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但愿长醉不复醒(一)

顾青衣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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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如歌、楼心镜明、冷剑心和萧泆然扶雪珞等人尽数坐在偏厅之中,等一顿午饭。

    这顿饭却是萧冷儿亲自下厨。

    在此之前,他们之中至少有大半的人,理所当然认定萧冷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其中也包括了萧如歌夫妻。转念又想,这些年萧冷儿独自漂泊在外,又怎会没有照顾自己的能力?但她平日那般的惫懒娇贵,又有谁会想到竟有一日能吃上她亲手做的饭菜?

    发呆良久,依暮云方道:“以前我和这臭小子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懒得恨不得路也是我帮她走。吃东西又挑剔,总要指定了吃什么,吃谁做的,然后逼着我为她跑前跑后。我跟她软磨硬泡许多次,她也因着太懒,总不肯为我下一次厨。”

    他们这一群人之中,萧冷儿早期的生活大概也只有依暮云最了解。

    她似是自言自语,忽又扑哧笑道:“这下可好,老天总叫我偿一回心愿。”

    她虽然是在笑着,一双秋水般明媚的眼眸中却毫无半分笑意,她娇俏的唇角虽然上扬,但扬起的却并非总属于她的欢快,而是深重的忧愁。她是多么的了解那个人,那样懒那样娇气的一个人,如今竟主动要求为他们这一大群人做饭吃,那样笑着说出这样的要求,就仿佛还是从前的萧冷儿。可是明明一切都已经变了,她做这样的要求,是料定此次自己毫无胜算,还是根本早已存了必死的决心?

    她说要“一家人”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在她的心里,她,他们,全部都是她的家人。是她不惜性命、不惜一切也要保护的家人。

    她的手臂那样纤细柔弱,又是那样坚韧刚强,始终那样坚定不移的展开在他们前面,试图把他们所有人都保护在她明明不强大的羽翼之下。

    不管她做得到做不到,她都已经尽了全力。

    萧冷儿已经从门外进来。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另一个萧冷儿。

    她一把乌亮的长发只在脑后松松的绑了一个髻,身上是家居的粗布青衣,绑着围裙。她其实甚少穿白色以外的衣服,但这一身打扮却是如此温柔而娴静。仿佛她再不是从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像火焰一样明亮的少女,也不是那个以天下为己任、步步为营的智慧高绝的女子,而只是历经一切后回归平淡的家居女子,与世俗的一切都再无关。

    她是那样的美丽,这样的美丽或许不如冷剑心那样的容颜冠绝天下,也不如香浓的明艳和镜湄的娇艳,可是只要才只有十八岁的她的一个笑容,就仿佛可以倾倒天下。她明明才十八岁,她属于一个女人的美明明才开始,但不知为何那样的笑落在众人眼中,仿佛已成强弩之末。

    “大家都饿了吧,不要着急哦,再等一下,菜上齐就可以开饭了。”萧冷儿笑着放下手中瓷碟。

    洛依二女双双站了起来:“我帮你。”

    “好啊。”萧冷儿爽快答应下来。

    三个女孩子忙忙碌碌,不一会儿菜色便已上齐。看了满桌佳肴,萧如歌和楼心镜明二人不无感慨。楼心镜明叹道:“从你小时候娘就没有陪在你身边,没有照顾过你一天,更没有教过你女儿家应该会的一切。转眼你已经长这么大,不但有本事,还为爹娘亲自下厨,我们……”她说着泪盈于睫,已有些哽咽之意。

    萧冷儿笑道:“今天应当是开心的一天,娘亲可不要哭哭啼啼坏了气氛,那女儿可不依。”她站起身,依次夹了菜到萧如歌、楼心镜明和冷剑心碗里,柔声道,“爹吃饭,两位娘亲吃饭,扶伯伯洛伯伯吃饭,大哥吃饭,姐姐吃饭。”

    “好,好,大家吃饭。”萧如歌第一个拿起了筷子,除了吃饭,他也不知此刻该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

    众人吃了几筷,便又听萧冷儿笑道:“今日咱们一大家人好容易坐在一起吃顿饭,也不知下一顿又该要等到何年何月,我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做这样一大桌菜。”

    她说话原是为了调节厅中沉闷气氛,但此刻无论她说什么,听在众人耳中又怎能不是一种伤感?

