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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茹姐给我们唱首曲子,不过内容可得是讲她和李师傅的。”
“还茹姐呢?该改口叫李夫人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商量如何闹方茹的洞房,我面上带着丝浅笑,思绪在听与不听之间游走。红姑有些遗憾地说:“为什么要让李师傅搬出去呢?就算娶了方茹,仍旧可以住在园子中呀!”
“让他们两人清清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去吧!你请李乐师作曲词,难道他会因为已经把方茹娶到手就拒绝?影响不了歌舞坊的生意。”我漫不经心地说。
红姑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问道:“小玉,你这段日子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和我们疏远起来?”
我摇了下头:“李乐师身份今非昔比,宴席上肯定有庙堂上来恭贺的人,宫里只怕也会有人来贺喜,你待会儿仔细叮嘱下园子里的姐妹,不要闹过了。”
红姑忙应承,我有些疲惫地站了起来:“我已经事先和方茹说过,就不送她出门了,一切有劳红姑。”
红姑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我拍了下她的肩膀,示意她放心,人悄悄走出了屋子。
方茹正被几个妇人服侍着上妆,玄的嫁衣摊在榻上,逼人的喜气。我在窗外听着屋子中时不时响起的笑声:“**姑娘真是会拣日子,选在新年,普天同庆姑娘的大喜呢!”
老妪双手的拇指和食指一张一合,正用丝线给方茹绞脸。方茹硬着身子一动不敢动,服侍她的婢女笑道:“日子是坊主挑的。”
“这嫁衣做得可真好!是李娘娘赏赐的吗?皇家的东西毕竟气派不一般。”整理嫁衣和首饰的妇人奉承道。
方茹的脸刚绞干净,正对着镜子细看,闻言回头笑道:“是小玉置办的,娘娘本来是有赏赐的意思,可听说了小玉置办的嫁衣,说是也不能再好了。”
妇人口中“啧啧”称叹。
我转身出了院门,缓步向自己的屋子行去。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云淡风轻,日光融和,园子中处处张灯结彩,弥漫在空气中的喜气浓得化不开。
进了自己的院子,关好门,我翻出了蓝色的楼兰衣裙,捧在怀中好一会儿,**摊开放在了榻上。
舀水净脸后,打散了头发,用篦子一下下把头发刮得松软,只把两侧的头发编了两根辫子,在脑后又合成一束。肤色已经够白皙,倒是可以省去敷粉。用毛笔蘸了些许粉黛,轻扫几下,没有画如今流行的长眉,勾了个远山眉。拿出胭脂蚕丝片,滴了两滴清水,水迹缓缓晕开,蚕丝片的红色变得生动,仿佛附着在上的花魂复活,趁着颜色最重时,先抿唇,然后在两颊拍匀。
窗外的鼓乐声忽然大响,看来迎亲的人到了。侧耳细听,心神微荡,铺天盖地的喜悦。这也许是女子最想听到的音乐,一首只为自己而奏的音乐。
穿好裙子,戴好头饰,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大漠中的狼兄,忍不住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裙裾鼓胀如风中怒放的花,心情变得轻快了许多。
最折磨人的是等待,心在半空悬着,上不得,落不下,漏壶细微的水滴声一声声都敲在心上。凝视久了,觉得那水似乎怎么都不肯往下滴,越来越慢。我摇了摇头,强迫自己移开了紧盯漏壶的视线。
得给自己找点儿事情,把心神引开,满屋子寻着打发时间的物品,最后手里握着一根彩色丝绳。我闭着眼睛胡乱地打着一个个死结,然后睁开眼睛开始全神贯注地解绳结。打结,解结,反复重复中,屋内已是昏暗。
我扔了绳子,走到院子中,凝视着院门。
天光一点点消失,黑暗压了下来。
也许他不愿意见外人,所以不肯天亮时来,过会儿他肯定会来的。
从面对门而站到背对门而站,从盼望到祈求。
众人都去喝方茹的喜酒,园子里出奇的宁静。
