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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爷,君爷?”
一个婉转柔媚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睁开了宿醉的眼睛,眼前是一片桃红的纱帘。四角挂着小银熏炉,正袅袅上升着青烟,那香气沁入心脾,让我的头痛稍解。
一双红酥手撩起了帐子,吴侬软语似一支娇柔的白兰花,带着你无法拒绝的馨香,挠着你的心门,“君爷起来了呀,吃杯菊花蜂蜜茶,可好?”
我揉了揉太阳穴,“唔?可是悠悠?”
“是吾呀。君爷,乃昨夜子又醉在吾这厢里来。”
我一下子睁大了眼。眼前一个姑苏美女,眉目含笑地端着一杯杭菊蜂蜜茶。
我就着她的柔荑喝了一口,但觉口内生香,回甘无穷,直甜到心里去似的,便笑道:“这是今春才开的第一批嫩菊花泡的吧。”
“爷好厉害,正是悠悠亲手为乃摘的。”
她在那里含情脉脉,我打了一个冷战,不过还是镇定地笑了笑,“悠悠真是想得周到。”
这是我在苏州春风楼买下的头牌清水倌人。当时并没有为她的美貌或是娴熟的琴棋书画所倾倒,只是一听她的名字就怔住了,也不知为什么就一下子大手笔花了二十万两雪花银将她买下来,创造了风月场所砸银子的新纪录!
此事一下子传为江南风花雪月大事记的一件特大新闻,青楼雅客人人表面上皆艳羡地说君大老板风雅至极,背地里却暗议这小子身子骨不出两年肯定完蛋。布衣老百姓表面上和背地里的评价就五个字——有钱的色胚。
东吴霸主张之严见了悠悠,悠悠对他福了一福,然后只用软软的苏州话说了一句:“张大人好哉!”
张之严浑身的骨头立刻都酥了,跃跃欲试也想买一个姑苏清水倌人。不过我那个大嫂,洛玉华后脚跟了进来,俏脸一沉,他就立刻讷讷地松了悠悠白嫩的小手,然后打消了这第N次涌起的再娶的念头。
就连段月容听了此事,也专门放下战事,赶过来看了半天这个我花大价钱买下的红牌艺伎。朝珠夫人的河东狮名远扬在外,悠悠自然吓得小脸煞白,娇躯微颤。
段月容冷着脸,用他那越来越有正室威严的紫眼珠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该凸的地方看,不该凸的地方也看,就差没剥了悠悠的衣物看了。
就在我琢磨着他会问我把悠悠要了过去,充入他那庞大的后宫时,不想他却轻嗤一声道:“冶叶倡条,不但不值这个价,早晚也是个道旁苦李罢了。”
段月容啊段月容,你说你这话缺德不缺德啊。
我眯着眼瞪他,可是他却昂起满是珠翠的头,鬓边那支凤凰奔月钗微微摇晃着,装模作样地扭着腰肢进了我的房。我自然是安慰了泪盈满眶的悠悠几句,然后冲进房,正要与他大吵一架,他却立刻将我搂在怀中,轻声问道:“你说说,我漂亮还是她漂亮?”