    洛依二女最懂她的心思,见她模样便也跟着大声说笑起来,扶雪珞洛云岚二人自也是不落人后。

    萧泆然摇头笑道:“我第一次见你们的时候,你们五人便是如此,这感情真真好得叫人妒忌。如今想来,恍如隔世,但你们之间的情谊却从不曾改变过。”

    “那是自然。”依暮云得意笑道,“我和萧冷儿七八年的感情不是吹出来,互相拿命换回来的交情,又怎假得了。”

    众人想到萧冷儿十岁便要遭受那样的折磨,楼心镜明和冷剑心心中不由更是难受。冷剑心由此想到圣沨,她神色微变之际,萧冷儿已留意到,摇头苦笑道:“我叫他一起出来吃饭,他却只道不肯打扰我们一家团聚,无论如何也是不肯来。”

    “那便由他吧。”冷剑心轻叹一声。

    萧冷儿便也不再多言。

    明明是一桌鲜艳的菜色,围在桌子旁的明明也是她最珍惜的一大家人。却不知为何,吃着吃着,萧冷儿眼前的情形便似变了模样,这偏厅便成了茅草屋,这满桌佳肴也成了青菜烙饼,而周围所有人渐渐消失,出现在桌子旁边的,只剩唯一的一个人。

    一大滴眼睛突然毫无预兆从她星目中滚落下来,“啪”的落在桌上,惊得众人都抬了头、停了口。

    “给你们讲个笑话吧。”萧冷儿再抬头的时候,已是满脸笑意,仿佛刚才那滴眼泪全不属于她,“曾经我特别特别的想和一个人生活在一起,为他洗衣做饭,做一切平凡但幸福的事情。我第一次做饭给别人,也是做给他吃,那时我心里想着要一辈子。就算明知渺茫,心里总算也怀着一个希望。但是现在……明天我就要和他拼命,你死我活,不死不休,你们说好不好笑?”

    说这话时,她眼中真的满是盈盈笑意,仿佛真是讲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而这在她心里,又何尝不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依暮云蓦地扔下筷子,已呜呜咽咽哭起来。

    “傻丫头。”萧冷儿怜惜抚她的额头,帮她夹菜,又重新把筷子递回她手中,这才向众人笑道:“你们不必替我担心,更不必想什么要挽回想我放弃这些话。很多事做了就不能再回头,我认命了。”

    慧及天下的萧冷儿,又一天就像说着她今天早饭吃了油条这样轻松的说着她认命了。洛烟然听着,便也如方才的萧冷儿那般,毫无预兆落下泪来。

    此时满桌再无一人说话,但又怎不是每个人心中都有各自的主意和思量?

    庚桑楚一个人独自往泰山顶攀爬。

    花了半天的功夫,他终于爬上曾经上来过一次的岩石——那个看上去离日出最接近的地方。

    此刻自是看不到日出的,再一会儿,便是日落了。脚下是巍峨群山,他却只觉无尽的孤独。就像好多年前他娘亲去世那一刻曾带给他的孤独。那时他以为他一生都会这样了。

    但他第一次上来的时候,心里纵然难过,身边也没有她的陪伴,但他却知道他们都在彼此的心中,那样不离不弃的坚守着,他难过的心中彼时仍充满信念。

    这一生唯有两个人曾真正走进他心中,真正成为他的依靠和救赎。但这两个人好像都注定了难以长久的陪在他身边。娘离开的很多很多年以后,他终于遇到了她。她对他的坚定、执着和不离不弃,让他几乎就要以为这是一个永远,让他从内心深处开始希冀一个永远。

    任它山河万里、任它天下一统,他其实都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那个人是不是肯陪在他身边。

    她曾经说过想要和他一起来泰山看日出,于是他早早的来选了这个能看到最美丽的日出的地方。

    可是她终于还是抛弃了他。

    她不再要他了。

    在那一刻,他的世界,比孤独更加孤独。他失去了毕生唯一的那个人,可笑直到那时,他心中依然无尽怜惜、心疼着她。

    身后有稀疏的响声,他没有转身,他以为是镜湄,这个永远默默陪在他身边的姑娘。

    可是等那人走近的时候,空气中那样熟悉的味道和脚步声,他霍然转身。两人面面相对,她一身粗布青衣,目如皎月,清美如诗。

    庚桑楚痴痴看着,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当初精灵古怪的俏丫头,已长成倾国倾城。

    上前一步,萧冷儿在他身边站定:“镜湄去找我,告诉我你上来这里。”

