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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很冗长, 她仿佛回到了飞来峰上,使劲儿扒拉着阿贵哥家里的那头山羊,胡乱地挤着羊奶,山羊咩咩地惨叫着。她一记敲在山羊头上,低声骂道:
“蠢羊!再吵,小心 阿贵嫂知道你连羊奶都拉不出,把你杀了来吃!”
“阿一—— ”师父气嘈嘈地到处喊着她的名字,“死去哪儿了?”
迷迷糊糊的,她又背起了个包袱,心酸地下山。暮色四合,她走进了那熟悉的院落……
一转眼,黑发长垂如瀑,坐在木轮椅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一袭白衣风流的男子俯身动作生硬地给她穿上罗袜……
“行周公之礼,有夫妻之实,阿一,你今生只能随我一道了。”他说,桃花眼幽黑湛亮,唇角如春山含笑……
她还梦见,她带着景渊一步一步上山,远远看见师父身影,她不由得兴奋地大叫:
“师父,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说着牵着景渊脚步如飞往无月庵奔去,谁知道进了庵堂,忽然发现四周都着火了,佛像左右的布幔全烧着,香烛什么的跌落桌面也燃起簇簇火苗,她顿时慌了,一回身去看景渊,却看见他跌坐地上,庵堂的梁柱坠下把他和她无情地隔开,他的脸色被火光映得通红,大声的对她说着什么她却一句也听不到。她忽然觉得很害怕,明明近在咫尺的人,伸出手去却触不到,声音喊得再大也听不到…….眼看着火焰要将他彻底吞没,她双目含泪,不知从哪里偷来的勇气,冲上前去手脚并用地踢开搬开那些烧得通红的木炭,明黄的火舌狰狞,却抵不过她心底失去他的恐惧,她哭着喊他的名字,那声音塞在胸腔里就是发不出来,只觉得心脏都痛得仿似要裂开了。
禁不住的痛哭,呐喊,然后眼泪淌了一脸……
“她到底怎么了?”景渊紧张地问景时彦,“我很快就清醒而她为什么还高烧昏迷?”
“你掀开她的裤腿看看,”景时彦取出刺在她手背上的银针,“受伤、虚弱、紧张、担心、惊怕,也不知在内务府受了什么折磨,风寒没及时去治,身体本就弱,还遭遇到让自己阴影加深的一场大火,你说呢?我的乖侄孙,还以为这回你会好好珍惜阿一……”
景渊掀开她的裤腿,只见上面一条条秘密的伤痕叠在一起,应该是拿很小的皮鞭抽的,旧伤未愈新伤又来,伤口发红溃烂了一片,两条小腿都有。景渊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去,咬着牙道:
“掖庭的那些狗奴才,看我以后怎么治他们!”
景时彦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摇头道:“你看你,浑身上下尘土熏黑,竟然只穿着中衣,衣袂还被烧了一截,头发凌乱,满脸胡渣子,形容落魄不堪。如果我是你,我会把自己收拾一番,免得小尼姑醒来时又把她吓晕了。”
景渊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不得不承认自己如今一身脏污,可又顽固地坐在床头,把她额上的湿布翻过来,说:
“我不走,一醒来看到你这糟老头子,敢情病更重了。”
“你——”景时彦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朝一旁伺候着的郁离说道:“你瞧瞧你瞧瞧,这人心里还有叔公我吗?大尼姑还没治好小尼姑又出事,简直是变着法子折腾老人家,我们走,就让这一身臭的兰陵侯把病人熏到受不了然后就会醒了……”
终于,聒噪的景时彦使得景渊黑着一张脸去沐浴,然后用膳。
想起几个时辰前的那场大火,他仍然心有余悸。
就差那么一点,他和阿一可能就永远睁不开眼睛再看彼此一眼了。
没想到皇宫的侍卫和御林军会如此迅速地赶到,随即赶来的还有脸色阴沉浑身冰冷难掩杀气的皇帝司马弘,他看了一眼狼狈不堪狠命抱着怀里女人唤着名字的景渊,皱了皱眉,目光如炬巡视了一周,终于发现那堆逃出来的女人当中瑟缩着的白色身影。司马弘走过去,身后的侍卫立即跟上,他揪着女人的衣襟一手把她像拎小鸡一样整个提了出来,道:
“很好,你还死不了。”
景渊本不留意,但从未见过温文儒雅的皇帝这么暴戾的一面,当下愣了愣,而太医此时匆匆赶来,景渊站起来把太医拦住要他马上给阿一诊治。而那边的女人缓缓开口道: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也不想活那么久,可是没办法。要怨便怨兰陵侯,是他多事,无意中救了我,真是讨厌得很……咳咳……”她捂住胸口,喘着气咳嗽着,污黑的脸上微显病态的潮红。
“太医!”司马弘气急败坏地抱住女人软绵绵就要倒下去的身子,“你还不过来诊治?!”
