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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寝殿在大雄宝殿左侧,乔序的寝殿在大雄宝殿右侧。方丈特意叮嘱,为国祈福期间不能同房,所以我们必须分开睡。其是我也乐意这样,反正这两年多来我都是一个人睡。
安顿妥当之后,我便在寺庙里四处闲逛,芙蕖紧紧跟在我的身后,生怕我一不留神就不见了。我在十岁时曾跟随母亲来过护国寺祈福,这寺里面有几个出口,大致在什么方位,我都记得很清楚。可是我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有重兵把守,我要怎么出去呢?
我冥思苦想,忽然看见一个尼姑背着箩筐走了过来。我既好奇又疑惑——这是寺庙不是尼姑庵,怎么还有尼姑?而且她头戴一定大圆白帽,似乎还蓄着长发。
我指了指她,芙蕖即刻会意,上前一步微微屈膝道:“这位师太,殿下召见。”
这尼姑本来低垂着头,此刻忽然抬起头来,露出了眉心那道又黑又长的伤疤。我冷不防吓了一跳,她也算个美人,皮肤白净光洁,眼神也如秋水一般清澈,可那一道疤贯穿整个眉毛,实在太过可怖。她原本看着芙蕖,目光却慢慢地向我转来。就在我的眼神和她相遇的那刻,我几乎石化了。
她……她长得真像玲珑!
可我从来没听玲珑说过她有姐姐或者妹妹呀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太宁,你怎么出来了?”
正在我发愣时,方丈的声音从眼前的宝殿里面不紧不慢地传来了,果然出家人的语调都是如此宁和,让我紧张又怪异的情绪一瞬间消散了不少。
原来她的名字叫太宁。
我稍微松了口气,太宁却不再看我,而是回身向已经走到她面前的方丈行礼:“师公,弟子按照往常的时辰,应该出寺为各位师兄采购了。”
方丈面不改色:“玄封没有告诉你么?今日就不必去了,等明日再去。”
太宁双手合十,模样十分恭谨:“是,弟子遵命。”
太宁转身离去,方丈这才走到我面前,恭谨道:“阿弥陀佛,启禀殿下,这位尼姑是我师妹慧安师太的关门弟子。泰和十四年洛阳法华寺被一场大火烧毁,太宁是惟一一个幸存者。上天有好生之德,老衲便替佛祖收留了她。倘若她今日冒犯了殿下,老衲在此替她向殿下赔罪。”
没有没有,她并没有冒犯我,只是……有点吓到我了。
我拉过芙蕖的手,一笔一划写道:“方丈过虑了,太宁没有冒犯本宫。不知太宁师太住在哪儿?”
芙蕖将它们转述方丈。他仍是一番和蔼的神情,道:“回殿下的话,太宁住在寺庙的柴房旁边。”
我又在芙蕖手上写道:“本宫知道了,倘若无事就先回寝殿歇息了。”
方丈双手合十,躬身道:“老衲恭送殿下。”
月光如水一般倾泻而下,透过窗扉落在我的枕边。我轻轻抚摸着如练的月华,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太宁姣好又可怖的面容。她的脸与玲珑的脸在我眼前重叠又分离,分离又重叠,直到合为一体。
不行,我要去找她,说不定她能帮我从寺庙里出去。
我实在是一天也不能等,越等璧月遭受的危险就越多。
我突然翻身坐起,一把挑开了床帘。
“殿下怎么了?”
芙蕖守在我的床边,见我醒了也马上跪坐起来。
我轻轻揉了揉脑袋,在心底嘀咕了一句:真是让人头疼,看来我要出去必须先遣开这些成天都不肯离开我的跟班。
我拉过她的手写道:“我睡不着,你陪我出去走走。”
芙蕖有些惊愕:“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
我看了她一眼,一笔一划写道:“柴房。”
芙蕖猛然把手缩了回去,颤颤巍巍道:“您……您去那儿做什么?”
你怕什么?你不去那我去了。
我看了她一眼,随即跳下卧榻,汲上鞋子就往殿门口快步走去。
“殿下您等等!”
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回首望她,只见芙蕖一把扯下我的披风就跟了上来。她将披风轻轻搭在我肩上,柔声道:“奴婢陪您去。”
我徐徐推开殿门,微凉的夜风迎面吹来,拂动起我胸前的佩带,一丝一缕迎风飘扬,格外柔美。我抬头看了一眼又大又圆的月亮,一步跨了出去。
不知在月光里走了多久,远远地看见一间破旧的小屋闪着昏黄的微光。我那应该就是柴房了吧?我如是想着,脚步更快捷了。走到门口,我举手轻轻敲了敲房门,芙蕖应声道:“请问里面是太宁师太么?”
