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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胸前的倾城似乎感应到了平安,轻轻钻出脑袋,瞅了瞅兰生,悄悄地溜了下来,快速地跑到丽妃面前的佛龛下,失去了踪影。西边的墙上挂着两幅长画轴,分别画了两个女子并列含笑地看着前方:一位仙裾飘飘,容貌十分端庄美丽,穿戴珠光宝气,装饰得异常华贵;而另一个女子形貌丑陋,身上衣服破乱,浑身污垢脏腻,皮肤皴裂,白得可怕,好像是描绘佛经故事中分别象征着福佑和劫难的功德天与黑暗女。这时那幅黑暗女的画像忽地震了一下,然后向右平移过去,一个身影闪了进来,却见是一个满身素缟的俊美男子,正是太子。太子亦按礼制戴着银龙燕翅冠,一身雪白的缎袍,上面绣着九条张牙舞爪的银龙,肃着一张脸,走到丽妃身侧站定。丽太妃的木鱼声停了一停,睁开了眼,看了看太子,然后又冷着一张脸转了回去,复又闭上了眼,继续敲手中的木鱼。太子冷哼了一声,走到佛龛前,用手轻托那盏灯笼,看着佛祖说道:
“心底狠毒之人再念佛诵经,亦是枉然,丽太妃娘娘,你说是吗?”丽太妃再一次停了下来,微微侧脸看向他,“你果然还好好的。”两人看似冷淡地凝视了一会儿,终究是丽太妃先移开了目光。“你应该称朕陛下,”太子却依旧牢牢地看着她,恨声道,“看到朕还活着,丽太妃娘娘很失望吧?”丽太妃不紧不慢地捏着佛珠,淡淡道:“是有些失望。”我想我同太子都没有想到丽太妃会这样回答他,他的俊脸一下子愤怒而痛苦地扭曲起来。
“为什么?本来你是可以颐养天年的,你也知道朕会好好待你,”太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蠢,在父皇眼皮子底下要加害于朕?”“不是我要这么做的,是孝儿让我这么做的。”丽太妃淡淡地笑着,眼中却射出犀利的恨意来。“孝儿?”太子冷哼一声,“孝儿已经死了八年了,丽太妃娘娘说的朕可一点也不明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丽太妃站了起来,站在淡淡的佛光中,眼中闪烁着浓浓的悲伤。太子只是冷哼一声,把头别了过去,俊脸上带着一丝轻嘲,把玩着手上的红玉扳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丽太妃轻声道:“今天是我那可怜的孝儿,八周年忌日。”“娘娘说这些做什么?”太子忽然敛了笑容,不耐烦起来。明明夜凉如水,他却好像有点热,扯了扯银龙盘桓的领口,“淑孝早登极乐世界,朕登基后定会请护国禅师来为淑孝超度的,丽太妃娘娘放一百二十个心。”“不,淑孝没有走,”丽太妃悲戚道,“我夜夜都梦见淑孝,连件遮
羞的衣服也没有,光着身子,浑身是血地站在刀尖上对我哭,不停地哭,她对我哭着说……说她冷,她说她有家难回,因为那些害她的凶人依然逍遥法外。”太子的脸色有些僵,口气也软了下来,叹声道:“丽太妃娘娘忧思过虑了。”“是我多虑了吗?”丽太妃冷嘲一声,“还是你已经忘记了当初,你同你那两个好妹妹为了保命,怎样把淑孝我儿推向地狱?”“住口,”太子大喝一声,“你这疯妇,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的额头隐有汗珠,竟然忘记了自称朕。
“我没有疯,”丽太妃也大声说道,怒目圆睁地看向太子,一双玉手大力扯着那串佛珠。那串翡翠佛珠一下子被挣得四散崩裂,飞溅在金砖上,发出激烈而惊心的声音。
“你不愿意说,那就让我来提醒你,当年发生了什么。
