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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中午 ,建业有名的食府又一居二楼靠东边的最后一间雅间门被人老实不客气地推开,上官寻一脸不悦地走了进来,阿惟却是笑眯眯地招呼自己的兄长,道:
“哥哥,这白玉葱油 鸡果然味道很好,还有这清炒三丝,蟹黄豆腐都是又一居的招牌菜,你赶快坐下来试试。”
上官寻一掀 衣袍坐下,道:”方才见着的那位你又不满意人家什么了?前天上午见吏部侍郎家的公子,你嫌弃人家兄弟姐妹众多要侍奉家翁又要持家管理诸多琐碎事务;下午见平西将军府的独子,你挑剔人家孔武有力性格粗豪不够细心体贴。昨天见新科三甲中的朱榜眼,顶顶斯文儒雅的一个人,不过就是嘴巴有些大笑起来过于爽朗,你偏说人家这样的姓氏搭配这样的嘴型简直是绝配,惹得朱榜眼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女子总是爱俏郎君,这也就算了,可下午给你引见鸿胪寺我新来的同袍宋大人,家世背景样貌才情无一不足,你竟然挑剔人家一身白衣穿得不够出尘脱俗,还说什么男生女相......”
“他就是男生女相啊,哥你没见他一双纤纤玉手,还学人抚琴呢,遮住脸的话别人铁定以为不知是哪处勾栏新来的乐伎呢!”
“够了你!”上官寻一拍桌子怒道:”你究竟还想不想尽快嫁人?!”
“想嫁,”阿惟咬着唇委屈地说:”但是不能乱嫁。”
“那刚才大理寺邢大人家的大公子呢?”上官寻咬牙切齿道:”该不会再有那么多的不满了吧!”
“没有啊,好的很,他约我明日去游湖,我应允了。”
春日暖阳融融,凤池冰皮始解,波色乍明,岸边绿柳婆娑,有风拂过时柔柔的柳梢像极了女子微弯的黛眉。
阿惟坐在一条小小的游船船舱里,坐在她对面的正是大理寺卿邢大人家的大公子,邢斌。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小小的茶几,几上摆放着几样点心和一壶茶。
“邢公子太小气了吧,阿惟还以为你要带我坐的是那种两层高的游船呢!”
“你不是早知道邢斌是一无业游民,终日在市井街头闲荡?”邢斌笑道:”那样的楼船专供风雅之士狎妓畅玩,极尽奢华欢娱之享乐,邢斌身家清白,父亲两袖清风,难有此等挥霍。”
“哦,”阿惟一脸的明白状,喝了口茶又问:”那邢公子可曾考虑过昨日阿惟的提议?”
“上官姑娘出手如此大方,在下着实考虑了一整个晚上。”邢斌笑意更深,”只是在下不明白阿惟姑娘为何就挑中在下。”
“听说邢公子为了杏春园的梁筝姑娘与家里闹翻了,可是当真?”阿惟道,”公子要是娶了阿惟,阿惟保证三月之后会把梁姑娘风风光光地迎进家门,纳为公子的侧室。只是公子要立下契约,我们只是假夫妻,成亲后互不干涉,更不会有夫妻之实。三千两银子虽然不多,但也足够公子你自立门户了,怎么样,这桩不错的买卖公子还是应承了吧!”
“原来如此。”邢斌恍然大悟,笑道:”那上官姑娘想要何时入我邢家的门?”
阿惟正要回答,忽然听到湖上传来一阵铮琮动听的琴音,曲调很熟悉,弹奏的人曲调和节奏都把握得很好,平和优美的乐声让人想起春日微漾的清波之上水鸟嬉戏的画面,大有恬淡闲适之意,她不由得问:
“这是什么曲子?”
“出水莲。”邢斌答道,”这是本来自民间的小调,多用于向女子表达初见时的喜悦和心动之情,称赞那女子有如出水莲花般清新悦目。上官一门乃乐师世家,怎么阿惟姑娘从未听过这曲子么?”
阿惟出了船舱走到船头,怔怔地向琴声传来的方向看过去,邢斌走到她身后,她喃喃道:
“我应该听过,却根本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过,很熟悉,真的记不起了......”
