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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怡脸上漾着一缕清淡的笑意:“你刚才说如果婉凝遇到什么麻烦,就让我告诉你,你是想说你会帮她吗?”
卫朔有些惑然地看着她,自己的意思还用得着再问吗?但她既然这样问了,他也只能点头。
欧阳怡见他面有疑色,恬静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带着甜味的狡黠,“那要是我遇到了什么麻烦,能不能请侍卫长帮忙呢?”
她这样一问,卫朔竟愣住了,蹙着眉头嗫嚅了两次,不知道怎么开口。
卫朔多年卫护虞浩霆的安全,揣摩熟知的不过是虞浩霆的心意,却极少和女孩子相处,若是郭茂兰和杨云枫碰上这样的情形,心中早已了然一二,然而卫朔此刻纵觉得欧阳怡的话似乎有些不合常理,却再不往别处去想。他今日来找欧阳怡,不过是因为担心顾婉凝韶龄弱女,容色过人,偏又身世单薄,如今离了虞浩霆,万一再碰上冯广澜或者之前顾旭明那样的事情,难以应付,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将来虞浩霆知道了不好收拾;而欧阳怡这样的宦门千金,养尊处优,无论如何也用不着他来帮忙。
他沉吟不解欧阳怡何以会有此一问,但也总不能跟她说不行,只好犹疑着点头道:“如果欧阳小姐需要,当然可以。”
欧阳怡素知卫朔是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此时却这样惑然踌躇,忍不住低了头轻轻一笑,静静地说:“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她脸上柔光潋滟,肩头雾色的钩花流苏披肩轻软娴雅,一身清浅的驼粉色丝绒长裙,在午后的暖阳下闪烁出点点银辉。卫朔站在门边的暗影里,一闪念间,忽然觉得她的人仿佛泛着一层柔煦的光晕,却不再多看,连忙向她告辞。
早春二月,料峭春寒吹得醒宿醉的酒意,却吹不醒深深含苞的桃花,薄雾轻烟般的渺渺细雨沾在衣上亦不见湿痕,郭茂兰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想到顾婉凝,那女孩子就如落在衣上的寒春细雨般走得了无痕迹,却又处处都留着叫人怅惘的潮意。
从栖霞到陆军部,从虞浩霆到下头的侍从官,都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然而一切又分明都不一样了。虞浩霆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陆军部,偶尔回一次栖霞,却是待上几个钟头就走。郭茂兰猜出几分,也不敢过问,唯有卫朔眼里是一样的心照不宣。
接替谢致轩的侍从官叶铮是虞浩霆从旧京叫回来的,和他们都是旧识。叶铮是北方人,初到江宁,事事新鲜,且对顾婉凝的事不大知情,只是听说虞浩霆去年交了个女朋友,人极美,为着她,连电影皇后梁曼琳都不看在眼里了,便偷偷跟他们打听了两回,说是想去看看,立刻就被卫朔烙铁一样的眼神给逼了回去。
郭茂兰想到这里,摇头一叹,叶铮的性子比杨云枫还不拘。杨云枫这一走也有小半年了,他走的时候,交托给自己的一件事是方青雯。
“我就是要叫她知道,我杨云枫值得她托付终身。”
原本他听杨云枫说方青雯是仙乐斯的舞女领班,心里就有些嘀咕,听着杨云枫的话,更是心中暗笑,什么托付终身?欢场女子不过是求一个荣华富贵罢了,怎么这小子一头栽进去栽得这么深?
不过,既然是杨云枫交托的事情,便也不能敷衍,待他抽空去仙乐斯见了方青雯,倒也有几分体谅杨云枫了。
情之一字,谁又说得清楚呢?
“你这些日子怎么总是叹气?”
郭茂兰闻言连忙转身,见秋月白正扶着门走出来,水粉色缎面的丝绵薄袄上镶了雪白的兔毛边,乌压压的一头长发散在肩上,俏然而立,仿佛院子里头含苞的桃花。
“有吗?”他揽过秋月白倚在自己怀中,轻声问道。
“你今天早上这已经是第四回了。”秋月白唇角一弯,清浅笑意中又有些犹疑,“是碰上了很烦心的事吗?”
郭茂兰低头看着她,柔声道:“有时候叹气也不一定是发愁。我方才在想,和别人比起来,我运气真是好。”
秋月白“嗤”地一笑:“为什么?”
“因为我有你。”郭茂兰说着,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秋月白脸上顿时飞起了两朵红云,低着头默不作声。
郭茂兰抚着她的头发,眼中都是温润的笑意:“怎么不说话了?”
却听秋月白低低道:“我原想着,将来不管怎么样我都跟着你,你要是娶了太太,我就去给她做丫头,可是后来一想,我这个样子,到哪里都是拖累别人,就是想去伺候人,也……”
“你这说的都是什么?”郭茂兰眉头一皱,截断了她的话,“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秋月白却摇了摇头,幽幽说道:“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我自己的事,我也知道。之前那位顾小姐,我虽然看不见,也能觉得她……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小姐,我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郭茂兰听着心中一叹,顾婉凝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千金,但她父亲是旅欧的外交官,自幼教养最是谙熟礼仪,又经惯了仪典华堂,举手投足间的风华优雅便是江宁等闲的名门闺秀也多有不如,更何况月白?当下笑道:“干吗要和别人比呢?”
