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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这个名字,元载的脑袋又疼了起来。他明明看见,张小敬把一枚猛火雷往转机里塞,这不明摆着是要干坏事吗?现在阴谋终于得逞,灯楼终于被炸,无论怎么看,整件事都是张小敬干的。可元载始终想不明白,张小敬的太多行为充满矛盾,他最后从顶阁冲入灯楼时,还特意叮嘱要元载他们去发出警告,又有哪个反派会这么好心?
元载摇摇头,试图把这些疑问甩出脑子去。刚才是不是被那些爆炸声给震傻了?张小敬如何,跟我有什么关系?现在证据确凿,所有的罪责有人担着,干吗还要多费力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元载有一种强烈预感,这件事还没完,更大的危机还在后头。而今之计,是尽快发出警报才是。这个警报不能让别人发,必须得元载亲自去,这样才能显出“危身奉上”之忠。
元载伸出双手,搓了搓脸,让自己尽快清醒起来。
此时灯楼附近的龙武军警戒圈已经乱套了,一大半士兵被刚才的爆炸波及,倒了一地,剩下的几个士兵不知所措,挥舞着武器阻止任何人靠近,也不许任何人来救治伤者。
元载没去理睬这个乱摊子,他掀起襕衫塞进腰带,飞速地沿着龙武军开辟出的紧急联络通道,朝着金明门狂奔而去。在奔跑途中,元载看到勤政务本楼上也是一片狼藉,烛影散乱,脚步纷沓,就连绵绵不绝的音乐声都中断了。
元载熟知宫内规矩。这可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春宴场合,一曲未了而突然停奏,会被视为大不吉,乐班里的乐师们哪怕手断了,都得坚持演奏完。现在连音乐声都没了,可见是遭了大灾。
他一口气跑到金明门下,看到陈玄礼站在城头,已没了平时那威风凛凛的稳重劲,正不断跟周围的几个副手交头接耳,不停有士兵跑来通报。
刚才灯楼的那一番火燃景象,陈玄礼已经看到了。春宴现场的狼藉,也在第一时间传到了金明门。可陈玄礼是个谨慎的人,并没有立刻出动龙武军。即使在接到李泌的警告之后,他也没动。
龙武军是禁军,地位敏感,非令莫动。大唐前几代宫内争斗,无不有禁军身影。远的不说,当今圣上亲自策动的唐隆、先天两次攻伐,都是先掌握了禁军之利,方能诛杀韦后与太平公主。两件事陈玄礼都亲身经历过,深知天子最忌惮什么。
试想一下,在没得天子调令之时,他陈玄礼带兵闯入春宴,会是什么结果?就算是为了护驾,天子不免会想,这次你无令阑入,下次也能无令阑入,然后……可能就没有然后了。
所以陈玄礼必须得先搞清楚,刚才灯楼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设计好的噱头,还是意外事故?或者真如李泌所说,里面故意被人装满了猛火雷?视情况而定,龙武军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反应。
陈玄礼正在焦头烂额,忽然发现城下有一个人正跑向金明门,而且大呼小叫,似乎有什么紧急事态要通报。看这人的青色袍色,还是个低阶官员,不过他一身脏兮兮的灰土,连头巾都歪了。
“靖安司元载求见。”很快有士兵来通报。
陈玄礼微微觉得讶异,靖安司?李泌刚走,怎么这会儿又来了一个?元载气喘吁吁地爬上城头,一见到陈玄礼,不顾行礼,大声喊道:“陈将军,请尽快疏散上元春宴!”
陈玄礼一怔,刚才李泌也这么说,怎么这位也是一样的口气?他反问道:“莫非阁下是说,那太上玄元灯楼中有猛火巨雷?”
“不清楚,但根据我司的情报,灯楼已被蚍蜉渗透,一定有不利于君上的手段!”元载并不像李泌那么清楚内情,只得把话尽量说得圆滑点。
陈玄礼追问道:“是已经发生了,还是还未发生?”
