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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中衣也来不及穿,迅速套上蜀锦绣鞋飞奔出去。
殿外天刚蒙蒙亮,启明星悬在锦宫城高处广袤无垠的天空中,朝霞流云,随风缠绕着燕山连绵起伏的峰顶,近处曲折蜿蜒的宫道两旁,也依旧燃着点点摇曳的灯火。尤倩倩跪在玉阶之下,瘦弱单薄的身躯置于如此恢弘壮阔的景致中,宛如茫茫沧海一粟,又似月下一轮茕茕扁舟,愈加显得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我的心骤然攫紧,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跟前。宫洛和她的侍女秀兰一左一右扶着她,生怕她一不小心就悲恸过度,晕厥过去。
尤倩倩的俏脸上泪水涟涟。她一把抓住我的双手,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声嘶力竭道:“殿下!殿下!求您救救妾的父亲和哥哥!求求您!”
我俯下身子轻柔地拂去她脸上的泪痕,在她掌心写道:“尤婕妤别急,地上冰凉,晓露未散,你先跟本宫进章明殿说话,在这儿跪着也不是个事儿。”
说完,我朝宫洛使了一个眼色。她与秀兰会意地扶起尤倩倩,柔声宽慰:“是啊小主,先进去说话吧,您还怀着身孕呢,就算不心疼自己,也得心疼您腹中皇嗣。”
“好……好……”尤倩倩止住啜泣,任凭她们扶着自己走进章明殿中。芙蕖为她搬来凳子,恭谨地伺候她落座。她小心翼翼地坐在我面前,借着殿中明亮的烛光,我这才发觉,原来她的眼窝已经深深凹陷,即使用谢馥春的鸭蛋粉也盖不住那青灰的黑眼圈。
我的心中顿生怜惜之情,她昨晚肯定彻夜难眠,而她素来身子不好,这样折腾,腹中胎儿怎么受得了?
尤倩倩不停地抹着眼泪,浑身瑟瑟发抖:“殿下……妾只能来求您了,您救救妾的父兄吧……”
救她的父兄?如今三哥都成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主,要我怎么救?
我见笔墨纸砚就在身旁,深吸一口气,提笔缓缓写道:“尤婕妤,你可知道这件事情本宫的三哥也牵连其中?”
尤倩倩眼中柔光一轮,抽抽噎噎:“妾……妾知道……可是您与妾不一样……”
秀兰轻抚着她的背脊,尤倩倩的情绪这才稍微平和些许:“殿下,您是陛下的皇后,嫡妻的地位非同寻常,而妾只是人微言轻的婕妤,妾不得宠,就算有孩子,在陛下心底的分量也不如您重。况且如您所言,您的三哥牵连其中,难道您忍心看着他蒙冤吗?”
蒙冤?我缓缓起身,凝神思索,三哥是不是冤枉的我尚不清楚,不过,我真的要去乾清宫见乔序吗?按理说,三哥被他囚禁府邸,我理应去问问究竟怎么回事,可谁知他现在是否依旧龙颜震怒?如果我说错了话,会不会被他当作同谋一起惩罚?
还有,若论得宠,这宫里何人比得过郑棠?我现在去见乔序,恐怕还会引起他的厌烦。
我在心底微微哂笑,尤倩倩啊尤倩倩,我和你的处境其实差不多。
见我一直不为所动,尤倩倩“噗通”一声跪下,诚声道:“殿下,您饱读诗书,肯定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今天遭殃的是妾的父兄,或许明天祸事就会降临到殿下的余家!就当为了您自己,去见见陛下吧!”
宫洛听罢不禁锁了眉头,碍于她是宫妃,尊卑有别,不敢重责,只能轻声道:“尤小主,您可是迷了心窍,怎能对殿下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
她俯身扶住尤倩倩的双肩,可尤倩倩依旧长跪不起,任凭眼泪哗啦啦淌下:“魏尚宫,本主知道自己犯了语言忌讳,可这何尝不是实话?”她将纤瘦的右臂举过耳畔,眼神分外坚定,“殿下,妾以尤氏一族的性命发誓,倘若您今日能救妾父兄,改日妾的孩子就是您的嫡子!”
我陡然心惊,以尤倩倩现在的位份,只要她生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可以循例晋封为正四品贵嫔,将来亲自抚养。而如今她竟赌咒发誓,赔上全族性命,竟然要把这个孩子过继给我!