我的一团火气不知何时立刻烟消云散了,只能在那里对着他嘿嘿傻笑。这小子做女人就是入戏啊,但口头上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自然是我家娘子更漂亮些。”
他嘴角一弯,紫瞳好似也笑弯了起来,将我深深吻住,满是温存挑逗,手里也不老实地乱摸起来。我一边挣扎,一边唤着夕颜。小丫头一头冲了进来,坏了段月容的好事。
夕颜乐呵呵地扑进段月容的怀中,习惯性地把段月容撞得一屁股坐在香妃榻上,从而顺利地解救了我。
小丫头开心地嚷嚷着:“娘娘坏,老是一来就奔爹爹的房里,不理夕颜。”
段月容轻轻摸着小丫头的两只黄毛总角,紫瞳不悦地看着我,眼中的情欲一点点淡去,口中公式化地说道:“娘娘正要去看夕颜,却不想夕颜这就来了嘛。”
君家寨一战后,我侥幸生还。君家寨活下来的人屈指可数,君阿计、昌发哥还有长叶都死在战火之中。老族长断了一条腿,二狗子活了下来,因为寨子保卫战中感动了牛哥二嫂,就在战火后同牛哥二嫂喜结连理,一改往日恶习,重新做人,令寨人刮目相看。
段月容成功地实现了让君翠花对他痴迷的誓言,君翠花果然立誓要生死追随小段王爷。
考虑到君翠花的武功还行,他便不顾我的反对,收了她做侍女。好在他还有点人性,答应我只收她做侍女,并向我保证,只要她看上他的任何一个侍卫,他定会帮她成就一段好姻缘。
然而,恢复了男装的段月容却打破了长根所有关于女性的美好幻想,君翠花已不肯再为他回头。为了君家寨的香火,他同时娶了两个适龄女孩,现在据说已生育了一大堆孩子。
我收养了君家寨所有的孤儿,而这些孤儿绝大多数是我的弟子,于是我觉得还是以男装的身份活下去更好一些,便同老族长一起向众人继续隐瞒了我的真实性别。
段月容本想强带我回南诏,但是同他父亲的见面,改变了他的主意。
我醒后,段月容拉着我去见了他的父王豫刚亲王。这位快七十岁的老人经过瘴毒之地的磨难,骨瘦如柴,身子却如白杨挺拔,精神矍铄,目光如炬。他手中抱着夕颜,宠溺地逗着她玩,夕颜在老王爷的怀中咯咯乱笑。老王爷同段月容用白族话说了几句,还叹了一口气,段月容的眉头皱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老王爷是在说,可惜是个女孩,如果长得像你一些,可能会更漂亮些。
豫刚老王爷姓段名刚,是有名的暴脾气,见我来了,就让人把夕颜抱下去,然后看了我几眼,对我冷冷说道:“花西夫人,久闻大名,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样的场合下相见。”
我微笑着,刚恢复的身子因为久站而打着战。我眼冒金星,说是跪下来,不如说是倒下来更为贴切些。
段月容一把扶着我,让我靠在他的身上,他对段老王爷沉着脸说道:“她刚从昏迷中醒来,身子很弱,父王,请赐座。”
段老王爷额头青筋跳了跳,同段月容肖似的形容有些尴尬,紫瞳看着段月容,牙关紧咬。
当时的场面有些僵,可惜我无力做任何事、说任何话,只能像一条脱水的鱼在段月容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段老王爷冷冷地说了声赐座,蒙诏赶紧端来黑漆圆矮椅,不过没有靠背,段月容就站到我身后,让我靠在他背后。
段老王爷冷冷说道:“花西夫……”
段月容不耐地打断他,“父王,她已不是花西夫人了,她为我生了夕颜,自然是我段家的媳妇。”
段老王爷看着宝贝儿子,额头青筋又跳了跳,正要发作,但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对我缓缓说道:“夫人可知,你同我儿的死讯早在年前便传开,时至今日,踏雪公子仍在派人寻访你的下落?”
我的心仿佛被人猛抽一记。他在寻访我,为什么,他不是已经娶了轩辕淑仪了吗?靖夏王早晚会在原家的支持下秦中称帝,到时他便是富贵加身的驸马爷了,他还在寻我这个被人掳掠失节的小妾做什么?他不是已经不要我了吗?
我低下头,心中的绞痛传来,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段月容扶住了我的肩。
“但是,你依然是无法回去。连本王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在容儿撤出西安时,原家内部对你下了格杀令。”
我猛然抬起头,惊愕地看着段老王爷。
“本王这两年人在黔瘴之地,原以为踏雪公子尚了轩辕公主,又不忍姬妾失节,故而下了格杀令。不想淑仪公主嫁的却是原家大公子原非清,踏雪的门客依然满天下,人却闭门谢客已久,甚是匪夷所思,故而那寻访的消息很有可能是假的。”段老王爷紧紧盯着我,看着我脸上的所有表情,停了一停,“踏雪公子为了纪念已故的爱妾,将他自己写的一些诗词与你的诗词编纂成了一本诗集,题曰《花西诗集》,不想被人看到后,转眼传诵天下。看过此诗集的人,无不为花西夫人与踏雪公子之间的深情而感泣万分……”
“父王,不要说了。”段月容大声说道。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老王爷念了一句,在场的人眼睛都一亮。
往事如潮,我的心更如刀绞。
段月容在我身后沉默下来,握着我双肩的手却有些湿意传来。
豫刚亲王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本王亦翻过《花西诗集》,确实首首精妙,感人至深,夫人确非寻常女子……既然你与小儿有约定,容儿若能安然见到我,必然能想办法送你回西安。现在本王只问你一句,夫人是想冒险回西安,还是愿意从此跟随容儿?”