若是前者,倒是不必着急了。春宴上只是混乱了一阵,还不至于出现伤亡;若是后者,可就麻烦大了。
元载回答:“在下刚自灯楼返回,亲眼所见毛顺被抛下高楼,贼人手持猛火雷而上。只怕蚍蜉的手段,可不止灯屋燃烧这么简单。”陈玄礼轻捋髯须,游疑未定,元载上前一步,悄声道:“不须重兵护驾,只需将圣人潜送而出,其他人可徐徐离开。”
他很了解陈玄礼畏忌避嫌的心思,所以建议不必大张旗鼓,只派两三个人悄悄把天子转移到安全地方。这样既护得天子周全,也不必引起猜疑。陈玄礼盯着元载,这家伙真是好大的胆子,话里话外,岂不是在暗示说只要天子安全,其他人死就死吧?那里还有宗室诸王、五品以上的股肱之臣、万国来拜的使者,这些人在元载嘴里,死就死了?可陈玄礼再仔细一想,却也想不到更妥帖的法子。
沉默片刻,陈玄礼终于下了决心。先后两位靖安司的人都发出了同样的警告,无论灯楼里有没有猛火雷的威胁,天子都不适合待在勤政务本楼了。
他立刻召集属下吩咐封闭兴庆宫诸门,防备可能的袭击,然后把头盔一摘:“我亲自去见天子。”执勤期间,不宜卸甲,不过若他戴着将军盔闯进春宴,实在太醒目了。
元载拱手道:“那么下官告辞……”
“你跟我一起去。”陈玄礼冷冷道。不知为何,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讲话很有道理的家伙。元载脸色变了几变:“不,不,下官品级太过低微,贸然登楼,有违朝仪。”
“你不必上楼,但必须得留在我身边。”陈玄礼坚持道。他没时间去验证元载的身份和情报,索性带在身边,万一有什么差池,当场就能解决。
元载表面上满是无奈,其实内心却乐开了花。他算准陈玄礼的谨慎个性,来了一招“以退为进”。只要跟定陈玄礼,一定能有机会见到圣人,给他老人家心中留下一个印象——这可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天赐良机。
当然,这一去,风险也是极大,那栋灯楼不知何时就会炸开。可元载决定冒一次险,富贵岂不是都在险中求来的?
陈玄礼对元载的心思没兴趣,他站在城头朝广场方向看去。那灯楼已变成一个硕大的火炬,散发着热力和光芒,即使在金明门这里,都能感觉到它的威势。那熏天的火势,似乎已非常接近某一个极限。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上元灯楼就算再华贵,也不至于烧到这个程度。
陈玄礼紧锁眉头,大喝一声:“走!”带着元载和几名护卫匆匆下了城楼。
张小敬半靠在木台前,呆呆地望着四周的火墙逐渐向自己推移。
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想逃生的通道,也已经为火舌吞噬,想下楼也没有可能了。用尽了所有选择的他,唯有坐等最后一刻的到来。
据说人在死前的一刻,可以看到自己一生的回顾。可在张小敬眼前闪现的,却是一张张人脸。萧规的、闻无忌的、第八团兄弟们的、李泌的、徐宾的、姚汝能的、伊斯的、檀棋的、闻染的……每一张脸,都似乎要对他说些什么,可它们无法维持太久时间,很快便在火光中破灭。
张小敬集中精力注视许久,才勉强辨认出它们想说的话——其实只有一句:你后悔吗?你后悔吗?你后悔吗?
这是一个很尖锐的问题。张小敬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昨天上午巳正时分,自己走出死囚牢狱的场景。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会不会还做出同样的选择?
张小敬笑了,他嚅动干裂的嘴唇,缓缓吐出两个字:“不悔。”
他并不后悔自己今日所做的选择,这不是为了某一位帝王、某一个朝廷,而是为了这座长安城和生活其中的许许多多普通人。
张小敬只是觉得,还有太多遗憾之处:没能阻止这个阴谋,辜负了李司丞的信任;没看到闻染安然无恙;没有机会让那些欺辱第八团老兵的家伙得到应有的报应;还连累了徐宾、姚汝能和伊斯……对了,也很对不起檀棋,自己大言不惭承诺要解决这件事,结果却落到这般田地,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一个曼妙而模糊的身影浮现在瞳孔里,张小敬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那身影立刻消散。
回顾这一天的所作所为,张小敬觉得其实自己犯了很多低级错误。假如再给他一次机会,也许情况会完全不同。如果能早点抵达昌明坊,猛火油根本没机会运出去;如果能在平康坊抓到鱼肠的话,就能让蚍蜉的计划更早暴露;如果安装在转机上的猛火雷没有受损泄劲,顺利起爆,也就不必有后面的那些麻烦了……
张小敬在火中迷迷糊糊地想着,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他略觉奇怪,自己这是怎么了?是被高温烤糊涂了?于是把思绪重新倒回去,又过了一遍,果然,眼皮又跳了一下。
如是再三,他唰地睁开眼睛,整个人扶着木台站了起来。原本逐渐散去的生机,霎时又聚拢回来。
对了!如果猛火雷密封受损,泄了劲!就不会爆炸了!无论大小,这个道理都讲得通!