    庚桑楚心念一动。

    “她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是我见过的最痴情的姑娘。”萧冷儿柔声道,“如果可以,我真想还她一个幸福的人生。”

    庚桑楚眼眶一热,转过身去:“她的幸福,不是你毁的,也何来还?我们各自幸不幸福,都难以怪旁人。湄儿……她那么好,是我心中的最好,就算付出再多,我也希望日后能为她营造下半生的幸福安康。”

    心中的最好……萧冷儿喃喃念着:“我也希望有这一天,能亲眼看到你娶了心中的最好,从此,下半生、幸福安康。”

    从前的萧冷儿任性霸道,绝不会说这样的话。但她已不是从前的萧冷儿,她是已经不要他的萧冷儿。

    看她一眼,庚桑楚动了动唇,终究没说什么。

    站定片刻,萧冷儿不由轻叹一声:“这地方当真风光无限好,在这里看日出,想必是极美极美的。”

    “嗯,非常美。”

    “……我可能没有机会来这里看日出了。”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只能在一起看一次日落,你能不能原谅我?”

    久到她以为他再也不会回答,他方才梦呓一般开口:“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良久,她转过身开看他:“楚……”

    他也跟着她转身。

    她说:“谢谢你。”

    她说话的时候,日落的斜晖打在她皓月一样细致的脸上,美好得不可思议。

    他从她背后伸出手紧紧抱住她。

    她方要挣扎,却感到一股热流滚落在她的脖子上。她的心仿佛也被这热流烫伤,伤到五脏六腑。

    他说:“好温暖……”

    他和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那样缱绻的纠缠在一起,仿佛那便是他们互相希冀的一个永远。

    *

    萧冷儿回来的时候,扶雪珞正在门口等着她。

    “你在此最好,倒也省了我再去找你。”她边说已推门进房去。

    扶雪珞声音似笑似叹:“你又去见他了。”

    “只怕已是最后一次。”萧冷儿淡淡道,为他斟一杯茶,“明日之事,乃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一次决定,到了此时你不必再妄想阻止。但有一件事,雪珞,这天下除了你却无人再能帮我。”

    扶雪珞沉声道:“只要你开口,我必定会为你做任何事,除了叫我眼睁睁看你去送死。”

    “我决心要让他去死的那个人并非我自己……”

    “但你敢说杀他之后你不会随他而去?”

    萧冷儿沉默下来。

    扶雪珞惨笑道:“萧冷儿,你骗得了旁人,又怎能骗得了我们这一群与你倾心相待的知己。不止是我,云岚,烟然,暮云,萧大哥,每个人都不会叫你身陷险境。明日我们定会合力……”

    “以武林盟如今的实力,你自认可是楼心圣界的敌手?”萧冷儿面无表情道,“身为武林盟盟主,你可是要亲手将这大战提前,从而引致生灵涂炭?”

    “此战无论早晚都难以幸免……”

    “但过程与成败却各有不同,扶雪珞!”霍然起身,萧冷儿厉声道,“你可知我背叛自己最爱的人那一刻是何等恸断肝肠生不如死?你竟要我所有的牺牲就此白费?”

    “你又知不知道亲眼看着自己最爱的人去送死的滋味?!”

    “我自然知道。”半晌萧冷儿一字字缓缓道,“到如今,这世上酸甜苦辣,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你们或许难过,但也请理解一下我的处境。当初我和他斗得你死我活时无人阻拦,我下定决心与他决裂背叛所有时无人阻拦,到如今我一无所有了,你们这才一个个跳出来,这算什么?难不成你们心中便都是打的那让我与他离弃的主意?”