秋月白咬唇道:“我不是要和别人比,只是你的长官既然有这样的女朋友,你将来总也要有一个端庄贤淑、不被人笑话的太太,我知道我是不成的……你……别因为我的缘故耽搁你……”她声音越来越轻,说到后来已细不可闻。
郭茂兰失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谁说人人都得喜欢一样的女孩子?我偏就喜欢你!”郭茂兰说着,捧起秋月白的红晕未退的一张小脸,吻了下去,月白嘤咛一声,把脸埋在了他怀里。良久,才抬了头轻声说:“等顾小姐和你的长官成亲的时候,你记得告诉我,我送件礼物给她。”
郭茂兰闻言脸上笑意慢慢淡了下来:“他们不在一起了。”
“不在一起了?”秋月白先是诧异,随即神色一黯,“那我以后是不是见不着她了?齐妈说,顾小姐就是戏文里唱的‘惊人艳,绝世佳’,要是真有倾城倾国的美人儿,也就是那个样子了。”
郭茂兰听了,默然片刻,忽然极低地吟了一句:“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你说什么?”月白困惑地问道,郭茂兰揉了揉她的头顶,笑着说:“没什么。你呀,就是个林妹妹的性子。我先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我不在,你不许胡思乱想。”
郭茂兰走了好一阵,月白才转身回房,抱着月琴弹了几声,低低唱道:“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栏杆望郎来。娘问女儿你望啥子?我望槐花几时开……”
那年,她十三岁,跟着父亲从崇州到旧京来投奔亲戚,谁知到了旧京,却是两眼一抹黑,找了几个月亲戚没找到,身边的盘缠却花光了。万般无奈之下,父女二人只好沿街卖艺,那时候,她只会唱些家乡的小调,旧京的人多半都听不懂,说是卖艺,其实跟乞讨也差不多了。原想着攒下些路费就回乡的,不料才挨了一个月,父亲就病倒了,她实在没有法子,只好在街边插草自卖,为父亲求医。可她一个瘦小伶仃的女孩子,双眼皆盲,便是自卖自身也难有人肯出钱。
正巧郭茂兰路过,看她形容可怜,便丢下两块大洋给她。秋月白在街边跪了半天,好容易碰上一个肯给钱的,也不知他是男是女,就一把扯住:“您大慈大悲,再添点钱,买了我吧。”
郭茂兰一愣,皱眉道:“我不买人,你快放手。”
秋月白听出是个年轻人,虽然羞惧,但却顾不得了,只是死死拉着他的衣袖:“先生,求求您了,只要您能帮我父亲请医抓药,我……我给您的太太当丫头,做牛做马都行。”
当时郭茂兰刚从定新军校毕业不久,在旧京的警备司令部做事,他一时好心,揽了秋月白这件事,只想着帮她父女二人渡过难关罢了。没想到月白的父亲奔波劳碌之下,旧疾复发,已然心力交瘁,勉强撑了两个月,竟撒手西去了。郭茂兰帮她葬了父亲,本想托人带这小丫头回乡去,但月白父女二人原本就是因为在家乡无依无靠,父亲又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才带了她来旧京。郭茂兰待要和她商量,秋月白左右就只有一句:“你就当是买了我吧。”
郭茂兰被她缠得急了,甩出一句:“我买你有什么用,你会干什么?”
秋月白却被他问傻了,两行清泪直直淌了下来,郭茂兰一见,也懊悔失言,刚要哄她,却听秋月白犹带着哭腔开了口:“我会唱歌。”说着,便呜呜咽咽唱道,“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栏杆望郎来……”
郭茂兰心头一软,伸手抹了她的眼泪:“那你跟着我吧。也不要再说什么买你的话了。”
于是她就留了下来,连“月白”这个名字也是郭茂兰给她改的。她本名叫“小荷”,郭茂兰说,“小荷”好听,也像她的人,只可惜她姓秋,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于是就改成了“月白”,说是一句唐诗里有。这些她似懂非懂,但只要是郭茂兰说的,她都觉得是好的。
她以为郭茂兰要带她回家当丫头,没想到郭茂兰却说自己是个军人,孤身在外,没有成家,单独找房子安置了她,又另请了用人悉心照看,只说是自己的表妹。待知道她并不是天生双眼皆盲,乃是九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才落下的病灶,郭茂兰又几番请医问药帮她医治,却都毫无起色,才渐渐搁下了。只是除此之外,郭茂兰并不常来见她,偶尔来一次也不过是带些新鲜的吃食玩意儿给她,说几句话就走。照料她的佣人平日里和秋月白闲话,免不了品评到郭茂兰身上,只说这位表少爷如何一表人才。
如是两年,秋月白心里却时常惴惴,她也几次鼓了勇气问郭茂兰为何要收留自己,郭茂兰却总一笑置之:“不是你要跟着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