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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魏涛声礼数周到,对胡桂南、洪胜海等逐一招呼行礼,知道单铁生是顺天府衙门的捕头,便洋洋的不大理睬,对袁承志道:“袁大盟主,我们惠王爷生性好武,最爱结交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角色。听说袁大盟主带同各位英雄来到顺天府,迫不及待的便想会见。惠王爷本要亲自前来拜访,只是事先未曾通传,生怕有点冒昧,特命小人即刻前来奉请。王爷已安排下丰盛酒席,敬请袁大盟主带同各位英雄,赏光驾临,王爷好奉敬几杯酒,以表仰慕之忱。虽然临时促驾,有失恭敬。只怪我们耳目不灵,得讯迟了,今儿早晨才听到各位莅临顺天府的讯息。王爷说那是天大的喜事,他说早一刻见到各位英雄好一刻,他此刻在大门口走进走出,正伸长了耳朵,要听各位驾临的好消息。”他一口京片子,说得又诚恳又清脆,委实好听,满脸堆笑,教人觉得惠王爷当真是诚心诚意的在企盼贵客临门。
袁承志还未答话,门外车马声响,门子又带进一名王府的长随来,向魏涛声道:“魏总管,王爷派我赶了六辆车来,迎接贵客前往王府赴宴。”随即恭恭敬敬的爬下向袁承志磕头。
袁承志见对方当真诚意邀客,先前曾听单铁生说惠王爷爱好武艺,喜欢结交武林朋友,眼前北京不久便有大事,不妨多结识些有权有势之士,转头问洪胜海道:“怎样?”洪胜海不明内情,但想惠王爷是皇亲国戚,结识了有益无损,便点了点头。袁承志向魏涛声道:“惠王爷如此美意,我们却之不恭,便随魏总管同去拜见便了。”
当下与青青、沙天广、哑巴、胡桂南等一行人出门上车,连单铁生也跟了去。只程青竹臂伤未愈,在屋里休养。袁承志怕敌人乘虚前来寻仇,命洪胜海留守保护。
车行不久,便即出城。西行七八里地,来到一座大府第前,袁承志见大门上金漆塑着“敕赐惠王府”五个大字,便知到了。只见大门大开,站着两排黑衣灰衣的仆从,一直从大门排了进去,气派甚大。马车直驶进大门,仆从齐声吆喝:“恭迎贵客光临!”吆喝甫毕,锣鼓响起,嘭嘭嘭三声,放起号铳,跟着锣鼓丝竹,吹奏起迎宾的牌子。
马车走完石板路停住,仆从打起车帷。袁承志下得车来,见一位身穿绣金绯袍的王者站在滴水檐前迎宾,他快步抢上前来拱手为礼。袁承志料知此人便是惠王,按礼该当跪下叩拜,但想自己不是官场中人,这人是皇帝的叔父,也可说是在杀父仇人这一边,可不愿向他下跪,只随意做个姿式。惠王急忙伸手拦住,笑道:“可不敢当!袁大盟主请勿多礼。”两人互相作了个揖。青青等人也随意拱手为礼。只单铁生按照官场规矩,跪下磕头,说道:“卑职顺天府捕头单铁生参见王爷千岁!”
惠王肃请袁承志等一行走进大厅。厅上两排椅子,都铺着大红绣金花的椅套,灿然生光。惠王请袁承志等一行在西首一排椅上坐定,献上茶来,他自己坐在主位,拱手说道:“袁大盟主出任七省武林好汉的大盟主,可喜可贺。”袁承志道:“我们草莽兄弟之间的玩意儿,当不得真的。可让王爷见笑了!”各人寒喧了几句,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客气话。
各人喝得几口茶,惠王向魏涛声道:“魏总管,小王的心意,你来说罢!”
魏涛声躬身行了一礼,随即挺身站立,昂然说道:“袁大盟主,众位英雄,王爷既然恭请各位来府,自然当各位是好朋友,只是得讯迟了,到今日才来恭请各位大驾,礼数有亏,还请各位见谅。”说着抱拳为礼。袁承志和沙天广等都拱手还礼,说道:“好说,好说,王爷太多礼了!”魏涛声朗声道:“惠王爷礼贤下士,生性爱交朋友,设立了一座招贤馆,邀请四方宾客前来相会,以备请教。不瞒各位说,惠王爷纯是一片好客之心,不料朝中忽有奸臣,向万岁爷挑拨离间,说惠王爷的是非。王爷是皇上的亲叔父,一向忠心耿耿,皇上对王爷也宠信有加,奸臣妄作小人,全无效果。王爷为了免得小人传播谣言,特地要向各位宾客请问一句:万一奸人的谣言传到各位耳中,各位作何打算?万一有奸恶之徒要对王爷不利,不知各位意向如何?”