不远处一艘画舫缓缓地向他们的船靠近,风把琴音吹得更近,画舫舷窗大开,白幔飞扬,恰见船上一人凝神抚琴,黑发朱颜,白衣洁净,翩然若仙。他侧身而坐,阿惟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觉心底那根弦蓦地铮的一声被拨响,余音颤动久久不绝。
顾桓------那个名字到了口边便顿住了,心底涌动的情绪无处宣泄,双手死死攥紧了袖子,眼看着画舫就要从身边掠过,白幔低垂,琴音渐弱,那人,再也看不见了。
下意识地往前踏出一步,下意识地想再多看那人一眼,随着一脚踏空,就连惊呼声都来不及发出,身子便坠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阿惟艰难地在水中挣扎着,画舫上的男子和邢斌不约而同地跳入湖中把她救起,她被救上了画舫身子冷得打颤,右手用力攥紧那人的衣袖不放,意识有些模糊不清,邢斌凑近她道:
“上官姑娘,我让丫鬟给你取替换的衣服,你先放开我,可好?”
阿惟用力睁开眼睛,微微喘着气,道:
“刚才......弹琴的人......顾桓......他走了吗......”
他一定走了,不管自己了,那三千两银子还是自己把他送给她的暖袖拿去典当,也不知为什么就能当了这么个好价钱,他要是知道还不得恨死自己?
而当初那些绝情的话,伤人伤己,到了如今果然如了自己的愿,咫尺天涯。
可心里,免不了思念的纠缠,一天一天,熬成了伤口。
“顾桓?”邢斌道,”顾桓是谁?姑娘是说刚才下水救人的那位公子?他是城中首富袁安府上七夫人生的小儿子,是个乐痴,建业人都知道他爱坐画舫爱无日无夜地游湖弹琴,姑娘不知道此人?”
阿惟失望地松开了手,原来,真不是他啊......
邢斌将她送回上官府向上官寻道歉一番便离开了,阿惟一连打了几个喷嚏,用被子裹着自己让人搬了好几个火盆进房间,可是还是冷得头昏昏的。上官寻进来看她,让丫鬟煮了姜汤端过来,阿惟喝了姜汤,问上官寻道:
“哥哥,你会弹那首吗?”
“怎么偏偏想起这曲子了?”上官寻笑道,”还以为你有什么心事一时想不开有轻生的念想,原来不过就是想听一首曲子,这有什么难的?”
当下让人取来古琴,双手勾弦轻拨,悠扬乐音从指间倾泻而出,阿惟倚在床头,若有所思地听着听着,眼皮越来越重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一曲既了,上官寻起身上前替她垫好枕头掖好被子,轻叹一声道:
“笨丫头,任谁都把你的心意看得一清二楚,怎的就只你自己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阿惟做了个梦,梦中纷纷扰扰乱哄哄的,许多的人,不同的场景,时而有微风拂过有落花翩然;灰黑的灶头,嘴巴里塞着半只鸡腿的女孩儿听到屋外的脚步声连忙躲到秫秸堆里,心儿跳得砰砰作响,忽然头顶的秫秸被翻开,领口一紧便被人从颈后拎了出来。
“小偷?”洁净的白色长衫,反衬着她一身的狼狈猥琐。
“不是!这是本姑娘的地盘,本姑娘想要什么就是什么------啊!你在干什么?!”
屁股一阵发痛,他竟然毫不留情地往那里招呼巴掌......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父亲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
她跪下,在自己母亲的灵位前,倔强地扬着下巴,”不嫁!我不要嫁给他!”
“啪、啪、啪......”竹杖粗的藤条打在身上,她觉得痛得灵魂就要出窍了,盈满泪水的目光掠过那静默地立在一旁的白衣少年,还有他手中的那具琴......
很痛,头很昏沉,身子滚烫,她的眼睛根本睁不开,不知道躺了多久,身边不断地有人在说话,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句话:
“阿惟,睁开你的眼睛看我一眼,一眼就好......”
“你不想见我,我走便是,刚刚下了一场大雪,你睁开眼睛看看,只要你睁开眼睛,我保证你连我一个脚印都看不到,我便消失了......”
渐渐地这些声音都没有了,耳边传来一阵阵柔和悦耳的琴音,像谁无心向湖中投了一颗石子,然后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来,熨入五脏六腑,舒服极了。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往水晶帘外看去,依稀见那人黑发朱颜,一袭白衣了无尘垢,修长的指在弦上捻拢勾拨,温润儒雅的面容,唇角微抿,褐色的琥珀般的眸子遮挡在半垂的眼帘之内,坠入回忆般的怔忡入神,无法分清是喜悦还是忧伤。
那首曲子她是知道的,出水莲......
