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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九一觉睡到太阳过午,腹中空空,饥饿难耐。正逢茶茶领苏陌叶的口谕推门而入,邀她去船头吃烤鱼,凤九趿着双呱嗒板儿,欣然至之。关门时遥遥一望,房中床几桌椅,皆陈列有序,昨夜息泽搬到她床前坐的那个小绣凳,亦稳稳搁在床脚,她喝过的糖水杯也杳然无踪影,像是昨夜她并没有半途醒来,与息泽一番话也不过一场虚梦。
行至船头,打眼望去,苏陌叶捏着柄鱼叉,灰头土脸地站在一个破炉子旁,与她两两相望。
陌少风流,最擅细炭烹茶,大约自以为烤鱼烹茶都是一般的炭火事,难不住他,殊不知一则炉间事,一则灶间时,径庭大别。
凤九一肚子馋虫在瞧见陌少造出来的这个烂摊子时,陡然化成天边浮云,这一篇话传得中听,请她来吃烤鱼,看这个情境,却实则是请她来救场,烤鱼给他吃罢。
陌少指了指身旁一个红木盒子,虽则灰头土脸,笑得倒是风度翩翩:“晓得你没有吃什么就急匆匆赶来,特地给你备了碗粥。”
凤九欣慰陌少还存了半点良知,不客气地坐下喝粥。这个粥,是碗甜粥,软糯可口,但不知为何,总觉得粥入喉,舌头处留着一股淡淡的血腥,略去这一星半点血腥,味道倒还颇可圈点。
苏陌叶瞧她将一碗粥喝尽,手一指又到脚边的木桶,仍含着风度翩翩的笑:“粥喝完了便来指教我烤鱼,这个鱼得来不易,息泽神君特地交代,要做成烤的给你吃才有效用,可叹我文武双全唯独烤鱼有些……”
听到息泽二字,凤九最后一口粥硬生生呛在喉咙里,陌少赶紧递水,灌入口中,仍是昨夜一般的甜糖水。凤九和着糖水艰难将粥咽下去,满头雾水地看向苏陌叶:“这个鱼也是息泽神君拿来的?我昨夜就觉着他有些不对,像是撞了邪,看来果然撞得很厉害啊,到今日还没有缓过来。不过,这个鱼他竟不拿给御厨反而交给你打理,你几时却同他有了这种深情厚谊?”苏陌叶难得一愣:“昨夜息泽他将你抱回船上后,什么都没有同你说吗?”
凤九比他愣得更甚,呆呆地捧着糖水:“昨夜我情绪不佳,在杏园哭……呃,哭得睡着后,不是你将我背回船上的吗?”
苏陌叶从容将鱼叉递给她:“这个,还真不是。”
唔,昨夜。
昨夜真是发生了不少事,凤九肆无忌惮哭出来那一刻,杏园中平地的一阵狂风,苏陌叶不大清楚那是不是隐在花林中的东华帝君的情绪,一阵无措似一阵,一阵冷肃似一阵。他虽当惯了西海的逍遥皇子,不大常去九重天拜谒,却也悉知东华帝君无情无欲仙根深厚的名头。他第一次晓得,原来这位天地共主也有情绪。
凤九哭得用心又认真,抽噎声渐渐低不可闻,靠着树根搭着他的袍子累得睡过去。他原本的确是想着将她背回去,正要从石凳上起身,紫衣的神尊却已到杏树前,俯身将凤九抱了起来,他似乎就是在等着她睡着这一刻。
东华帝君,苏陌叶小时候曾去拜谒过一回,也不过是那么一回。凡人活在红尘俗世中,神仙活在三清幻境里,那时他觉得,那位高高在上的帝君,却像是既浮于红尘俗世外又浮于三清幻境外,目光中的淡漠,是真正视天地万物皆为空无。
他当年想着,或许这就是曾经天地共主的气度。
进入这个世界,他瞧着帝君与当年似乎有所不同,但因次次都隔得远,也瞧不出什么。今日他就站在自己跟前,怀中抱着沉睡的凤九,眼中流露出难见的柔和,他才明白同当年比他有什么不同,今日的帝君,眼中有了一些景物。
至于凤九所说他同息泽什么时候有了情谊,也不过是帝君临走时问了他一句:“阿兰若是有个师父叫苏陌叶,你不是这个世界的苏陌叶,那是从梵音谷中进来,将原来那个取代了的?”