“庚戌国变,逃难途中,那牛车眼看就这么小,根本挤不下淑仪、淑环、孝儿、复儿还有你,可你和复儿都是轩辕家的男儿,按理应该出来骑马护佑女眷,却为何待在牛车之中?为何身为弱质公主的孝儿却被迫骑马同绿翘引开窦贼的追兵?结果孝儿还没到洛阳就被潘正越掳去了。那黑了心的潘正越把孝儿和身边的宫人轮番糟蹋毒打,孝儿在临死前受尽痛苦啊。”丽太妃痛苦地闭上了眼,霎时泪流满面,痛哭失声,“我那孝儿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啊,为何却落得如此下场?碍于皇家威仪,皇上密不发丧,只好宣称孝儿至今下落不明。”丽太妃娘娘热泪纵横,右手痉挛地抓着前胸,好像痛得不能呼吸,“宫中不准私祭,我那可怜的孝儿至今都是孤魂野鬼啊。”“那又怎么样?”太子不耐烦道,“逃难途中,谁顾得了谁?只怪淑孝福薄命苦。”“无耻懦夫,”丽太妃大吼出声,“凭什么?就因为淑孝是庶出的郡主吗?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绿翘都告诉我了。你那两个妹妹让楚玉抓着孝儿的头发,逼着她下牛车,你和太子两个男子却不闻不问,只有皇后身边的绿翘赶过来接应你们时发现孝儿没了,这才去救孝儿。可是她同孝儿都被潘正越抓住了,她在潘正越的营帐里放了一把火才死里逃生,可是脸也毁了,身子也毁了,整个人再也不笑了。”丽太妃哭倒在地。
那太子冷着一张脸,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胸膛不停地起伏着。
过了好一阵子,丽太妃才再开口道:“绿翘到了洛阳调养了身子整整一年以后,方能说出话来。那一日她哭着告诉我,她亲眼看着孝儿是怎么样被潘正越给糟蹋至死的,孝儿浑身的骨头全都被打断了。潘正越这个禽兽说淑孝的皮肤像牛乳一样滑,于是他把孝儿的皮给活活剥了下来当皮灯,把孝儿的尸首扔出去喂狗。”丽太妃带泪的双目闪着一种诡异的迷蒙,走向佛龛前的那盏羊皮灯,颤着双手,极轻极轻地抚着那盏皮灯,眼神中满是深沉的痛苦,“我可怜的孝儿啊……若不是于大将军把潘正越赶出了晋阳,他仓皇逃跑,手下的小兵为了活命,便对于大将军献出了这盏皮灯,于大将军仁义……不避嫌地千里迢迢把你带了回来,这才有了机会让你千辛万苦地回到为娘的身边,不然你只能一辈子飘零苦海,做一个无主的孤魂啊。”太子的脸唰的一下子苍白起来,恁是再深的城府、再好的涵养,也向后倒退两步,光洁的额头渗出汗珠来,定定地看着那盏皮灯,骇然道:“这一定是原家设下圈套,我看你是魔障了,这只是一盏普通的羊皮灯罢了。”丽太妃有些悚然地痴笑道:“孝儿从小体弱,道长说要在胸前文一个法轮,方可长保平安,你看这个可不是孝儿的法轮吗?”我循声望去,那皮灯上的法轮清晰可见,悠悠地发着惨碧的光。
“朕看太妃娘娘是疯了。”太子神经质地笑着,死死盯着那盏皮灯,右手紧按剑柄,却明显地发着抖。
“你们的命是孝儿和绿翘救出来的,可是你们一个个当没事人似的。你的那两个妹妹还要落井下石,明里暗里嘲讽绿翘贞节被夺,面目被毁。陛下说要为孝儿招魂,立一个衣冠冢,可是你们却还反对,假惺惺地说什么有碍皇家威仪。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是怕孝儿的魂回来找你们索命!”丽太妃无不鄙夷地说道。
太子大大地退了一大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娘娘就只顾着淑孝受辱吗?”太子惨然道:“那我的娘亲呢,还有芮妹妹呢?他们被窦贼裸尸焚烧,然后骨灰被沉入御河,她们何曾好过?”“没错,当初是淑仪和淑环把淑孝逼下车的,因为车里坐不下了,废太子不肯下车,我的腿中了追兵一箭,我根本拦不住。要怪你就应该怪废太子,为何单单怪我呢?轩辕家的后人就是你这样自私无情而无用的男人吗?”丽太妃走上前去,恨恨道,“那原三爷当年为救贞静和西安城的老百姓私盗鱼符,同于大将军攻下西安城,如今于大将军又将那潘毛子赶出晋阳,而你们却为了苟活而牺牲了淑孝。为什么要推淑孝下去?为什么是淑孝?车上还有楚玉等宫人,为什么要牺牲你的妹妹淑孝?!”丽太妃向太子唾了一口,“你和孔妃一样,是卑鄙无耻、无情无义的小人,我想来想去就是想不明白,难道像你这般懦弱无耻之人就能做皇帝?就能够诛灭窦贼、匡正社稷?”