太安静了,静得我能听到自己的心沉落的声音,不觉得痛,只是感觉越来越黑,深幽幽的洞,一点点沉没,不知何时会砸在坚冷的地上。
几点冰凉落在脸上,不大会儿工夫,一片片晶莹剔透的素色飞旋而下。雪并不大,落得也不急,随风轻舞,欲落还休,竟带着说不出的温柔缠绵,可那苍茫茫的白又罩出一天冷冽,直透人心。
“吱呀”,门被推开的声音。心在刹那腾起,一瞬间我竟然心酸得无法回头,原来幸福来得太艰辛,快乐也是带着痛苦的。
我静静站了会儿,**笑着回身。
笑容还凝结在脸上,心中却是绝望。我不能相信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还是霍去病。
“第一次见你,你就穿的这套衣裙,在银色的月光下,一头银色的狼身旁,长裙翩飞,青丝飘扬,轻盈得没有半丝人间气象,从没有细看过女子的我,也不禁一味盯着你看,想看出你来自何方,又去向何方。”霍去病含着丝浅笑。
我双手捧头,缓缓地蹲在了地上。
霍去病惊诧地伸手欲扶我。
“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我无意识地自语,一遍又一遍,他缓缓收回了手。
霍去病不顾地上尘雪、身上锦衣,一言未发地席地坐在了我身旁,似乎不管我蹲多久,他都打算就这么默默地陪着我。
雪花慢慢积在两人身上,他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替我拍落发上、身上的雪。我一动不动,宛若冰雕。
他蓦地起身进屋,不一会儿拿着把竹伞出来,静静地坐到我身旁,撑开了伞。雪花细碎无声地轻舞着,他淡淡地望着一天素白。
小谦、小淘一前一后飞进院子,小谦一收翅膀落在了我面前,小淘却直扑向我的头。霍去病袖子一挥,打慢了小淘的扑势,小淘看这次欺负不到我,忙空中打了个转,落在了小谦身旁。
霍去病去抓小淘,小淘赶着躲开,小谦却有些怒气地想啄霍去病,霍去病避开,顺手在小谦脑袋上敲了下:“我是要拿小淘腿上的信,可没打算欺负它。”
我忙抬头看向小淘,它腿上果然束着一指绢条。
我犹豫了半晌,打开绢条:
对不起
三个字歪歪扭扭、笔迹零乱地横在绢条上。
对不起?对不起!
我要的不是你的对不起。我心中苦不胜情,紧咬着嘴唇,一丝腥甜慢慢在口中漫开。欲把绢条扯碎,手却只是不停颤抖,绢条又小,不好着力,扯了几次都未扯断。
我跳起冲进屋子里,一手揪着绢条,一手见什么扔什么。霍去病静立在门口,面色沉静地看着我发疯般地在屋子中乱翻。
剪刀,剪刀在哪里?扫落了半屋子东西,仍没有找到剪刀,眼光扫到一把平日削水果的小刀,忙抓在了手里。霍去病猛地叫了声“玉儿”,人已经落在了我面前,正要劈手去夺我手中的小刀,却看见我只是狠狠用刀在割绢条,他静静地退后几步,看着我划裂绢条。
我随手扔了刀,一把扯下头上连着丝巾的珍珠发箍,双手用力,珍珠刹那散开,叮咚作响地敲落在地面,丝巾碎成一只只蓝色蝴蝶,翩翩飘舞在风中。
我盯着地上的片片蓝色,心中那一股支撑着自己站得笔直的怨气忽消,身子一软跪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前面,其实却一无所见。
霍去病一撩长袍坐在了门槛上,双手抱膝,下巴抵在膝头,垂目盯着地面。安静得宛若受了伤的狼,静静卧于一角,独自舔舐伤口。
不知道跪了多久,听着隐隐有人语笑声传来,闹洞房的人已经归来。我蓦然惊醒,跳起身,一面笑着,一面语气欢快地说:“我就早上吃了点儿东西,现在饿了,我要给自己煮点儿好吃的,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应该开开心心。我要换一身衣服,你”
他转身背对着我,我脱下楼兰衣裙,特意拣了件火红的裙衫穿上。我不伤心,我偏不伤心,我不为不喜欢我的人伤心!轻握着蓝色衣裙,嘴里喃喃自语,可本以为痛到极处的心居然又是一阵刀绞剑刺。
月牙泉旁初相见,一幕幕犹在眼前,人却好像已经隔了几世,我笑着,笑着,笑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手下用力,哧的一声,裙子裂为两半。
霍去病闻声回头看我,轻叹一声:“何苦这衣裙是他送你的?”