她以为,他是无奈的,被动的,不情愿的,所以她宁愿被父亲打死,也不要逼迫他与自己订亲。
就在这一刻她听到自己的心底像有什么悄悄地开放了的声音,她抓不住这种声音,只知道满满的涨起一丝隐秘的窃喜,无声漫溢。
“公子,不是说好了今日便起行么?”一个陌生的声音低声对他说道:”本就是牵强的姻缘,何必自责负疚不肯离开?要是知道换一根琴弦就要娶这么个粗野的丫头,公子你岂会答应?世间美丽而温顺的女子多了去了......”
他有没有低声呵斥那人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听了那人的话后脑子里又是一片乱哄哄,犹如忽然坠入冰窟,冷得四肢发麻,心很痛,很难受,窒闷得快要无法呼吸了;再然后,便是听到他迈出门槛的脚步声......
她反反复复地发热,梦魇,后来睁开眼睛时,山桃花都开了。
场景忽的又变了,她跟在自己父亲的身后,走进了一扇朱红大门,到了一处水榭。水榭中有一人穿着白衣,身形消瘦,面容清瞿,倚坐着柱子神色落寞,怀中抱着一古琴,手指瘦可见骨地在弦上拨出一串稀稀落落的琴音。
同样的乌发朱颜,神态萧疏,白衣翩然。
她止住脚步,凝神看了片刻,拉住父亲的袖子自言自语道:
“这位弹古琴的哥哥,我像在哪里见过,”
然后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道:”我想起来了,在梦里,一定是在梦里,我见过这哥哥的!”
......
他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往上走。
“这石阶,共有九百九十九阶。”他说。
“真的?我数一数……”
“不要数,”他说,”数了,就不算长长久久了。”
“怎么你也这么迷信?”她睁大了眼睛问。
“迷信?”他笑,”不,一定会是真的。”
......
那些纷至冗来的过往,离合聚散与背叛,刀光剑影地在她脑海里回放,时而听得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唤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阿惟,阿惟......
阿惟,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攥紧了手指,手心蓦然传来一阵刺痛,她霍地睁开眼,大梦初醒般坐了起身。
窗外阳光温暖地洒了进来,房内光线明朗,正是白昼。
“小姐,小姐你醒了!”丫鬟秀儿惊喜地叫了出声,忙不迭地转身走出去告知上官寻和上官帙。
阿惟怔了半晌,脸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抹,浑不觉满脸是泪。
上官寻和上官帙匆匆赶来看她,都松了一口气。阿惟这才知道自己这一昏睡发热已经有三天两夜,而且给她诊治的是景时彦,在她退热后就离开了。
“小姐,这里风大,你还是进去吧。”秀儿苦口婆心地劝道,阿惟披了件外衫,坐在院子里的白桃花下发怔,忽然前院传来一阵喧哗声,她问秀儿:
“为何喧闹?”
“小姐不知道?大理寺邢大人家送来了聘礼和媒书,恭喜小姐贺喜小姐好事将近了!”秀儿笑眯眯地说道:”那邢公子一表人才,和小姐真是绝配呢!”
阿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低下头去不知想什么想了一会儿,忽然听得有人在前院大声叫唤着她的名字,一个家丁匆匆跑进来道:
“小姐,有位公子说一定要见你,小的们拦也拦不住......”
“阿惟!”一个身穿蓝色锦袍头戴银冠的贵公子大步迈进后院,大声嚷嚷道:”你怎么能这样?居然收邢家的彩礼!要置我彭允于何地?你上官惟要找人嫁是不是该先考虑本世子?论先来后到也轮不到那姓邢的小子!”
阿惟惊讶地站起来,看着面前锦衣华服的彭允,微笑道:”世子怎么来了?许久不见,世子过得可好?”
“自然是不好的,”彭允作哀叹状,”当日被顾桓那厮把你抢走,心下郁闷至今。这下可好,你要嫁人,夫郎不是他,我大可放心抢亲。”
“抢亲?”阿惟失笑,吩咐丫鬟上茶,和彭允在白桃树下的石桌前坐下,道:
“世子莫开阿惟的玩笑了,实不相瞒,阿惟只是为了避过一桩赐婚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怎能让世子卷进这种漩涡之中?”