段月容紧紧抓着我的肩。我闭上了眼睛,好狡猾的老头子,你这么一说,表面上是在对我说原非白对我深情款款,其实却是在提醒段月容,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花木槿毕竟是原非白的人,我与原非白之间的感情亦是无人能敌,花木槿这个女人绝对不会属于他。
他这也是在激怒段月容。如果我说要回西安,以段月容的脾气恐怕是会一气之下杀了我。如果我说跟随段月容,天下就会尽传,花西夫人未死,而且果真失贞降了屠戮西安城的南诏狗,我花木槿便是天下最无情无义无耻的女人了,而原非白也会成为这世上最窝囊最丢脸的男人了。
非白啊非白,我在心中滴血地长唤一声,你让我如何能再来伤害你啊。
再睁眼时,我已是面带微笑,“王爷,请恕木槿两者都不能选。”
“花木槿只是普通一妇人,蒲柳之姿,天性顽劣,如何堪配世子?若是归降段世子,将会受到天下人的唾骂,我……还没有洒脱到这一步。”我挣扎着站了起来,段月容的手一松,他没有再扶我,我也没有回过头去看他,“可是木槿不能也不想再回西安了。这一路南逃,承蒙世子相助,安然到得此处休整一番,又承世子救了我和君家寨众人,木槿心存感激。若世子和王爷相信木槿,就请把我放在这君家寨,任我自生自灭吧。”
我双膝一软,跌跪在地上,长发如瀑布披散在背上。我努力地用双手撑着地面。
“你以为你一个人在这个君家寨真的能活下去吗?”身边突然欺近一人,抓起我的头发,我被迫抬起头,吃痛地看着眼前的美少年,他的紫瞳里盛满怒气,“你以为这一回君家寨躲过了,下一次乱世的铁蹄就不会再来吗?”
我惨淡地一笑,“世子,现在的花木槿不是花西夫人,只是一个去日无多的孤魂野鬼,就请您放过木槿吧。”
“你胡说什么,你有我,你有夕颜,哪里是孤魂野鬼?”他对我大吼起来,“不就是踏雪吗?可他不过把你当作替身,他还放你在西安城里做原非烟的替身,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他心里喜欢的是你的妹妹锦华夫人。他若是爱你,又怎么舍得让你受那么多罪?你为了他的名声,在此蛮荒之地孤独终老,值得吗?”
我含笑地望着他,没有回答他,因为这问题连我自己也无法回答。
他忽而又俯在我的耳边,用只有我能听见的话狠毒地低喃道:“还是因为你觉得你负了非钰,不是吗?你的眼泪、你的痛苦,不过就是因为你的心在这两个男人身上游移不决罢了?”
我震惊莫名,他什么都知道,他果然什么都猜到了?
我没有想到这世上最知我的人却是眼前这个紫眼睛的段月容,望着他盛满风暴的紫瞳,我咬紧了嘴唇,哽咽在那里,可那不争气的泪水却流了下来。
“可是你再也不要去想这两人了。”话音刚落,段月容将我甩在地上,不再看我一眼,向豫刚亲王单腿跪下,“她已经是我的人了,和我还有个女儿。父王,所以她只能跟着我。”
“哦,那你打算怎么样处置你的这位……夫人?”豫刚亲王冷冷一笑,“可是要昭告天下,踏雪的爱妾已为你占有?”