“哐啷——”
我明显听见了里面锅碗瓢盆相互碰撞的声音,却久久听不见她给的回应。我抬起了头,忽见一个映在窗户上的身影由远及近,从淡灰色逐渐变成深黑色。
“嘎吱——”
门开了,太宁依然穿着中午那件衣服,灰白而朴素,头上依旧顶着一方小白帽,黝黑的双鬓如蝉翼,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很会保养自己的人。
“贫尼见过殿下。”
她双手合十,躬身向我行礼。我向芙蕖示意,芙蕖很快便道:“殿下懿旨,太宁师太免礼。”
“贫尼知道殿下会来,已经恭候多时了,”她往后退了一步,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寒舍鄙陋,还望殿下不嫌,您请进。”
咦?她怎么知道我要来找她?莫非她是神仙不成?算得出来?
我奇怪地看着她,脚却不由自主地跨了进去。芙蕖也跟了进来,却被站在原地不动的太宁伸手拦住了。
“这位姑娘就不用进来了,贫尼的寒舍只对有缘人开放。”
纵使芙蕖一贯训练有素,脸色也禁不住一沉,道:“师太见谅,芙蕖是殿下的贴身侍女,不能离开殿下半步。”
太宁的手依旧没有放下,语气却柔和了许多,道:“贫尼自然理解芙蕖姑娘的忠心。不如这样,贫尼不关门,姑娘就站在门口看着,倘若有什么情,况你也可以第一时间进来,如何?”
芙蕖通透的双眼一转,即刻向我投来征询的目光。我朝她点点头,太宁这番话说得中肯,想必她心底也已经同意了。
得到我的首肯之后,芙蕖应了声“是”,一步退到了门槛外面。
太宁这才转身带我走进屋内,我们在一方酸梨木黑漆矮脚桌案前盘腿坐下。我面对着芙蕖的方向,朝她投递一个宽慰的微笑。太宁坐在我对面,只是静静地望着我一言不发。
她的脸又和玲珑的脸交织在一起,我有些惧怖地拉过她的手,写道:“你有姐妹吗?”
她低下眉头,兀自为面前的土陶茶杯中斟满了茶水,道:“贫尼自小父母双亡,确有妹妹一人,不过已经在逃难时死掉了。后来贫尼来到洛阳,被法华寺的慧安师太收留,于是潜心修佛,再不过问世事。”
我不禁感到一阵哀戚,原来她也是个可怜人。
我又写道:“那你为什么还留着头发?”
她的唇畔抿起一丝笑意:“我师傅在收留我时说我俗根未断,特意要我带发修行。”
我默默地将手收了回去,颤颤地举起左手在自己眉心划了一条横线。她一眼便明白了我的意思,不紧不慢道:“这是贫尼为救师傅时被大火烧伤的,无奈师傅也没救回来,却留了一道可憎的疤痕。”
她说得如此轻松,仿佛在对我讲述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
“好在慧能师公慈悲为怀,让我在护国寺有了一个栖身之所。我不愿做一个骗吃骗喝之徒,于是就为寺里各位师兄采买日用品以做报答。”
采买日用品?也就是说她可以出去了?
“玄封没有告诉你么?今日就不必去了,等明日再去。”
明日再去!也就是说天一亮她就可以去了!
我望着她,竟不觉得她的脸是那样可怖了,反而有种没由来的亲切。我又一把拉过她的手写道:“那你明日是不是要出寺庙到集市里去?”
她答了一声“是”,并没有多问。
我松了口气,还好她没有问东问西。我继续写道:“我想请你帮我带一点巴豆回来,别念出声,最好要粉末状的。”
她有些愕然地望着我,随即点了点头。
“时候不早了,殿下快回寝殿休息吧,明天一早还要祈福呢。”
我也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起身拍了拍裙子就向芙蕖走过去。芙蕖见我没坐一会儿就来了,也不多问,只是伸手过来扶着我,温声道:“殿下走吧。”
太宁跟了过来,站在门口躬身道:“贫尼恭送殿下。”
我回过头去看了她一眼,在一瞬间恍惚的时候,甚至把她看成了玲珑。我赶紧回过头去,搭着芙蕖的手快步走开了。
“殿下,有句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放慢了脚步,转头看了芙蕖一眼,什么时候她也这么磨磨唧唧了?饶是心底这样想着,我也不忍心怪罪于她,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奴婢觉得,这个太宁师太有些奇怪。”
奇怪?你指的什么?
我默许她继续说下去,芙蕖道:“也不知为何,奴婢总觉得殿下还是离她远一点为好。”
唉——
我还以为芙蕖要说什么呢,没想到就只有这么一句。不过看着她担忧的眼神,我的心底突然像针扎一样疼。我让太宁给我买巴豆是为了……芙蕖啊芙蕖,千万别怪我狠心,巴豆不会要人命的,只会让你们离开我片刻而已。
“殿下恕罪,奴婢多言了。”
见我一直看着她,她不禁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去。
我心底的愧疚之情更甚,连忙握住她的手,用我温热的掌心告诉她没事。芙蕖仿佛也感到了我传递出来的温暖,不由抬起头来望着我:“奴婢谢殿下宽宥。”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寝殿前,芙蕖先为我推开了殿门,月光拉长我俩的身影一前一后。我回头望了一眼穹顶之上那轮满月,转身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