从前些许事情能瞒住东华,因他关心则乱,此时凤九的身份大白于东华跟前,他自然晓得不能再瞒,自然要答一个是。
帝君再问:“是连宋叫你进来找我和小白的?”他自然要先装一装糊涂表示不晓得息泽神君就是帝君本尊,再表示的确是连宋授意自己进来助他们走出此境。
他从前千方百计拦着东华和凤九相认,不过是为了自己私心,今次时来运转眼见他们即将相认却没有阻拦,也只是觉得凤九可怜。如若东华即刻便要带着凤九出去也无妨,阿兰若的因果,他不过再走些弯路。
不料,他难得的好心倒是证得一个善果,帝君远目林外良久,向他道:“我是谁先瞒着她。这里比之外界灵气虽不多却更纯净,适宜她将养,我们暂不出去,你也不用先回去,我不在时帮我照看着她。”
他同帝君的所谓情谊,不过就是如此。
一声喷嚏助苏陌叶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凤九在他跟前揉着鼻子,接着方才的话问他:“你说息泽将我弄上船说过什么没有,我想了半天,他说的好像都是废话我也没有记全,他难道同你说了什么吗?”
苏陌叶想了想,颇有深意地笑了笑,道:“什么也没有。”
第六节
01.
一条大河向东流,河是思行河,向东是王都方向。回去这一趟因是顺流,行得比来时更见平稳,不过三四日工夫,已到断肠山。
断肠山鸣溪湾,凤九不敢忘怀,自己曾同息泽在此还有个共赏月令花的情谊。但自那晚在房中同他夜谈后,息泽神君这三日却一面未露。凤九自觉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吃了他的鱼,喝了他的糖水,一直惦记着见到他要当面道一声谢,再关怀一句他身上撞的邪风有没有什么起色,是否缓过来些许。没有见着他,有些遗憾。
亏了陌少照料,凤九这几日过着吃了就睡睡醒再吃的平静生活,颇悠闲,九曲笼中受的皮外伤皮内伤悉数好全不说,肚皮上还新贴出二两肥膘。发现这个事情后,她除了吃睡二字,偶尔也捏着肚皮上的肥膘装装忧愁。
小忠仆茶茶看在眼里,默在心中,着急地禀报陌少:“殿下思青殿切,日日以手捂肚,叹息不绝,估摸已晓得自息泽神君那日凌晨去探过青殿后,青殿便一直沉睡至今之事。殿下既晓得了此事,以殿下对青殿的拳拳爱怜之心,却克制着不当茶茶的面问及青殿近况,多半顾及青殿一向由茶茶照拂却出了此等大事,怕茶茶自责。”眼中闪着泪花,“多么温柔的殿下,多么替人着想的殿下!”
