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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闻山已是下午。
市医院重症病房里,姜凤英听见脚步声就站了起来。大概两天没怎么合眼,虚晃了一下,又被姜尚尧的小舅扶住。
她快六十的人了,半生煎熬,两年不见,更觉苍老。看着庆娣走近前,她嘴巴嗫嚅着,眼中湿潮,握着庆娣的手,良久后,心中感慨化作简单的一句话:“可回来了。”
两年前的离去看似潇洒决然,庆娣内心实则对姥姥和姜妈妈万般歉疚,以至于此时应该喊的一声“阿姨”盘旋在喉间,总感觉这疏远的称呼太过伤人。掌心的热量一路传到心里头,她望着姜妈妈,凝噎难言。
隔着玻璃看向病房,姥姥仍在深度昏迷中,输液的手背青筋暴突,老人斑点点。是这双手,教她养花种草;也是这双手,给她戴上定亲的镯子和戒指;还是这双手,在她临别那天,颤巍巍的帮她抹去泪,担忧地问“娣儿,怎么了?尧尧欺负你了?”
庆娣眼泪不止地淌下。
身边姜尚尧问:“姥姥怎么样了?”
“溶栓后一直在输液,刚才听见喊,眼皮动了动。医生说好在送院及时,不过年纪大了,接下来几天只能看情况。”姜尚尧的表弟在旁边说。
姜家舅妈见姜尚尧回来早就松了口气,顺水推舟说:“再观察观察,应该没大事。尧尧既然回来了,贤贤上你的班去,请假一天又不知扣多少。”
姜尚尧不理会舅舅尴尬的脸色,哄他妈也回去,庆娣抹抹泪,在旁帮腔劝说:“阿姨,回家睡一会吧,有我们在。”
姜家舅妈立刻打蛇随棍上,“就是,有你儿子儿媳妇看着,还有什么不放心。庆娣,这回回来不走了吧?”
姜家舅妈以前是见过的,庆娣闻言只是礼貌地笑,姜妈妈此时也无心和弟妹计较,交待了几句与弟弟一家人离开。
不一会,大磊和小邓送了他们回来,进了小套间,见姜尚尧头歪在沙发一角阖目假寐,两人放缓了脚步。大磊悄声说:“嫂子,吃点东西先垫着。”
“你们吃过没有?”闻着米粥香,庆娣才发现自己饥肠辘辘。打开来看,一碟炒饭,一碗燕窝粥,外卖的袋子上印着闻山大酒店的标志。“难为你们还记得我喜欢什么。”
“吃过了,一人一大碗刀削面,还给姜哥捎了碗。就嫂子你喜欢吃米,喔,还有我家那个。”
刘大磊害羞的表情引起庆娣好奇,“你家那个?大磊你结婚了?”
小邓轻笑,捶了大磊一拳,说:“他倒是想。”
“这可不是我一个在想。”刘大磊不忿,“她不想的话没收我工资卡做什么?那不就是为两人将来打算嘛。嫂子,你说是不是?说起来和嫂子你还是一个学校的,将来也能当老师。”
庆娣不由瞠目,过了会赞说:“瞧不出啊你,不显山不露水的。原州师范的?”
大磊忸怩点头,“明年毕业。”
“有机会可要见见。”庆娣吹吹滚热的粥,“对了,福头好不好?”
“半个牛犊子那么大,你说好不好?在矿场养着,每天一面盆的肉。”
“那我就放心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回冶南看舅舅,顺便去看看福头。”
姜尚尧向来对福头没多大爱心和耐性,当初走后庆娣曾交待妹妹有空把福头送去舅舅家,哪知矿场保安受命拦阻,言语冲突下,爱娣大怒,抢先回去闻山影楼拿了婚纱照,全部剪掉一半后把姜尚尧缺胳膊少腿的单人像寄回矿场。
这件事庆娣现在想来犹感头痛。
“嫂子,这回不走了吧。”大磊终究忍不住心里话,听见小邓在旁边低咳,他置若罔闻,悻悻说:“那个二胰子有什么好?还以为多牛逼呢,一看不过就帅了点,长得跟娘们似的。难为我姜哥脑门泛绿,居然忍得下这口气!”