“不想嫁?莫非你还想着顾桓?”彭允喝了口茶,笑得烂漫无边,道:”阿惟,别想他了,一只脚踏入了阎罗殿的人,还怎么敢肖想这等娶妻生子的好事?!”
阿惟拿着茶盏的手一僵,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彭允,故作镇定地问:
“一只脚踏入阎罗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么?”彭允惊讶道:”听说他病得很重,就连当世医术了得的神医景时彦都束手无策,宫里的御医都去看过了,除了摇头叹息外便再无他法。对了阿惟,当初在兰陵你不是跟他成亲了吗?怎么原来是假的么?唉,那顾桓也真是会演戏,连本世子都被他骗了......”
阿惟脑中一片轰鸣,根本听不到彭允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他病了?病得很重?不会的,一定是他骗自己而已......她定了定心神,勉强镇静自若地问道:
“好好的怎么就会一病不起?”
“听说从寿城回来就这样一病不起,皇上也都下旨让镇南王从马口重镇赶回建业,我是受我父王的旨意特意将家中祖传的一株千年人参送来镇南王府的,说是现在只能用人参续命了......”
“不可能,”阿惟脸上浮起苍白的微笑,”你一定是被他骗了,我在寿城见到他时,他还好好的......”
“阿惟,”彭允见她径自站起来往院门走去,连忙追上去拉住她,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去见他,我要证明给你看他根本没有什么病,更不可能命悬一线。”
“不用证明,”彭允皱眉,”今早本世子已经亲自到镇南王府送人参,也见过顾桓了,病得形销骨立憔悴不堪那模样岂是能骗人的?”
阿惟的脚步钉在原地,嘴角那一点勉强的掩饰的笑意慢慢褪去,心底冷意渐渐流遍四肢百骸,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上官寻从寿城把她接回建业后只字不提顾桓,上官帙也不再执着于她跟顾桓的事反而让她去相亲,原来是因为顾桓病了。
她挥开彭允,掀起裙脚大步往外跑去,丫鬟秀儿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她有多久没见过小姐这副野丫头的模样了?正要问她去哪里时,人已经消失在外面的大街上了。
阿惟跑的很快,撞到了一两个行人,熙来攘往的大街上人们都惊讶地看着这个没有任何仪态脸色苍白的女子窃窃私语,她顾不上许多一口气跑到城东,眼看着镇南王府只在咫尺之遥,她捂着肚子大口大口喘着气,王府门前竟然热闹非凡。
许多人在王府门前排队,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阿惟冷静下来,看着眼前热闹的情景,踌躇不前。
“你们在干什么?”阿惟上前问其中一个面容和善的女子。
“你不知道?镇南王府要选世子妃,我们都是来参加甄选的。”那女子答道。
阿惟的心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凉透了。
正转身要走,忽然被那女子拉住,只听得她惊讶地说:”哎呀,你先别走,让我看看你的发髻和模样,怎的跟那画中的女子如此神似?”
阿惟不解地看着她,这时另一个女子撇撇嘴说:”你这是在干什么?就她长得像?真好笑,你以为别人都跟你我一样,愿意做这用作冲喜的世子妃吗?要不是不争气的兄长欠了赌债,我才不愿意来这里呢,谁知道会不会一夜之间就成了寡妇甚至被送去陪葬?!”
阿惟怔愣在原地,看着那些女子一个一个地走到王府门前,那里挂着一幅画,画中的女子巧笑嫣然,柳眉杏眼,踮着脚尖拉下石榴树树枝另一手去抓那坠落在梢头的纸鸢。
画上题着一首诗:日晚榴花落,微风下纸鸢;向谁夸丽景?只愿惜流年。
想起那时在兰陵烟雨巷的宅子里,他亲手给自己做的纸鸢,自己第一次放便勾挂在石榴树梢头,阿惟想笑,眼角却滑落两行温热的泪。
“你怎么来了?”一人走到她面前,凶巴巴地对她说:”你还哭!哭什么?我家公子还没有死,你怎么敢满眼是泪地诅咒他?!”
阿惟一看,原来是文安,她连忙擦了眼泪,正想问清楚顾桓发生什么事了,文安却一扬手招来两个家丁,指着阿惟说:
“把这女子赶走,她从头到脚都不符合条件,也不许她出现在王府周围!”