    “我从没有如此想过。”扶雪珞颤声道,“冷儿,你明知我……”

    “我自然知道你,你也该知道我。”打断他说话,萧冷儿轻笑道,“走到如今这一步,就算我真的什么也不再做,下半生,却又有何颜面面对自己?你当我还能如从前那般活下去?那是再也不能了,雪珞。”

    扶雪珞咬紧了牙关。

    萧冷儿再斟上一杯茶:“你们都进来吧。”

    门从外面被推开,洛云岚、萧泆然等人依次走了进来。

    “人真的不可以太自私。”萧冷儿静静道,“我亲生的爹娘,自我出生便那般残忍待我,我可以原谅。我的养娘从我幼时便一直欺骗我,我可以原谅。我爱的人数次伤我,我可以原谅。所有的人与事将我逼到今日这一步,我也可以原谅。唯独不能原谅的是,走到今日这最后一步,却有人不许我再走下去。世间多番苦楚,我已尝遍,心中却仍然怀有一丝希望。二十年来,我所行之路多数是迫于无奈,唯有今日这一条,是我真切地下定了决心,无论旁人怎生反对,我必定也是要走下去。”

    她端起桌上那茶盏:“这屋里的,都是我今生的知己,各个倾心待我,萧冷儿感激不尽。若你们真心知我,休再多言。我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这便先干为敬。”她仰头,掀杯,杯中已无物。

    众人各自无言。

    萧冷儿又道:“人生种种,世间自有公论。我唯一能应承一句,必竭尽所能,让自己不至枉死,还给自己一个公道。”

    半晌洛烟然第一个上前,端起桌上扶雪珞来不及喝的那杯茶:“明日之后,每个人是怎样一种结果,还是未知数。我也只能说一句:挚友,珍重。”

    两人相视而笑。

    洛云岚看着,竟是热了眼眶,喃喃道:“肝胆相照,没想到我却是在两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身上看到。”他说着也上前,为自己倒一杯茶,一饮而尽。

    扶雪珞终于道:“你说要我帮你做的那件事,这就赶紧道来,省得我后悔。”

    萧冷儿一笑,星目朗朗看他:“扶雪珞说出的话,便是开了弓的箭,哪来后悔一说?”

    闻言扶雪珞苦笑不已,纵然他原来还存了些心思,在她这句话之后,却当真成了有去无回。

    当下众人事毕,萧冷儿便又独自出了门去,这回却是往内院行去。她走得数步,竟在圣沨门口撞上冷剑心,两人相视不由一笑。

    冷剑心笑叹道:“这倒当真是母女同心了。”

    “我可会扰了你母子二人谈心?”萧冷儿巧笑嫣然。

    冷剑心挽了她的胳膊:“甚母子母女,咱们都是一家人。”

    待到两人进房去,却再次笑出声来,只因两人在外礼让,屋内那人却早已上床歇息,呼吸均匀,想来已熟睡多时。

    冷剑心轻叹道:“这样也好。这孩子由小到大,只怕没睡过两天安稳觉,如今暂时失了武功,摒除挂碍,倒能安心修养一阵。”

    萧冷儿摇头道:“这封穴的功夫对人身体虽然无甚损害,毕竟不能持续太久,我这两天瞧着他内心里又何尝不担心?娘亲,明日过后,你千万记得让娘解除他身上禁锢。”

    冷剑心深深看她一眼:“明日过后,此话再由你亲口跟你娘说,如何?”

    她说着行至圣沨床前,安静坐看他一会儿,便要离开。临行前她对萧冷儿说道:“冷儿,尽管这二十年来我从未照管过沨儿一天,但有你相伴那十年,仍是我余生最安慰的日子。你要记住,无论娘做什么、经历过什么,对你和沨儿的感情,却永远是最真的。”

    她并未说是最幸福快乐的日子,只因人人都知道,她一生中最为幸福快乐的日子,那是在冷家庄还未被毁、他们四人也还行走江湖为伴的日子。

    暗叹一声,萧冷儿走到床前坐下,那椅子上似还留有她的余温。眼前的这张脸,和刚才的那张脸,是多么的相似,这世上只怕再找不出第三张能与他们一样好看的脸。这二十年来,他们的经历看似全然不同,实则同样充满痛苦与辛酸,这就是母子么?执了那睡梦中的手,萧冷儿轻声道:“大哥哥,我有许多话想与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