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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际,下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停了。
营地的众人无声无息地收拾着东西,重新架好马车,准备继续朝着安北前行。一切收拾妥当,薛扬拉住路过的络腮胡问:“参军同安公还在那里?”
提到那里,一向无法无天的络腮胡也不免露出一丝敬畏,飞快地点点头。
薛扬理解他的反应,任何看过小山包现状的人都是这样。便是亲自造成那一切的自己,事后回忆起来充斥脑海的也全是畏惧。对某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力量的畏惧。
薛扬忍不住看了眼营地中央那辆不起眼的马车,他知道李流光此时正在车上。想到李流光,他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实在无法将那个笑容温和,犹如谪仙般的人同昨晚轻描淡写,举手间便似能移山填海的人联系到一起。他低头搓了搓右手,就是这只手将小郎君交给他的宝物投掷出去,一瞬间移平了半个山包。一个便如此,若是多来几个……薛扬摇摇头没敢再想下去。
之前安公怀疑小郎君有圣域背景,他们还不敢确定。但过了昨晚,已无人再怀疑安公的话。薛扬想,除了高高在上的术士,谁还会有这样的力量!
同络腮胡分开后,他一路小跑去了小山包。现在已不能叫小山包,昨晚动静太大,原先的山包已消失不见,露出一个碎石堆积的大坑,坑内全是血肉模糊的恶狼尸体。
“参军,安公。”薛扬打了声招呼。彼时,数十名安北军正在坑内将狼尸刨出,挑着还算完整的狼皮剥下,这些带回安北去都可以换粮。大坑的一侧,何览面色凝重地盯着坑底。尽管自诩见过不少大场面,他依然对坑底的惨状心惊不已。昨夜出现的是狼群,若不是狼群而是回鹘兵呢?他不知道李流光已在回鹘人身上试验过炸裂弹的效果,但不影响何览想到这个可能,继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见到薛扬过来,何览说不清是羡慕还是感慨。也不知道薛扬走了什么狗屎运,昨晚小郎君竟是将那般贵重的宝物交给薛扬,展现出这种惊天动地的力量。
他拍了拍薛扬的肩膀问:“小郎君在干什么?”
虽然众人都确定李流光是圣域术士,但小郎君似不愿承认,他们便只好陪着小郎君装聋作哑,尽量表现的同之前一样。听到何览问,薛扬道:“七郎昨夜淋雨烧了起来,小郎君正在照顾他。”
他说的是沈倾墨淋雨发烧的事。这次不是作伪,而是沈倾墨真的发烧了。李流光一时顾不上什么,注意力全部被沈倾墨占据。
何览闻言看向安公,安公想了想道:“既是小郎君有事,我们也不便去打搅。趁着天凉快些上路,若是顺利今晚便能赶到桐城,也好休整一番。”他们同回鹘虽有协议,却也一路防着回鹘出尔反尔,精神难免紧绷。而桐城位于晋阳同安北的交界,出了桐城便是安北治下,已是安北军的范围。
安公对安北军有大恩,上至郭凤虏下至兵士对他都很尊敬。他的话何览自不会反对,招呼着兵士将剥好的狼皮绑在马上,一行人辨明方向朝着安北前行。
感觉到马车晃动,李流光朝外看了眼。不知不觉他乘坐的马车已从车队偏后到了车队中央。何览更是派了几名安北军护在马车周围。某种程度上,他在何览心中的地位倒比那些粮草更重要。想到这里李流光不由哂然,炸裂弹一出,恐怕他再辩解自个同圣域无关也不会有人相信。他虽有些忌讳圣域,但事已至此,后面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李流光心思浮动,半昏迷中的沈倾墨似感觉到什么,哑声道:“七郎。”
“我在。”李流光收敛心神,低声答应道。
“七郎!”沈倾墨勉力睁开眼,冲着李流光微微一笑,笑容干净澄澈,隐隐透着一丝满足。
这样的沈倾墨是李流光从未见过的,他想到昨夜沈倾墨抱着自己喊“阿娘”的样子,不由心中一软,对着沈倾墨露出一个笑容。许是人在虚弱时最容易放开心房,沈倾墨昨夜烧糊涂了,抱着李流光半宿没睡,反反复复叫着阿娘,讲着他小时候的事。
过去李流光只知道沈倾墨是皇帝的私生子,昨夜从沈倾墨词不达意的胡言乱语中才隐约知悉,沈倾墨的母亲早已去世。因着难产,沈倾墨生而丧母,甚至沈母都没有坚持到沈倾墨出生,他是医师剖腹而生。