“我要见顾桓。”她拉住文安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离开寿城时他还好好的......”
“好好的?”文安愤恨地冷笑两声道:”要不是你把我家公子气得吐血昏倒,我家公子岂会一病不起?上官惟,世间薄情的女子不少,但像你这样朝三暮四屡屡用情不专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家丁上前要把阿惟拉开,阿惟死死拉住他的衣袖不放,”你怎么说我都可以,可是你给我讲清楚,他到底病成什么样了?”
“你放心,我家公子福大命大,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我要见他。”
“他不会想见你。”文安不耐烦地说,”还不把她拖走?”
两个家丁把阿惟拉开到十丈外的偏僻小巷子扔下她就走,阿惟跌坐在地上,衣裙沾满了尘土,四周冷清幽寂,她终是忍不住抱住双膝深埋着头痛哭起来。
一年前不曾想过与他离别,一年后不曾想过会生离死别。
那天从顾家的宅院一直走到喧哗的闹市,她的心窝处始终空荡荡的,她不明白明明已经吃了两碗面,可还是填补不了那处空洞。杨昭为了隐忍活命欺骗利用了她,顾桓为了救回自己的母亲不惜与她分手断情,她想过原谅杨昭,可他终究放不下锦绣江山,她并不怨他恨他;然而对顾桓,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不能谅解半分。
他在淮河游船上对她说的那些话,他对明澜的虚与委蛇,还有他母亲对她的敌意,这种种就像美丽的杯盏上的裂纹,也许还能承载美酒,可是谁知道哪一天就会破裂呢?她没有信心也没有勇气去面对这种种,她上官家不过是出身于镇南王府的家生奴仆,她要拿什么去高攀顾桓?
于是她离开了他,离开了寿城。
要不是几日前的落水,她还不知道她和他的纠缠竟是比杨昭更深更远,而如今知道了种种前因,她忽然痛恨起自己的懦弱来。
比起死亡,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比起死别,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
“后悔了?”身前不知何时走来一名女子轻声问她,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抬头看她,原来是明澜。她身上穿着一身朴素的鹅黄衣裙,如云的鬓发上只插着一支银簪,与普通的平民女子无异。
阿惟不吭声,明澜又说道:”要我带你进府见见顾桓吗?”
“他......还好吗?”
“如你所见,情况不乐观,景神医也束手无策,说是心力耗损过度,偏又急怒攻心大悲伤肺于是才会吐血昏迷,回到建业后时而苏醒时而昏睡,过年前勉力进宫一趟,不慎受了风寒,雪上加霜情况愈加恶劣......”她看见阿惟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不禁噤了声。
阿惟轻轻地”哦”了一声,站起身来,道:”那有劳你费神用心照顾他了。”
说罢擦肩而过就要离开,明澜在她身后叫住她:
“上官姑娘,他情况恶化前求我答应他一件事,你不想知道么?”
阿惟顿住脚步,明澜一字一句说道:
“他求我,今生今世把他视作兄长,在他死后陪伴在他母亲左右,为他尽孝。”
“他对我,从来没有男女之情。我总算想通了,我并不恨他,我父皇软禁了哑嬷嬷多年,她一直将我视如己出百般疼爱,顾桓他将我从困境中拉出来,哑嬷嬷要挟他一定要将我带走------诸多的无奈,他也不曾真的要放弃你,可是你,却弃他而去。你的心,真是狠......”
阿惟低下头,良久才沙哑着声音说:
“带我去见他。我只看一眼,一眼就好......”
镇南王府东厢的仰韶轩花草凋零一派沉寂气象,穿过厅堂来到内室门前,只见里面光线昏暗,窗户都关得严严密密,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涌出,阿惟的心顿时揪紧了。迈过门槛,有丫鬟仆妇进出见到明澜均躬身行礼,明澜指着纱帘后的床闱道:
“他就在那里,大夫说了不能吹风不能受强光,更不能受刺激。”
透过轻纱,隐约见檀木床上躺着一个昏睡的人,隐约是那张熟悉的脸,只是瘦得惊人,完全不见昨日的文质风流。
阿惟的泪很快便流了下来,她想喊他一声,张开口却哽咽住了。伸手正要掀开帘子进去看他,却被明澜拉住,明澜小声说道:
“别这样,哑嬷嬷不许任何人随意碰触世子,就连喂药也是她亲自喂的。马上要到时间了,别让她见到你在这里,你先随我出府,明日找准时机再来。”
阿惟游魂一般回到上官府,彭允一早便走了。上官寻刚刚回府,见到妹妹脸色苍白尤带泪痕,不由得担心起来,一手拉住她问:
“阿惟,你一个人跑去哪里了?怎么弄成这番模样了?”