这番话说得甚是直率,袁承志觉得倒也难以回答,只得道:“王爷是皇上的亲叔父,皇上就算听到什么对王爷有碍的谣言,也必一笑置之,不予理会,说不定还会严办妄造谣言的奸人。我们是外人,疏不间亲,何况我们无官无职,一介白丁,也轮不到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来说什么话?”魏涛声大声道:“照啊,袁大盟主这几句,说得再对也没有了。在下就是有两件事不放心,要跟袁大盟主请教。”
袁承志道:“好,请说。”魏涛声道:“第一件,听说程青竹程大帮主,也加盟于袁大盟主的盟中。程帮主以前是皇宫中的卫士,是皇上的亲信。如果皇上有什么差使交代下来,袁大盟主会不会为了程帮主而插上一手。像这位姓单的头儿,这几天就为了皇上的事而忙得不可开交,他不断在袁大盟主府上出出入入。袁大盟主只怕会情面难却,我们委实很有点儿放心不下。”
袁承志恍然有悟,哈哈一笑,说道:“这一节嘛,魏爷大可放心。程帮主和单头儿两位如何,我不能代他们说话,我袁承志自己,以及我的结义兄弟夏兄弟,咱们明人不做暗事,既然身在草莽,就决不想招安,图什么功名富贵,对不起好朋友,对不起自己爹爹和祖宗!”他心中其实是说:“我恨不得杀了皇帝,为我爹爹报仇雪恨!”言念及此,伸掌在桌边重重一拍,喀的一声,登时拍下桌子的一角。
魏涛声大喜,喝了声采:“好!”袁承志道:“魏爷第二件事想问什么?”魏涛声道:“第二件事嘛,”说着拍了拍手,大声说道:“都取出来!”
几名仆人齐声应道:“是!”回进内堂,跟着十几名仆人鱼贯而入,手中都捧了一只大木盘,盘中亮晃晃的都是黄金元宝、白银元宝。魏涛声指挥众仆,将十几只大木盘都放在中间的一张大方桌上,说道:“启禀王爷,这里是黄金五千两,白银一万两。总共合算,是白银六万两。小人仔细点过,成色纯净,两数无错。”惠王点了点头。
袁承志万料不到他突然捧出这许多金银来,不知是何用意。他发掘过建文帝所遗的珍宝金银,又劫过百余万两漕银,见了这大堆金银,也不以为异,只微微一笑。
魏涛声道:“我们王爷得知袁大盟主不久之前率领‘金蛇营’众位英雄好汉,在山东青州大破阿巴泰的鞑子兵,心中好生相敬。这里些些银两,是我们王爷为了敬重‘金蛇营’、‘金蛇王’,献给众位英雄的军饷,多谢你们保境安民的大功。”袁承志心想:“人家说到保境安民,抗满杀敌,义助军饷,倒也不可推却。”便抱拳道:“在下代众兄弟多谢王爷了。至于‘金蛇王’三字,江湖上随口叫叫,当不得真的。”
魏涛声大拇指一翘,说道:“闯王麾下,横天王王子顺、改世王许可变、乱世王蔺养成、争世王刘希尧、左金王贺锦,那一位不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再加上一位金蛇王袁相公袁盟主,有何不可?”袁承志心想:“他对闯王的军情倒挺熟识。”见单铁生不住向自己打眼色,便问:“王爷如此厚赐,不知有什么吩咐,要我们办什么事?”青青心道:“承志哥哥再不是当日衢州道上那个不懂事的老实头了。这两句话,是非问不可的,否则便不光棍。”
魏涛声道:“不敢!最近闯王军势大张,现下已占了西安府,说不定那一天便开进顺天府来。我们王爷虽是大明宗室,但对皇上许多措施很不以为然,进谏了好多次,皇上总是忠言逆耳,听而不闻。闯王倘若进京,我们王爷斗胆请‘金蛇王’向闯王求个情,保全他的全家性命,至于家产嘛,王爷愿意尽数进献,作为军饷。”
袁承志听了,心道:“原来惠王的想头跟曹化淳一模一样,只盼闯王进京之后,他仍能保得住身家性命。”便道:“惠王爷的一番心意,在下必定会禀告闯王,不过在下年轻,只怕在闯王跟前说话没什么份量。”惠王与魏涛声连连作揖,说道:“多谢!多谢!”魏涛声道:“‘金蛇营’虽成军未久,但听说功劳极大,说出话来,自也是份量甚重。”吩咐下人,将桌上金银包入一只只布包袱中,放在袁承志脚边。
袁承志心道:“这些买命钱,也未必是惠王自己掏腰包。多半便是盗来的库银,我一半去分给‘金蛇三营’,一半上缴闯王。”
魏涛声道:“今日难得大驾光临,小人想给袁盟主引见云南五仙教的一些朋友。小人奉王爷之命,千方百计,请得五仙教的众位英雄来到招贤馆。五仙教一向只在云贵一带行道,少来中原江南,袁大盟主倘未会过,在下给各位朋友引见一下如何?群贤毕至,那真可说是百年难逢的盛会。”袁承志点点头。
惠王说道:“我们先行告退,待各位见过朋友之后,请到后厅一同赴宴,杯酒言欢,小王再向各位敬酒。”袁承志道:“不敢当!”惠王拱手为礼,退入后堂。
魏涛声道:“袁大盟主跟五仙教的众位英雄,都是我们招贤馆的贵宾,王爷跟在下都竭诚相待,不敢分了彼此,双方都是好朋友。在下只负责引见,各位响当当的英雄豪杰,当能一见如故。请袁大盟主移步。”自己拱拱手,当先引路,袁承志等跟随其后。
转弯抹角的走了好一阵,经过一条极长的甬道,来到一座殿堂。袁承志心想,在这些平房之中,居然有这么一座大殿,既是王爷的府第,自亦不奇。大殿门向着围墙,殿外有好大一块空地。见殿上分设两排大椅,椅上罩了朱红色的锦披。魏涛声请袁承志等在西首一排椅上坐下,袁承志坐了第一位。魏涛声在两排椅子之间后座的一张小椅上坐了。
只听殿后钟声镗镗,走出一群人来,高高矮矮,有男有女,分别在东首一排椅上坐下,但空出了第一张椅子不坐,共是一十六人。坐在第五张椅子中的,是个身穿斑烂锦衣的乞丐模样之人。坐入第三张椅中的钩鼻深目,满脸伤疤,赫然是个相貌凶恶的老乞婆,袁承志暗忖:“莫非此人便是打伤了程帮主的?”