我扔了衣裙,径直走出门。霍去病撑起伞,默默地走在我的身侧。
心比雪更冷,又怎么会畏惧这一天清寒?我快走了两步:“我想在雪里走走。”
他一言不发地随手扔了伞,也陪着我冒雪而行。
我不愿意碰见人,刻意地拣幽暗处行走,他忽地问:“你会做饭吗?”
我怔了下,回道:“不会。”
他道:“我府中的厨房晚上灶火也笼着,也有人守夜,正经大菜拿不出来,做点儿好吃的小食倒还可以。”
红姑在吃穿用度上管得很严,用过晚饭后,园子中的厨房都要灭掉火,就是有火,今儿晚上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厨子。我点了下头,随在霍去病身后,两人摸出园子,去了他的宅邸。
霍去病吩咐了仆役一声,没有多久,两个婢女就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走了进来。
当她们掀开盖子时,竟然是一碗香气扑鼻的羊肉汤煮饼,
我低头凝视着碗中的羊肉汤,刚喝了一口,人还倔犟地笑着和霍去病说话,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落在汤上,一个接一个小小的涟漪荡开。我慌忙端起碗,半遮着脸,拼命地大口吃起来。
霍去病假装没有看见,自顾说着不相干的话。
我强抑着鼻音问:“有酒吗?”
他起身拎了两壶酒过来。随着酒壶一并递过来的是一块面巾,他一眼都没有看我,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漫天雪花,捧着酒壶一口口喝着酒。
我举起酒壶,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不一会儿,烈酒像火一般在腹脏内烧了起来。
半醒时,只觉鼻端一直萦绕着一股清淡温和的香,待清醒时,才发觉香气来自帐顶上吊着的两个镏金双蜂团花纹镂空银薰球。流云蝙蝠紫霞帐,蓝田青碧暖玉枕,富贵气象非一般人家,一瞬后明白过来是醉倒在霍府了。
怔怔地看着头顶的银薰球,突然极其想念狼兄,觉得此时唯有搂着他的脖子才能化解些许心中的千分疼痛和万丈疲惫。
婢女在外细声试探道:“姑娘醒了吗?”我大睁着双眼没有理会。
又过了半日,听到霍去病在外面问:“还没有起来吗?”
“奴婢轻叫了几声,里面都没有动静。”
霍去病吩咐道:“练武之人哪里来的那么多觉?准备洗漱用具吧!”说完自己推门而进,“别赖在榻上,这都过了晌午,再躺下去,今天晚上就不用睡了。”
我躺着未动,他坐在榻旁问:“头疼吗?”
我摸了摸头,有些纳闷地说:“不疼,往日喝了酒,头都有些疼,今日倒是奇怪,昨日夜里喝的什么酒?”
“哪里是酒特别?是你头顶的薰球里添了药草,昨天晚上特意让大夫配的方子。”
婢女们捧着盆帕妆盒鱼贯而入,雁字排开,屏息静气地候着。看来不起是不行了,日子总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仍旧继续,想躲避都无处躲避。我叹了口气:“我要起来了,你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霍去病起身笑道:“懒猫,手脚麻利些,我肚子已经饿了,晚了就只能给你留一碗剩饭。”
未央宫,昭阳殿。
我伸出一根手指逗着乳母怀中的刘髆,小孩子柔软的小手刚刚能握着我的手指,他一面动着,一面呵呵笑着,梨子般大小的脸,粉嫩嫩的。我看得心头一乐,凑近他笑问:“笑什么呢?告诉姨娘。”看到乳母脸上诧异的神色,才惊觉自己一时大意居然说错了话。小孩子虽然连话都还不会说,可身份容不得我自称姨娘。我有些讪讪地把手抽回来,坐正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