阿惟没有理会他,径自走到上官帙的书房,敲了门后直接走进去,上官帙正在描摹顾恺之的三美图,头也没抬就说:
“有什么事吗?”
阿惟扑通一声跪下,”爹爹,我要嫁人。”
上官帙笑了,”这么着急?知道了,今早邢家的彩礼不就送来了吗?”
“我不要嫁给邢斌。”
上官帙的笔一顿,好好的三美图就这样废了。
“你自己答应的亲事,为何反悔?”
“我要嫁到镇南王府去,求爹爹成全。”
“胡闹!”上官帙扔下笔,发怒道:”你怎么挑夫君爹爹都由得你,那镇南王府的世子病入膏肓已是将死之人,你怎么敢动这样的脑筋!”
“爹爹当初不是要把阿惟许配给顾桓的么?我不管那么多,我就是要嫁给顾桓!”
“当初你不愿嫁,现在难道痴了傻了般要给他当寡妻么?”
“寡妻也无所谓,他的病因女儿而起,是女儿欠他的......”
“寻儿!寻儿!”上官帙气急败坏地喊上官寻进来,手颤巍巍地指着阿惟道:
“你马上替我把这不孝女锁到她的闺房之中,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放她走!”
就这样,阿惟被关在房里,足足关了三天。
三天,足以让许多人和事相隔两重天。
上官寻把她放出来时,她红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兄长,上官寻叹了一声,道:
“你现在去,或许还来得及送他最后一程路。”
走出上官府大门,隐约听到远方有哀乐响起,她怔怔地往那个方向走去,一路上只见满地飘散着纸钱,街道冷清,穿着白衣麻服手执招魂幡的队伍很长,还有敲着钹念着经文超度的和尚,围观的人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道:
“镇南王白发人送黑发人,人世间最悲伤之事也莫过于此啊!”
“就是,听说镇南王世子尚未到而立之年,可惜药石无灵,前两日娶妻冲喜也躲不过这一大劫......”
“听说已经运棺到司马氏皇陵了?”
“非也非也,据说那处只是衣冠冢,听说世子的遗言是要葬在凤城他外祖父的故居。”
漫天纸钱纷纷扬扬四处飘飞,阿惟伸出手去接住一片,默然半晌,终是安静地转身离去。
“阿惟------”彭允匆匆赶到,上前一手拉住她,”我刚去上官府找你,知道你出来了,他们真是的,怎么能让你自己跑到这来呢?快跟我回去......”
阿惟点点头,温顺得有些反常,慢慢走回去的一路上不管彭允跟她说什么她也只是安静地听着,不发一言。回了府,进了自己的闺房,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走出门来向着上官帙书房方向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上官寻走进她的院子来问道:
“阿惟,你这是在做什么?”
阿惟站起来,淡漠的眸子落在自己的兄长身上,”哥哥,以后要好好照顾爹爹。阿惟走了,哥哥无须挂念。”
说罢转身要走,上官寻用力抓住妹妹的手臂把她拉回身边,问:”你这是要去哪里?我不许你干傻事!”
“哥哥放心,我只是想去看看他,看看他以前生活过的地方,住过的房子,走过的路......我不会做傻事,以前......不也这么过来的吗?”
“阿惟,我陪你去。”一直没有说话的彭允此时插进一句,”你要走路去,我就陪你走路,你要坐车我也陪你坐车,刮风下雨我都陪着你......”
阿惟摇摇头,”世子的好意阿惟心领了,习惯了一个人,多一个人在身边反而不自在。世子会找到比阿惟好千百倍的女子来倾心以待,哥哥,邢家的婚事请你帮阿惟退了,就说很抱歉......”
她的脸上浮起一抹苍白的微笑,提起包袱,再一次转身离开了自己的家。
当初,她能这样忘了杨昭;今日,她也能这样忘了顾桓,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