殿后哨子声响,本来坐着的十六人一齐站起躬身。殿后缓步走出两个少女,往第一张椅旁一站,娇声叫道:“教主升座!”
忽听得一阵金铁相撞的铮铮之声,其音清越,如奏乐器,跟着风送异香,殿后走出一个身穿粉红色纱衣的女郎。只见她凤眼含春,长眉入鬓,嘴角含着笑意,约莫二十二三岁年纪,目光流转,甚是美貌。她赤着双足,每个足踝与手臂上各套着两枚黄金圆环,行动时金环互击,铮铮有声。肤色白腻异常,远远望去,脂光如玉,头上长发垂肩,也以金环束住。她走到东边居首椅中坐下,后面两个少女,分持羽扇拂尘。
袁承志等疑云重重:“五毒教威名在外,武林中人闻名丧胆,五毒教教主何铁手据说是个年轻女子,难道便是这娇滴滴的姑娘么?”
那女子说道:“请教尊客贵姓?”语音娇媚。魏涛声便即站起,分别介绍,那女子果是五仙教何教主。袁承志心想:“单铁生叫他们五毒教,魏总管却叫作五仙教,想来五毒教之名不雅,是以改称五仙。”坐在第二位的高个子叫潘秀达,坐在第五位的化子叫作“锦衣毒丐”齐云璈,那老乞婆名叫何红药,相貌虽恶,名字倒甚文雅。坐在第四位的人乡农模样,名叫岑其斯。
魏涛声给袁承志等一一引见了,说了各人名号,引见青青时,只说“这位夏相公,是袁盟主的师弟”,至于单铁生是谁,他却一句不提,便像厅上没他这个人似的。何铁手站起身来,蹲腿万福为礼。袁承志等作揖还礼。
双方各自饮了几口茶后,何铁手朗声道:“袁相公,听说你有个外号叫‘金蛇王’,率领‘金蛇营’,在山东青州大破鞑子兵,这事可是有的?”袁承志道:“什么王什么王的,是闯军中带队头脑们的惯常称呼,大家散在各地,起兵造反,叫做什么王,那是自高自大,以壮声势,作为号召,吓吓朝廷的意思。‘金蛇王’之称,在下很觉不妥,曾传过号令,我们自己队伍中不可这般叫法。我们这支队伍,自己叫作‘山宗营’。”何铁手微笑道:“袁相公这么办,那真好得很了。我们五仙教巴巴的从云南赶来顺天府,原是想恳请袁相公去了‘金蛇王’这三字的称呼。”青青问道:“那跟你们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来管我们的闲事?”
何铁手微笑道:“那倒不是闲事。金蛇大圣是敝教五仙教所供奉的法物,全教上下对它甚是尊重。齐师兄,”齐云璈站起身来,说道:“在!”何铁手道:“你请出大圣来,让众位贵宾参见!”齐云璈应道:“遵命!”何铁手虽称他为“师兄”,但齐云璈对教主甚是敬重。
齐云璈右手挥了几下,坐在最下首的两名教徒走入内堂,搬了一只圆桌面大的沙盘出来,放在厅心。盘为木制,盘底铺了细沙,另有一人提起一只竹笼,打开笼盖,将笼中物事倒入盘中,只见数十只小蛤蟆此起彼落,跳跃不休。另有四人捧过四只陶罐,揭开瓦盖,将罐内物事倒入盘中,分别是青蛇、蜈蚣、蝎子、蜘蛛四般毒物。承志心想:“盘中共有五种毒物,‘五毒教’之名想由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