段月容沉默地看着他的父亲,默认着。
我爬了起来,口中一股血腥味,“若是世子定要羞辱踏雪公子,不但不能得到木槿的身心,亦会招来原家的怨恨。那光义王便可将西安屠戮的罪名全部推给豫刚家,同原家结盟,也是易如反掌。”
豫刚亲王看着我,犀利的目光乍现,冷冷道:“夫人高见。只是留在君家寨,我等亦不放心……”
段月容的紫瞳寒光闪闪,“木槿,那你莫要怪我杀了全寨灭口了……”他对我冷笑道:“花西夫人还有何高见?”
我的心一惊,看了段月容一眼,心中无限凄凉,“王爷若要灭了君家寨,实给南部诸国留下口实,想要反攻叶榆不但兵力、财物匮乏,而且有违天道。试想有何人愿意归顺一个残暴负恩的君主!”
我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口角的液体腥臊,我用袍袖拂去一片殷红,缓缓提出第四个建议:“其实木槿还有另一个建议。南诏步兵甲天下,也意味着豫刚家将要打一场持久战,财力便是个大问题,只靠掳人劫寨断不是长久之计,光靠布仲家的资助亦不是长久之计。”
段月容跪在那里狐疑地看着我,无奈道:“你又想到什么歪主意?”
我心如死灰,恢复了平静,对着他自如地微笑道:“世子还记得我与世子说的旅游农业吗?这不过木槿的一个小想法,木槿可以保证能为豫刚家创造巨大的财富,愿助豫刚家打回叶榆。
“现在南北商贸中断,内地亦乱,若有一人能打通丝茶之路,不但可获高额利润,亦可助王爷换得中原物资。只是花木槿从此死去,请莫要再以这个不贞之人来羞辱踏雪公子了,然后请世子、请王爷……”
口中流出的液体滴滴下坠,我再也撑不下去了,心神欲碎,不觉沉入黑暗。
等我醒来,花木槿死去了,却多了一个商人君莫问。我让段月容向天下宣称,花西夫人在窦英华送给他的那一天就守身而死了。既保全了原非白的名誉,又让豫刚家不至于成为原家的敌人,所有人的矛头还是指向了窃国的窦氏。
段月容为我派了一个奴仆,名唤孟寅,实则是来监视我的,不过长得倒十分俊秀,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从小在豫刚家长大的阉人,亦是段月容的伴读。此人倒是十分乖巧机警,表面上对我也十分顺服。
于是我开始同孟寅游走于东南一带,将东边的丝贩到南边,又将南边的名茶和棉布贩到东边。因为我是近几年来唯一一个敢走出南边的商人,所售货物又是地道的好货,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东边的商家便认定了我。
一开始,在南边光义王的地盘里无法打通关节,但是随着豫刚家慢慢蚕食着光义王的地盘,我接触的生意也多了起来。我记得我第一次给豫刚家交银子的时候,他的目光颇有些不信,然后面露喜色。段月容也是满面含笑。
我每年向豫刚亲王交一批银子,我不太明白他是不是够用,总之他除了让我向他的儿子报账,很少会问我再要。后来段月容对我说,每年只要交固定的银子,剩下的只要不是用在帮助其他枭雄,我可以自由使用。
我有了自己的生意,然后每每有机会见到他时,都会反复提正义这两个字,莫要再有西安屠戮了,莫要再有烧杀淫掠了,只有以公正严明的军纪来约束部下,才能让各部诚服归顺,同时希望豫刚段家能善待汉族人。不知他们听进去了多少,但是豫刚家的叛军渐渐在南诏传出了义军的名声,甚至有很多寨子私自打开寨子迎接豫刚家的到来。
慢慢地,段家父子开始形成了固定的战略,比我想象的更为开明,一旦占领反抗的山寨,必将头人的金银粮食一半分发给寨民,另一半充作军饷,或交予我再去利生利。
一开始豫刚亲王偶尔也会邀我一起论天下时事,以及对光义王的战争策略,我总是谈得很少,他明显有些不悦,段月容也很失望。我从容地解释是我只擅商道罢了,军政实非我之强项,更何况汉人的规矩,后宫妇人是向来不得干政的,两人的面色才稍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