景渊这才恍然明白御林军和皇宫侍卫的救援来得如此迅速的原因。
阿一的烧半夜才退,意识逐渐回归之际只觉得喉咙干得几乎开裂,嘴唇动了动,身子一轻不知被谁小心地抱住身子,蘸了水的湿布轻轻地润湿着她的唇,她用力地睁开眼睛,灯光昏黄,光影朦胧中那张熟悉的脸看不真切。她伸出手去抚上那长满青色胡茬的脸,握着巾布的手微微一颤,景渊道:
“你醒了?可有觉得哪里难受?郁离,郁离——”他连声喊郁离进来,“快告诉老头子,阿一醒了……”
“我们……没有死……”她艰难地说,“我好像……见到带火的木头……砸到你了……”
“傻瓜,”他抱紧了她, 下巴抵着她的额,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颤抖,“我好好的,你担心什么……这是品雪轩,你不认得了?”
她的视线停在斜上方挂着帐子的小银钩上,是了,这是品雪轩,她的心这才稍稍安稳下来。阿一在晚霞佳月她们的伺候下喝了点粥,擦拭了身子换过衣服,又服了药才又睡下,景时彦给她再施了针以通血脉,头也不回地对屋里的景渊道:
“放心吧,能醒过来就好,花些时间来好好调养,她会好起来的。”
四周安安静静的,那个顽劣不孝的侄孙居然难得地没有搭话,景时彦转身一看,窗边的罗汉榻上景渊不知什么时候倚在那儿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阿一再次醒来时,是在颠簸着上山的马车上。车厢一如过去那般宽敞舒适,她揉了揉眼睛,不太明朗的光线中她一抬头便见到景渊靠在窗棂上闭着眼睛小寐的脸,而自己正舒舒服服地倚在他怀里,暖暖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身上还披了一袭薄毯。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她头脑还是有点昏沉,挣扎着想要坐正身子掀开帘子往外看。
景渊手臂一身,她又跌回他的怀里, 只听得他说:
“别动,老头子说你不能吹风。”声音透着疲倦,可阿一心里却无端一暖。
过了几刻钟,马车终于停了。景渊用自己的披风把她裹得严严密密的才抱她下车。光线一下子明亮起来,阿一发现他们站在半山的一座新建的宅子前,门楣上一大块牌匾,上面极有气势的写着几个她压根儿看不懂的字。
“这是倚绿山庄,上面那是篆书,你看不懂也是自然。”景渊了然她的疑惑,低声在她耳边解释道。
倚绿山庄丛竹遍布,一进门左右两旁皆是抄手游廊,当中引活水为池,岸边堆砌奇山怪石,花木扶疏,别有一番情致。景勉在前面带路,一直把他们引至南面的相宜馆。相宜馆的格局类似品雪轩,当中是圆门,门内是鱼池梅园,再往里走才是花厅内室。
一位老仆人候在相宜馆的圆门之外,身后带着五六名婢女婆子,恭敬地对景渊他们行礼,说道:
“请侯爷、夫人金安,老仆沈福恭候多时。这是按侯爷吩咐寻得的奴仆,都已经买下了,请侯爷看看是否满意。”
“辛苦沈伯了,落英池那边可曾竣工?”景渊问。
“已经竣工,侯爷何时想去都可以。这位是瑜儿,十四岁,这位是陈嫂,三十有五了,老仆让她俩伺候夫人的起居,不知侯爷意下如何?”见景渊颔首,二人马上上前扶过阿一往相宜馆内室而去。
阿一云里雾里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瑜儿端上清水陈嫂伺候阿一仔细地洗过脸和手后,景渊才迈进内室。他摆摆手,瑜儿和陈嫂就很识趣地退下,他笑道:
“知道你有许多话要问,可是我饿了,没力气跟你说那么多,你先陪我用早膳如何?”
