佛修,十年前不过凝结了三颗舍利子,战斗力其实不怎么样,但偏偏就是他,成为了最后的魁首,压下了那一此竹海灵会上的所有人......”
“现在的话,听说左天行已经结丹完满了,只差一步元婴......”
“而净涪,”桃枝敏感地察觉到净音的眼皮跳了一下,呼吸也都停了那么一瞬,虽然很快就恢复正常,但桃枝还是察觉到了,“不久前才出关,但听说明年已经可以受比丘戒了......”
比丘戒......
净音重重地一闭眼睛,挺直的背脊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似乎就在桃枝话落下的那一刻,有一座厚重的大山压在了他的背上,让他有点难以承受。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净音眼前闪过那一年皈依日后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小小童子。
当年净涪才刚拜入佛门,于上师处领受沙弥戒,他已经成功凝结了第一颗舍利子。可现在,净涪都已经准备领受比丘戒了,他这个师兄却得在红尘中打磨......
他还是师兄吗?他还能是师兄吗?!
净音心中种种杂念生出,又化作一重重的枷锁将他牢牢困住,而他甚至连挣脱的念头都没有。
桃枝似乎不知道净音心中那种种杂思,她清脆的笑声响起:“你也是妙音寺的僧侣啊,你跟我说说,比丘是不是很厉害?”
“和左天行比起来,他们哪个更强一点?”
“你快告诉我,这一次的竹海灵会,你觉得他们两个谁会是魁首?”
“左天行?净涪?”
被牢牢捆绑着的净音顺着声音抬起头,睁开眼睛,看见桃枝那双黑亮的带着笑意和期待的眼睛,他不禁脱口而出:“自然是净涪。”
“净涪吗?”桃枝用被褥蹭了蹭下巴,极其正式地再重复问了净音一次,“你真的觉得是他吗?”
她还特意提醒了一下净音:“你要知道,你现在跟我说的话,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我的决定。在赌场上,买定离手后就不能反悔了的。我全数的身家都要搭进去的。”
刚才的那话便连净音自己都觉得有点讶异,他微微沉默了一会,左右权衡了一下,很认真地跟桃枝道:“净涪要受比丘戒,就要满足成为比丘的三个条件......”
他其实不太想和桃枝说成为比丘的条件的,但桃枝那双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有些不太自在,便就将在佛门地界上几乎人尽皆知的那三个条件和桃枝数了一遍,然后又道:“十信完满,进入十住境界的僧侣,修为实力堪比道门化神境的修士。”
桃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净涪堪比化神境,而左天行现如今不过金丹大完满,他们之间隔了两个大境界......”
“左天行是剑修......净涪是佛修......”
最后她似乎是想定了,狠狠一点头道:“嗯,果然还是应该是左天行!”
净音不是一点半点的懵,他好悬没被桃枝带着弄混,很有些无力地问道:“为什么......会是左天行......”
“他是金丹大完满啊,随时就可以突破到元婴境的,他上一次的竹海灵会输给了那个净涪,这会儿肯定不会再愿意输了,不定在竹海灵会擂台赛前就能突破到元婴境呢,成为元婴境修士后,左天行就只差了净涪一个大境界了......不过一个大境界而已,作为剑修的左天行必定能够将这一距离再度缩短,这样算的话,不就是左天行会更厉害一点吗?”
这样近乎胡搅蛮缠的说法居然还很有几分道理,让净音一时间也是找不出话来。
桃枝眼见着净音这副无言以对的样子,不由得得意洋洋地瞥了净音一眼,道:“怎么样?本姑娘说得有道理吧?”
事实上,刚刚那些话还真的是桃枝胡搅蛮缠随口扯出来的话,看似很有道理,却都不是桃枝选择左天行的理由。
真正的原因,是桃枝不喜欢净涪。
而桃枝不喜欢净涪的原因,就在净音。
哪怕净音和净涪都是妙音寺的僧侣,哪怕她也是第一次听净音提起净涪,但她就是觉得,净音对净涪的情绪很复杂,复杂到几乎让人说不清楚。但这些复杂的情绪里面,她能感觉到净音对净涪的一丝嫉妒。
她没见过净涪,只见过净音。她没和净涪相处过,这些日子和她相依为命的是净音。哪怕她知道嫉妒别人不好,但因为嫉妒那个净涪的人是净音,她便也就站在了净音的立场上,同样嫉妒着净涪,同样对那个净涪感官复杂。
她甚至因为净音对净涪的态度,对净涪生出了一丝不喜。
净音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被褥里露出一张脸的桃枝。
桃枝不过生得周正而已,身量也就一般,头发更是因为长年的生活困顿很是干燥枯黄,但她那一双黑亮的眼睛特别有神,时不时更有亮光闪过,极其的有活力。
她不过就是这万丈红尘渺渺俗世中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小姑娘......
净音再度垂下眼睑,手指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佛珠,似乎不带任何情绪又似乎浸满了情绪的声音极淡,但却很稳很重:“净涪,他是由我负责引领的师弟......”
桃枝一时间怔愣当场,黑亮的眼睛定在了原地。
净音却没有停下,也没有看她,只继续道:“他真的很厉害,起码在我看来,他比左天行厉害。如果你真的要掺进这一场赌局的话,那你最好买净涪胜......”
净音的话刚刚说完,外头院门处忽然响起一声很有规律节奏的敲门声。
正在屋里说话的净音和桃枝都听到了这一阵敲门声。
桃枝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别说是这冷得滴水成冰的冬天,便就是天气适宜的其他时候,她这院子也少有人会上门。
今天这是......
净音听着那熟悉的节奏,心中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
那是一种奇异又笃定的感觉。
他看了桃枝一眼,阻止桃枝下炕,自己拉开了门,又快速地关上门户,慢步走向院门。
似乎是察觉到屋里的人来开门了,门外的敲门声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