“妇人之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轩辕宗氏已颓丧至今,朕是天子,为天命所趋,必将大兴我轩辕皇室。”太子大喝一声,站到灯光下,看着神佛凛然而残酷道,“别说区区一个公主皇妹,就算是千军万马,我的生母发妻,我心爱之人,我的亲生子女,亦要为这社稷捐躯。”丽太妃怔怔地看着太子,厉声大吼道:“这些孩子里我独独对你是最好的,皇后罚你跪在中庭,我偷偷差奴婢给你送吃的。你打小就爱往我宫里钻,你、你同我……是故人,我才会放心地让淑孝跟你走,你为何要这样对淑孝啊?”说到后来,她早已是泣不成声,“可怜的孝儿,是为娘害了你,是为娘将你送上了死路啊。”她的哭声凄怆悲恸,闻者无不落泪。我听了只觉心中悲惨至极,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不是我,我根本拦不住。我的那些个妹妹,她们、她们强行从我手上把淑孝给强拉走了,”太子吼了回去,眼中亦落下了泪,“你把什么脏水都泼在我身上,可是你明明知道在国变之前,我根本不想要皇位与荣华,不过是想同喜欢的人一起泛舟江湖罢了,你明明比谁都清楚。你们为什么总因我母妃的过错惩罚我?你以为我这一路走来就好过吗?”太子望着丽太妃哀哀道,“眼看马上就要打回京都了,却一个个只想着揪着对方的过错不放。其实我打小就很害怕王皇后,因为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母妃,连带不喜欢我,怕我同她的蠢儿子争夺皇位。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可恶的臭虫,所以我总是想尽办法讨好她。还有沅璃,我知道她喜欢沅璃,就拼命娶到沅璃,这样她至少就不会来对付我了,可是她还是想害死我。”“太子妃真是可怜,”丽太妃鄙夷地冷笑一声,“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同她浪漫的相遇却是你精心准备的一场戏罢了。”太子对丽太妃的嘲讽不置可否,只是深深地望着她。
“可是我从小就喜欢你,因为我知道你是这宫里少有的好人。你还记得这把美人团扇吗?”他从怀中拿出一把扇子。
房间的光线有些暗,只有可怜的淑孝公主的身躯所化的那盏灯所散发出来的惨淡而阴暗的光芒。我只得揉着眼定睛一看,正是昨夜他在熬药时扇的那把,“你喜欢墨隐的画,我便很亲近非白。其实,我的私心便是跟他学会画画,终于有一天我能偷偷把你的小像在这团扇上描画了下来……”丽太妃呆呆地看了他几眼,苍白的脸慢慢地红了一红,她把脸偏了过去,眼角却流下泪来,“现在你再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太子的语气变了,渐渐温柔起来,“我小时候,总是偷偷要你抱我,你也是喜欢抱着我的。我总是把父皇赏赐给我的好东西私底下送给你和淑孝妹妹,我的亲妹妹们还怪我偏心。可是自从淑孝走了,你就再也不笑了。”太子慢慢走到丽太妃跟前,痛苦道,“我的那两个妹妹被母妃宠得无法无天,天天琢磨着怎么替母妃把父皇留下来,发嗲算计,我打心里讨厌她们的自以为是。我最喜欢同淑孝还有你在一起,我觉得同你们在一起才算是真正的一家人。你以为我这些年就过得舒心吗?淑孝走了以后,我天天晚上都梦到淑孝看我的眼神,我天天都活在自责中。如果那时我再勇敢一些、再坚强一些多好。”