早膳很快就端上来,桂花糕、糯米卷、青菜粥......阿一皱皱眉,景渊道:
“不合胃口?我让厨房另做......”
阿一连忙摇头,笑了笑,拈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
自然不是不合胃口,那些都是素的,只是景渊什么时候也喜欢上吃这些素食了?
“你听------”片刻后,远处隐约有什么声音传来,景渊道。
阿一凝神静听,很快,眼中闪过一丝激动,”是钟声,元罗宝刹的钟声?这么说,我们是在------”
“元罗宝刹在山北,我们在山南的别院。静泉庵就在往上走不远的地方,倚绿山庄依山而建,风景气候宜人,尤其在盛夏时节更是避暑的好去处,所以带你来此处静养。待到你身子好了,想何时见你师傅,都很方便。”
“我师傅的腿伤如何了?”
“老头子正在慢慢治,进展不快,但也没有恶化,老头子的医术,你大可放心。倒是你自己,瘦成这般模样,怎么敢去见你师傅?”
阿一想了想,说:”就我一个人在这里吗?能不能把环儿和十六姬都叫过来......”
“嫌闷?不如本侯把刘夫人也请过来?”景渊脸色不变,这句话却把阿一的妄想生生杀住。
景渊在院子里给她做了一具秋千,在池子里养了许多锦鲤,闲暇时把她拎到书房亲自教她认字背诗。阿一是典型的顽石,教她”灭”字时景渊很形象地告诉她在火上盖一盖子火就熄了,此之为灭,而她却极聪明地举一反三地在纸上写了一个让人见所未见哭笑不得的字,景渊恨不得一戒尺打在她手心上,却又不舍得,只能恨恨地说:
“小尼姑,这是什么字?!”
“这是‘湖’字啊!用一个方框把水围起来,不就成了湖......”阿一讪讪地回答,不敢去看景渊那张乌云密布的脸,忽然腰身一轻,整个人被景渊抱过坐在他的膝上,背脊抵着他的胸膛,她正心肝儿扑通跳的时候,手里被塞入一枝毛笔,景渊干燥温暖的手掌合拢着她的手教她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湖”字,一边说:
“江河海湖都从水部,湖的比划最多,你要好好记住。”
景渊的魏体写得极好,一笔一划张狂而不失规整,闻着他身上传来的淡淡薄荷气息,阿一的心思完全不在纸上,不知怎的又神游到那日竹排上那个清淡如水的吻上,还有大火中他抱着自己说的那些话,正心旌摇动时忽然脸上一阵痛楚传来,回过神来一侧身才见到面前那气恼的俊容,景渊捏着她的脸骂道:
“可恶的小尼姑,你怎么敢当着我的面想别人?!”
“我没有想别人,”阿一争辩道,”你是别人么?”
景渊愣了愣,恶劣的心情忽而大好,放开手揉了揉她被捏红的脸,笑道:
“你骗人,都坐在你面前了,还有什么可想的?”
“是没什么可想的。侯爷,你放开我好不好?我要练字了。”
“不好,”他凑近她,额头与她光洁的额相抵,鼻息相闻,他的薄唇几乎就要碰到她的,”不说,我便罚你抄三百个字。”
“不要------”未完的话如数被景渊的薄唇封住,温柔地辗转流连不愿离去,阿一想推开他,然而双手被他抓住搭在自己的肩上,他稍稍放开她,笑着哑声道:
“笨蛋,缠紧了别放手,懂不懂?”
他浅笑低头,细细地吻她,蜻蜓点水般掠过嘴角,然后纠缠不休,直到她胸腔最后一口气耗尽为止。
相宜馆的后院有两畦菜地,景渊不知道抽了哪根筋竟然要亲在在那里种菜。阿一坐在菜畦旁的麻石上看着他捋起袖子卷起裤腿拿着锄头去翻地,不由好笑,道:
“哪有人这样拿锄头锄地的?土还没翻起来就要砸到自己的脚了!”