庆娣放下手上勺子,神情郑重,“周钧是我好朋友,别瞎说!而且,这些事和你无关,也和你姜哥无关。”看大磊讪讪的,她放缓语气,转移话题说:“我肯定是要回去的。月底考研,考上了要读三年。”
大磊直了眼:“那岂不是以后都不回来了?”
声音着实大了些,庆娣顾忌熟睡中的姜尚尧,回头一顾,正迎上他如潭双目。那目光中包涵有太多情绪,深沉复杂,即使庆娣迅速扭开脸,一颗心依然因之恻恻而痛。
“有吃的?”她听见他低沉喑哑的声音问,又听见悉悉索索地响,知道他坐起。
庆娣沉默着低头把粥吃完,心底既为他那一眼中的苦楚挣扎而哀伤,又惧惮那一眼的冷漠阴鸷。时隔两年,这熟悉的陌生人所思所虑已经完全不是她能揣度的,庆娣再三斟量,开口说:“周钧是我的好朋友,不是你想象那样,你别难为他。”
姜尚尧瞥她一眼,“和我无关。”
庆娣闻言呼吸一滞,没注意到一边刘大磊掩面无语的表情,注视低头吃面的姜尚尧半晌,干涩地回了句:“那就好。”
晚上姜妈妈送了饭来,守到夜里,姥姥终于恢复了些许意识。看见床边的庆娣,她浑浊的老眼突现光彩,喉咙里咿唔着,想抬手又举不起,半边脸孔抽紧,神经扯得嘴角忽跳。
“姥姥……”庆娣覆上她枯槁的手,说不出话来。
姜妈妈凑近老太太耳边安抚说:“是庆娣儿,庆娣儿回来看你,你可要好好的。”
姥姥抽动半边嘴角,眼里无限安慰。
姜凤英提心吊胆了数日,看着沉沉睡去的老太太,终于舒了口长气,抹抹泪,劝他俩,“回去睡吧,熬了两天了,夜里我守着就是。”
姜尚尧的目光投向庆娣,她错眼避开。离开势必是一同回去曾经的新房,庆娣本是打算在附近找间小旅馆落脚,当下婉拒说:“阿姨,我陪你,困了我就在外面沙发躺一会。”
姜妈妈还要再劝,姜尚尧先开口说:“二货在医院对面酒店给你定了间房,我送你过去。”
没有他首肯,大磊想必不会这样擅做主张。这一份妥当,倒也合她心意。庆娣说一声“好”。
安置了东西,她刻意与他保持了数尺距离,客气地说:“你也回去睡一会吧,眼里都是血丝。”那微红的眼睛,莫测的目光,冷峻的面孔,无一不让她心绪难平。
他倚着门遥遥凝望她,多少话澎湃在喉间,几乎难以抑制那汹涌,他沙着嗓子说:“有事打电话给我。”
出去后,姜尚尧站在走廊里,期待那扇门能留恋地打开,一秒,两秒,三秒……最终,电梯门在走廊另一头叮一声开启。
他犹豫着,扬起的手最终重重放下,颓丧地走开。
第二日,姥姥稍稍有些起色,取了呼吸器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大约能分辨出是叫她“娣儿。”
知道姥姥向来爱干净爱收拾,庆娣帮她梳头抹脸。老太太头微侧着,眼角斜向着她,抽起半边嘴艰难地对她笑。庆娣眼泪止不住,抽噎着说:“我很好,你放心。等你身体好了,接你去我那玩。”
姥姥语声含糊地说了几个“你……”,满脸急切之色。庆娣琢磨出姥姥的意思,她摇了摇头,无视背后那道几欲穿透她心灵的目光,实话实说:“还要读书呢,没心思想那些,就我一个也挺爽利的。”
姥姥松了口气似的,然后又心疼地瞅着她。庆娣强笑:“我真挺好的。卖衣服写稿子,赚的钱够养活自己。晚上去附近的大学旁听,有时候还能蹭一两场电影。姥姥放心,啊?”