毛顺要把转机炸偏,正是想利用偏斜的角度绞碎天枢的底部,把石脂泄出来。现在虽然没有转机可以利用,可天枢就在旁边转动不休——它是竹质,靠人类的力量,就算没办法绞碎,也能在外壁留下几道刀口,让石脂外泄。
张小敬没计算过,到底要劈开多少道口子,流失多少石脂,才能让这一枚巨大的猛火雷彻底失去内劲。他只是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不想带着遗憾死去,于是来做最后一搏。
一想到希望,张小敬浑身重新迸发出活力。他扫视左右,看到在木台附近的条筐里面,扔着一件件工具。这是蚍蜉工匠们安装完麒麟臂之后,随手弃在这里的。张小敬从筐里拿起几把斧子,斧柄已经被烤得发烫,几乎握不住。
张小敬抓着这些斧子,回身冲到天枢跟前。天枢仍旧在嘎嘎地转动着,仿佛这世间没什么值得它停下脚步。周围炽热的火光,把那坑坑洼洼的泛青枢面照得一清二楚。
天枢与灯楼等高,世间不可能有这么高的竹子。毛顺在设计时,是将一节节硬竹贯穿接起,衔接之处用铸铁套子固定。若说它有什么薄弱之处,那应该就在铁套附近。
张小敬毫不客气,挥起大斧狠狠一劈。可惜天枢表面做过硬化处理,斧刃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张小敬又劈了一下,这才勉强开了一条小缝,有黑色的石脂渗出来,如同人受伤流出血液。张小敬第三次挥动斧子,竭尽全力劈在同一个地方,这才狠狠砍开一道大口子。
醇厚黏稠的黑色石脂从窄缝里喷了出来,好似喷泉浇在木轮之上。此时外面的温度已经非常高了,石脂一喷到木轮表面,立刻呼啦一下烧成一片。一会儿工夫,木轮地板已彻底燃烧起来,成了一个火轮。
张小敬知道,这还不够。对于和灯楼几乎等高的天枢来说,这点伤口九牛一毛,还不足以把药劲泄干净。他还需要砍更多的口子,泄出更多石脂。
可此时木轮已被石脂喷燃,没法落足。张小敬只得拎起斧子,沿着残存的脚手架子继续向上爬去。每爬一段,他都挥动斧子,疯狂劈砍,直到劈出一道石脂喷泻的大口子,才继续上行。
这些喷泻而出的石脂,会让灯楼内部燃烧得更加疯狂,反过来会促使天枢更快爆发。张小敬不光在与时间竞赛,还在奔跑途中帮助对手加速。于是,在这熊熊燃烧的灯楼火狱之中,一个坚毅的身影正穿行于烈火与浓烟之中。他一次又一次冲近行将爆发的天枢大柱,竭尽全力去争取那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可能性。
大火越发旺盛,赤红色的火苗如春后野草,四处丛生,楼内的温度烫到可以媲美羊肉索饼的烤炉。张小敬的眉毛很快被燎光了,头皮也被烧得几乎起火,上下衣物无力抵御,纷纷化为一个个炭边破洞,全身被火焰烤灼——尤其是后背,他之前在靖安司内刚被烧了一回,此时再临高温,更让人痛苦万分。
可张小敬的动作,却丝毫不见停滞。他灵巧地在竹架与木架之间跃动,不时扑到天枢旁边,挥斧猛砍。他所到之处,留下一片片黑色喷泉,让下方的火焰更加喧腾。
砰砰!咔!哗——
天枢上又多了一道口子,黑油喷洒。
张小敬不知道这是破开的第几道口子,更算不出到底有多少斤石脂被喷出,他只是凭着最后的一口气,希望在自己彻底死去之前,尽可能地减少灯楼爆炸的危害。他把已经卷刃的斧子扔掉,从腰间拔出了最后一把。
他抬起头,努力分辨出向上的路径。这一带的高度,已经接近灯楼顶端,火焰暂时还未蔓延,不过烟雾却已浓郁至极。整个灯楼的浓烟,全都汇聚在这里,朝天空飘去。张小敬的独眼被熏得血红,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大声咳嗽着,向上爬去。
他脚下一蹬,很快又翻上去一层。这一层比下面的空间更加狭窄,只有普通人家的天井大小,内里除了天枢之外,只有寥寥几根木架交错搭配,没有垂绳和悬桥。张小敬勉强朝四周看去,浓烟滚滚,什么都看不见。
再往上走,似乎已经没有出路了。张小敬能感觉到,身子在微微晃动。不,不是身体,是整个空间都在晃动,而且幅度颇大。他左手伸前摸去,摸到天枢,发现居然摸到顶了。
原来,张小敬已经爬到了灯楼的最顶端,天枢到这里便不再向上延伸,顶端镶嵌着一圈铜制凸浮丹篆。它的上方承接一个狻猊形制的木跨架,架子上斜垂一个舌状拨片。当天枢启动时,运动的灯屋会穿过狻猊跨架之下,让那个拨片拨开屋顶油斛,自动点燃火烛。
张小敬挥动斧子,在天枢顶端劈了几下,先把那个铜制的丹篆硬生生砸下来,然后又凿出一个口子。在这个高度,天枢里就算还有石脂,也不可能流出来了。张小敬这么做,主要是为了让心中踏实,就像是完成一个必要仪式。
做完这一切,张小敬把斧子远远丢下楼去,感觉全身都快烫到发熟。他用最后的力量爬到狻猊跨架之上,背靠拨片,瘫倒在地。
这次真的是彻底结束了。他已经做到了一切能做的事情,接下来就看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