“说得真好听啊,”丽太妃冷笑道,“可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你只是害死淑孝的帮凶,你又为什么要害你的父亲?”“胡说,”太子大喝一声,“那明明是花木槿背后的原氏谋划的,同朕有何关系?你以为我会像你们这么愚蠢吗?眼看就要登上帝位了,还要多生事端?明明是你放了些毒蝎子来蜇杀于我。”“我确是想杀你,但听不懂你说的毒蝎子什么的,”丽太妃冷冷道,“我从小最怕毒虫猛兽,如何会使那些讨厌的东西?而且我的武士根本还没有动手。可是我知道你故意把遇刺的消息让太子妃兄妹告诉先帝,好刺激他的心绪,加重他的病情。”太子一滞,眼神一个闪烁间,早已扭头喝道:“原来你早已疯魔,胡言乱语。”“现在又认为我疯魔了?我告诉你,我不是凶手,贞静公主也绝不是凶手,”丽太妃淡淡道,“她和可怜的淑孝一样,当年是被逼作凌波郡主的替身。她的眼神是我见了这么多人以来,唯一一个干净的,所以我把她留下来,就怕你会对先帝不利,也好做一个人证。如果真不是你,那恐怕便另有其人了。”忽然丽太妃的脸色变得苍白,口中狂喷出鲜血,溅到了对面太子白皙的脸上,她的胸肩处赫然露出一截利刃,有人从她身后一剑穿过,丽太妃软绵绵地倒下。太子骇然地接住她的身子,同她一起跌到地上。丽太妃身上的鲜血溅到太子的孝服上,不一会儿,太子呆怔地坐在地上,丽太妃身上的血蔓延到他的素衣,他几乎成了一个血人。他慢慢抬起头,看着身后那个凶手——竟然是冷若冰霜的太子妃。她亦是血溅满身,她的头上簪了一朵溅了几滴血的琉璃冠珠,那一身孝服也被染得血红。
“你杀了她?”太子呆呆地问了一句,语气中没有了任何感情,甚至没有了恐惧,只是有种仿佛天塌下来的绝望。
“这个老货敢勾引你,”太子妃阴狠道,“她该死。”太子的眼中渐渐沁出泪意,嘴唇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迸出强烈的恨意和鄙夷,“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可是太子妃却依然暴跳如雷,鄙夷道:“你也知道这老贱货是你庶母,你还敢乱了纲常?真不要脸。肮脏的东西,你怎么可以背着我同这个老贱货勾……”她的话还未说完,太子猛地上前发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太子并不练武,算是一个文弱书生,可毕竟也是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且在盛怒之下用尽全力,这一掌打得很重。太子妃一下被打在地上,樱唇边缓缓流下血来。
“她是皇室中唯一的长辈。你知道吗?你亲手杀了她,等于向天下证明你是弑君谋逆的元凶。”太子冲着她大吼着,“你这没有脑子的蠢妇,她还没有告诉我传国玉玺在哪里。”王估亭有些尴尬地走出来,扶起呆若木鸡的太子妃,小声埋怨道:“妹妹太莽撞了,如今太妃一死,谁来主持大局?况且先帝忽然宾天,未及授太子传国玉玺,易引起天下猜疑。本有太妃主持后宫,为太子顺名,我等顺利拥太子登基,再引太妃证明原氏使贞静公主暗害先皇,再击杀原氏,大事可成,这倒好……惹来一身嫌疑不说,还默认了咱是真凶,真正是让仇者快、亲者痛了,妹妹此举确欠思考了。”太子从上至下睨着太子妃,仿佛在鄙视着一只颤抖的蟑螂,然后转向王估亭道:“以后,她若再这般愚蠢莽撞,朕向你保证,别说原氏不放过我们,她一定会先替朕将王氏送上西天极乐之界。”说毕他慢慢走过去,跪坐在丽太妃身边,慢慢抱起丽太妃,眼中流下泪来,“丽儿。”
丽太妃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是他,只是苦笑了一下,“你果然是为了从我这里拿到传国玉玺。”太子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凝着她没有血色的脸,默然地流泪。
她紧紧抓住他问道:“告诉我,当初为什么你眼睁睁地看着她们逼死淑孝,为什么?你骨子里不是坏人啊,你一定有原因的,快告诉我,求你了。”阴森的宫殿中寂静无声,显得空旷而恐怖,没有人回答丽太妃娘娘。太子似是打算藏着这个永恒的秘密,没有命人来急救丽太妃,只是默然地搂着她,无声而泣。
太子妃呆坐在地上,只有王估亭带着一队武士、几个宫人在四处翻找着玉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