等姥姥熟睡后,庆娣打了个电话给妹妹,下午爱娣和妈妈一起来到医院。
庆娣妈两年没见大女儿,自然涕泪不止。看过病床上的姜家姥姥,苦着脸连连叹气,数落庆娣说:“好好的日子不过,走那么远去。有这两年,说不准老太太曾孙也抱上了,哪怕将来百年归老也没遗憾。”
相比较从前面对妈妈的无奈,这一次,庆娣仍然沉默着,只是沉默中有道不出的涩苦。
爱娣瞄瞄低垂着头的姐姐,带着少许埋怨对妈妈说:“看你,这话车轱辘样的在嘴边转了两年了,也不嫌烦。”
庆娣将带回来的钱递给妹妹,“先存着,再有我下回打你账号上。”
爱娣虎起脸推拒:“你在外头多辛苦,攒一点钱容易吗?”
“叫你拿着就拿着,我又不是为了你,我是为咱妈。”庆娣不容分说把钱塞进妹妹袋子里,叹说:“早点买了房子早点把妈接出来。”
爱娣这两年肚子一直没消息,婆家又是三代人共居,婆媳姑嫂关系难维系,争执龃龉不绝。虽然电话里并没有细说,可面前这个小妇人曾经花朵一样娇艳的容貌染上秋愁,强作欢颜的模样让庆娣这个做姐姐的实在心疼不已。
“年年想买房子,年年涨价追不上。”爱娣苦笑,“你呢?你总要留点交学费。”
“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这不还有半年嘛,真考上了我也有别的办法。”
送妈妈和妹妹下楼时,正巧遇见姜家妈妈。曾经的两个亲家乍然相逢,面对面,双方脸上都是掩不住的尴尬之色,同时叹了口气。
回了病房,姜妈妈迟疑地问:“亲家……你妈怎么不多坐会?”
“妈妈要赶回去做饭,小爱摊子生意也耽误不起。”庆娣解释。“对了,阿姨,姜大哥说公司有点事,晚上回来。”
“天天不着家,着家也是自己躲起来。”姜妈妈把剥好的桔子递给庆娣,没精打采地说。“也怪我,脾气上来总控制不住,打得狠了。”
见庆娣默不作声地,只顾着撕桔子上的筋络,姜妈妈暗叹这孩子心里是真不打算回头了。不吭不响,倒是和她差不多的牛脾气,完全不给自己转圜的余地。女人刚强几乎等同于受罪,想到她躲得远远的,心下怜惜。“庆娣儿,这两年好不好?”
“好。”庆娣朝她一笑,“最开始有些不习惯,多亏有同学帮忙。后来同学要和男朋友一起租房子,我就搬了出来。现在住在电影学院附近,认识了不少朋友,准备考研呢。”
租住在电影学院附近地下室的日子虽然是最黑暗的时期,可从那时起,一颗被榨干了爱情,枯瘁无比的心开始缓缓复苏。
周围租住的大多是考学的女生,走廊上经常看见一排苗条的身影压腿练功,出入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张自信年轻的脸,歌声笑声不绝于耳,空气里长期弥漫脂粉香。她跟室友们学会化妆打扮,学会蹭课蹭电影。
躲在电影学院小放映厅黑沉沉的角落,等待光影将别人的命运长卷在银幕上缓缓展开,她从最初完全融入那幕幕离合悲欢,同喜同悲,再到后来渐渐将自己的情绪抽离,品味故事下人性的混沌,生命的沉重,精神的觉醒。
每一份体悟都能感受到痛,但痛后又能亲睹心灵愈合的过程。
那几个月里,庆娣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过去二十多年的岁月是那般的苍白与贫瘠。也倏然发现,她离梦想如此之近。
“那是……真不打算回来了?”年纪到了,对人事渐渐淡漠,无数人出现,无数人消失,总不外分离的结局。可回忆往昔,姜凤英依旧不免怅然,“你们几个孩子,一个个离开……庆娣儿,你再想想,尧尧本性不坏,从小就是懂事的孩子,一时迷了眼迷了心也有的。”
姜妈妈的手轻轻抖震,眼里祈求之意明显,庆娣反握住她的手,咬紧嘴唇,最后坚决地说:“阿姨,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