景渊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理直气壮地驳道:”你懂什么?本侯爷刚刚那一下不过是想试试看这泥土有多硬而已!”说着不以为然地侧过身子换了另一种姿势锄地,福伯赶来见了这般情景连忙阻止,可二话未完就被景渊赶走了。
“我帮你浇水好不好?”阿一讨好地问,”我以前经常帮阿贵哥家的菜地浇水。”
他横眉怒目:”本侯与那什么阿贵可以相提并论吗?坐着不许乱动!就知道你爱捣乱。”
阿一吐了吐舌头,抬头看看头顶高大浓密的黄杨树,心里嘀咕着总得想个什么法子解闷,忽然灵光一现,对挥汗如雨的景渊道:
“侯爷,你要知道田地里干枯的杂草是不用清除的,直接拿火来烧,变成土木灰后田地会很肥沃的......我去给你拿火折子好不好?”
“不许去。”景渊擦了一把汗,”你再不安份就让瑜儿和杨嫂把你送回屋去。”
阿一也怒了,站起来冲他委屈地大声道:”我现在已经不怕火了!你知不知道我天天这样呆着什么都不用干有多闷?”自从发烧时做过那样的梦,后来她就发现自己不怕火了。
景渊放下锄头,大步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过来很是有压迫感,阿一退无可退,倔强地扬起脸嘟着嘴望着景渊。
“我怕。”他说,”你就这样平平安安地养着身体,活蹦乱跳地在我身边呆着,就很好。”
他的额上都是密密的汗珠,才半天白皙的脸就被晒红了,阿一不自觉地有些心疼,手中的帕子早早就给他拭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水了。
“可是,人家真的很闷......”她低声说。
“很闷?不若让陈嫂找些花样给你去绣绣,又或者,背你没背完的《女诫》?”
“景渊!”她气急败坏,”折磨我你很快乐是不是?!”
景渊大笑起来,阿一坐下别过脸去气呼呼的不理他,他蹲下身子好笑地看着她道:
“我觉得你喊我的名字怎么就喊得这么好听,再喊一次,嗯?”
“臭景渊坏景渊,讨厌鬼!”说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拿绣花和《女诫》来刺激她,戳人短处!
“我渴了。”他可怜巴巴的,拉着她的袖子,”小姐好心,给口水喝喝。”
阿一气结,这人原来也有看,这时候竟然装起那姓崔的书生来了。
“去去去,那施肥的木桶里都是水,你自己去舀一瓢来喝!”看到景渊往那木桶走去拿起水瓢,她又急得大叫:
“让你去你还真去喝啊!那是装过粪水的桶......”
景渊回过头来笑了,那口白净的觚齿弯出的弧度是这般可恶。
“种白菜好还是种卷心菜好?”翻好地后,太阳快要下山了,走回前院时他问阿一。
“我喜欢吃卷心菜。”阿一水灵灵的眼睛眨了眨,”卷心菜可以放很久,吃起来也很甜。”
“好吧,”他说,”都种白菜。”
“景渊!”阿一瞪着他,”你这是故意戏弄我!”
景渊摇头,道:”你这般能吃,要是种卷心菜,恐怕还未卖到银子你便吃去大半,叫我如何能养家活口?”
阿一忿然:”堂堂一个侯爷何须卖菜为生?景渊,做人莫太矫情。”
景渊顿住脚步,侧身定定地看着阿一,逆着光线让他整个人蒙上一道金边,面上的表情却是看不大清楚,只听得他问:
“阿一,要是有一日我景渊一无所有不名一文,你,还愿意跟着我么?”
阿一想了想,也很认真地问:”一无所有,是不是也意味着你那满屋子的姬妾都没有了?”
景渊满头黑线,给了她一个栗凿,”高门宅院没了,银子没了,身份地位都没了,还要一屋子姬妾做什么?!”
“哦,这样啊,她们都跑光了,我还跟着你做什么?”
景渊这一瞬直觉得血液都凝固了,这没心没肺的小尼姑!
“不如你老老实实跟着本姑娘,我卖红薯养活你就是了,何必辛苦卖菜?有闲暇倒也不妨种点卷心菜给我吃,晒黑了我又不喜欢,你长成这般模样也实在不宜抛头露面......对了,我烤的红薯你还没吃过吧?那可是建业一绝啊,我这就去给你烤一个......”
不等景渊有所反应,她径自越过他急急忙忙地往厨房而去,远远的就听到陈嫂和瑜儿拦阻的声音,景渊立在原地,望着她背影消失处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嘴角上扬,摇头苦笑,却舒心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