难道父亲和兄长在她心底的地位比孩子还高?真是个千古难得一见的孝女。
我心下柔软,顺势跪在她面前。这一举动却把殿中所有人吓了一跳,纷纷跟着我跪下来。
其实我心底很清楚,尤倩倩刚才的话直指要害,这件事情很有可能是被人精心谋划冲着我来的,他们尤家只是这局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而已。但是现在我不能轻举妄动,乔序那边我也不能过问,因为此刻无论是后宫还是前朝,眼睛都盯着凤仪宫,一旦我有什么动作,就很容易一石激起千层浪。
思绪如此回旋,我已有了盘算。
“尤婕妤,本宫也是女儿和妹妹,能够明白你的孝心和苦心。还是那句话,后宫不得干政,你方才说本宫是嫡妻,在陛下心底的地位不同,其实你与本宫都清楚,我们在他心底的地位都是一样的。”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在她掌心写道:“越到危急时刻,越忌讳自乱阵脚,不是本宫不帮你,而是无法帮你,我们惟一能做的是保住你肚子里的孩子,还有等待。”
尤倩倩的手从我掌中滑落,她的整个身子也一点点坠坐下去,绝望漫上她眼底涩然将枯的寒潭,清泪如泉涌:“等待……殿下您可知妾为何自知力不能及,却还要求您救他们?”
为什么?
她这么一说,倒勾起了我的好奇。
尤倩倩失神片刻,露出一抹花瓣似柔美的微笑:“全都为了妾的母亲……那可怜的母亲。”
母亲?我面露惶惑之色,企图从她眼底找到那温柔又残忍的答案,而她却已经垂下臻首,无限慈爱地抚着自己的小腹。
“自从妾怀孕以来,便愈发能够理解母亲的辛苦,”她嫣然微笑,一滴清泪悬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将落未落,好似一颗明珠,“殿下,您可知道妾原本是家父的庶出女儿,按理说无法参与秀女大选。”
我万分愕然,她……她这样难道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吗?
她哂笑着,语意万分凄凉:“只因长姐不想参选,父亲便将我过继给嫡母做女儿,代替长姐入宫。”
沉默片刻,殿中传来更漏报晓声。晨光突然挤破重云的缝隙奔向大地,奔向此刻依然晦暗的章明殿。尤倩倩摊开手掌,任凭那一缕阳光跳落掌心,微微一笑:“就算让殿下知道也无妨,现在妾就是尤家嫡女。不过,妾总忘不了自己的生母,那个一辈子谨小慎微,又深爱父亲的徐州舞娘。”
她轻轻合上手掌,仿佛握住了一件宝贝,摊开却什么也没有。她惘然失笑:“她总告诉妾,男人就是女人一辈子的依靠,父亲把她从徐州花船上赎回家中做小,她就感激涕零了一辈子。所以在妾的印象中,无论父亲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反对,哪怕要把妾送进宫,作为他和哥哥升官发财的棋子,她也从不反抗,不敢说一个‘不’字。”
我目瞪口呆!难怪尤倩倩对乔序也是事事依从,绝对温顺,原来是受她生母的影响!
她咬咬牙,将柔唇扣出一排血印:“其实妾恨极了她,倘若她懂得反抗,妾就不用进宫担惊受怕,过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可是妾又……”她的娇声一颤,双眼再次泛起潮红,“又爱极了她,她是妾的生母,妾与她割不断母女血脉,每每妾受到嫡母欺凌,遭遇他人白眼的时候,只有她肯疼妾!在那冷冰冰的府邸,只有我们母女相依为命!”
“殿下!”她泪如泉涌,捂着脸痛哭流涕,“妾很害怕,妾怕这次帮不了父亲和哥哥,母亲在府邸就会遭受他人非议和冷遇,妾更害怕……害怕自己本就柔弱的性子会害了自己!所以妾才这么着急,整整一晚上不敢睡,谁知……”
我不忍再听下去,只觉得心如刀绞,即刻将她的头揽在肩上,轻轻抚着她的背脊以示安慰。她继续抽抽噎噎道:“谁知妾那不争气的父兄竟然越狱!按照北燕律例,这要株连九族!他们一死,就轮到母亲了……殿下……您说妾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