幼年,沈倾墨并不知道自个的身世,却能察觉出家人对他的不喜及漠视。他一直跟着乳母长大,然而满心的信任换来的是乳母的背叛,他差一点死在了六岁的上元节。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他的身世流出,在皇帝的默认下,他从沈国公府住到了皇宫。他并不觉得生活有什么改变。纵是每个见到他的人都恭恭敬敬,他依然能感觉出这份恭敬背后隐藏的蔑视。无论是国公府还是皇宫,哪里都不是他的家。
这些念头闪过,李流光想到书房养的那只雀儿,似乎明白了沈倾墨当时的想法。
他笑容真挚,关切地看着沈倾墨,同之前并无什么不同。沈倾墨眼神闪了闪,不动声色地拉着李流光的手,往前凑了凑。李流光不以其他,摸了摸沈倾墨的额头。沈倾墨眼神微暗,哑声道:“我之前不该瞒着你能走路的事,我只是……”
“我知道。”李流光打断了他。沈倾墨的回忆并不美好,李流光觉得没必要再揭一次伤口。类似这样的行为他前世也听过,用心理学来讲便是缺爱。他虽不觉得自己对沈倾墨如何特别照顾,但想想沈倾墨连这点来自陌生人的关照都小心翼翼地渴求,便很难对沈倾墨的行为生气。
“还难受吗?”他岔开这个话题,轻声问。
虽然李流光什么都没说,但沈倾墨却似懂了他的意思,轻轻摇摇头。李流光的反应不同沈倾墨所想,却远比沈倾墨所能预想的更好。沈倾墨微微垂眸,嘴角轻轻勾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
行至半路,车队停下稍加休整。李流光被安公请去议事,负责守护马车的兵士之一讨好地凑过来,主动承担起照顾沈倾墨的责任。趁着周围无人,该兵士将一枚绿色的丸药递给沈倾墨,忐忑道:“公子。”
沈倾墨似乎心情不错,视线扫过丸药,淡淡道:“哀兵之法用一次就够了。”
兵士松了口气,他是沈倾墨的护卫之一,自繁城开始便易容跟在车队内。若放在平时,他只需要护卫沈倾墨安全即可,哪想现在还要陪着沈倾墨演戏。听出沈倾墨的意思,兵士手腕轻抖,丸药已消失在袖中。这种丸药十分珍贵,他也仅仅只有三枚,为神策军保命之用。据说丸药为皇家术士研制,受了重伤服用可压制伤势,吊着最后一口气。他没用过,却见过别人服用,症状如同发烧,全身滚烫并不好受。
过去对于沈倾墨的想法,他身边的护卫很少能够猜透,但这一次护卫隐隐觉得他似猜到什么,心中惊骇之余,只盼着沈倾墨能少一些折腾。
当天傍晚,车队终于抵达前往安北的最后一站,桐城。同一时间,夜护带着一队轻骑出现在李流光一行曾驻扎过的小山包。只一眼他便认出造成这个大坑的武器同当初他遇到的是同一种。
“这条小路一直往前便是桐城,要追吗?”他身侧的骑兵统领低声问。
夜护扫过坑内的狼尸,指着问:“你能看出什么?”
骑兵统领迟疑地摇摇头。夜护道:“我们要追的人同安北军在一起。也只有穷成安北军,才会连几张破狼皮都不放过。”他抬头望向桐城方向,沉默半晌说:“太晚了,从夜里到现在,何览便是爬也爬到桐城了。郭凤虏对这批粮草颇为看重,肯定一早便在桐城等着,我们去了也无济于事。”
“那……”
夜护冷冷扫他一眼,“现在还不到同安北军撕破脸的时候,回鹘大业为重。”
他身份特殊,一向在军中积威甚重。骑兵统领立刻点头,不敢有任何异议。
夜护带队离开这里没多久,又一队骑兵追着夜护寻了过来。打头的正是同李流光失散的霍节。跟着霍节的是当日残存的代州守军。几日不见,这批人身上多了份彪悍,少了份怯懦,看着不似大唐禁军,倒更像是草原马匪。
当日李流光同他们失散,一行人杀出包围,连同沈倾墨的护卫,沿着河岸四处搜寻李流光同沈倾墨两人的身影。直到两天前,沈倾墨的护卫回转,说找到了重伤的沈倾墨,他们准备前往安北,转道渤海回长安。霍节追问李流光的消息,对方遗憾地摇摇头,表示没有见到。霍节心焦之下,独自带人沿着河道继续搜索。在发现夜护后,远远跟着夜护寻到了这里。
“霍老大!”有人冲着霍节喊道。
霍节打马上前,顿时眼睛一亮。他绕着大坑看了一圈,肯定道:“是七郎的手法。”
一行人闻言纷纷面露喜色。
“从这里往北便是桐城,七郎会不会去了桐城。”
“七郎去桐城做什么,那里已是安北地界,你不知道郭凤虏反了吗?”
“这里往南也可能是去幽州,七郎最初不就是打算去幽州吗?”
“幽州已经沦陷,七郎……”
“霍老大!”
众人七嘴八舌看向霍节,霍节犹豫片刻,道:“我们先去幽州方向看看,若没有,从幽州转道安北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