苏陌叶远目船窗外,心道你家殿下近日逍遥,早记不得青殿是哪座山头的哪根葱,叹息不绝之事唯有一桩,乃是身上冒出的二两肥膘。口中却敬然道:“不愧阿兰若一向最信得过茶茶你,果然聪慧伶俐,将她的用意看得很透,她的用意你既然看得这么透,也当顺她的意承她的情,这才是做忠仆的本分。她不好问你,总会问我,待那时我再同她细说。”
茶茶被这么一夸一安抚,欢天喜地地道谢跑了。徒留苏陌叶内心思忖,帝君行事果然万全且周密,临走前竟还记得凤九怕蛇,将青殿解决了。活该青殿触这个霉头,也不晓得它这一睡,还醒不醒得过来。
苏陌叶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另一厢。因行宫火事败兴,上君生了几日闷气,气头缓过来却恍然行舟的无聊。恰陪同在侧的礼官占出今夜将天布繁星,夜色风流。上君闻听,立时燃起兴致,令礼官们将船顶专造来取乐的风台收拾收拾,欲在风台上摆场夜宴。
夜宴这个东西,凤九原本没有什么兴趣,但这几日她两条腿仅得房中船头两个地方打转,两只眼仅得茶茶陌少两个人身上来回,早已闷得发慌,是以破天荒奔了个大早赴宴。
待上君携着君后及两个公主端着架子掐着点儿迈上风台时,凤九已在座中吃了两盏茶,吞了三碟子甜糕,剥了一地的核桃花生瓜子皮。
嫦棣目光扫过来看见她,眼中现出一抹狠色并一抹讥诮之色,她淡定地往嘴里头塞进半块糕,佯装没有瞧见她。
嫦棣今日打扮不俗,抱了张琴,一身白衣迎着河风飘飘,倒是妆点出一副好体面。但,再盛大的宴会终究是个宴会,怎能劳动公主抚琴,凤九始初不解,杖着耳朵尖听几个坐得远的臣子掩口低语,方听出一点玄机。原来息泽神君对音律,亦颇有一些心得。一个小臣子神色间还颇有暧昧,道嫦棣公主同息泽神君,从志趣上看,其实还颇为般配。
不过,直到开宴,对音律颇有一些心得的息泽神君都不见踪影,徒留嫦棣板脸抱琴坐在琴台上快坐成一块试琴石,令凤九有些幸灾乐祸,亦有些同情。
却不料息泽神君是个香饽饽,不只嫦棣一人惦记,连君后都有一声问候。风台上满堂济济,开场舞毕,君后的声音不高不低传过来,朝着凤九:“几日不曾见着息泽,照理说他今日也该回来了,怎么宴上也不来露一露脸?”
凤九茫然,听这个话,像是这几日见不着息泽乃是因他不在船上去了某处,她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晓得,遑论他什么时候回来,一时不晓得编个什么,只得含糊顺着君后的话道:“恐路上有个什么耽搁误了时辰也是常有的事,劳母妃挂念,着实惶恐。”
台上台下坐的一水儿都是精明人,她这个含糊岂有看不出来之理?
嫦棣突然插话道:“始空山山势陡狭,看守着护魂草的灵兽又凶猛,若因此次为橘诺姊姊取护魂草而累神君受伤,倒是对不住阿兰若姊姊。大约神君走得匆忙,未及同阿兰若姊姊道别,姊姊才不大清楚神君的动向吧。”又向君后道,“始空山取护魂草,是女儿求神君去的,因女儿着实担心橘诺姊姊,怕她那夜在火中受了惊吓,动了魂体。神君道女儿难得求他一回,既是女儿心愿,自然相全,次日便去了。可现在也不见神君回来,女儿亦有些担忧,觉得求他前去却是女儿做错了……”
君后愕然瞧了嫦棣一眼,凤九亦有些愕然,隔空却传来苏陌叶的入耳密音:“息泽他上船后就没见过那姊妹二人,莫听她胡说。”
凤九直视嫦棣佯装担忧且含羞的眼,玩味地转了转手中的杯子。事情到这个地步,倒是变得有趣。
她虽然一向神经粗些,但小时候常偕同她姑姑编瞎话诓她老爹,于此道甚熟,中间的弯弯绕绕,亦甚了然。陌少说嫦棣此篇是个瞎话,编瞎话讲求个动机,嫦棣是个甚动机?
这篇话摆明是暗示息泽神君同阿兰若不和,情面上还不及他对橘诺嫦棣两姊妹。这种争风吃醋之事,台面底下唱一唱还算个风流逸闻,大剌剌摆到台面上来,却委实算不得好看。但要说嫦棣单单为了气自己一气说这个话……她的智商也不能低到这个田地。
凤九思索良久,恍然想起方才那位年轻小臣子的只言片语,顿如一道佛光普照,瞬间开悟透彻。
嫦棣此言此行,怕是思嫁心切,方做出一个局罢。
将两位公主同时下嫁一位重臣,前朝不是没有先例。
息泽瞧着像是很中意橘诺,但橘诺非上君亲生,且听说还同沉晔定了亲,两人即便你有情我有意,也不过一段露水风景,成不得正果。而嫦棣喜欢息泽不是一天两天之事,照她的个性,决然已向上君请求过。这事没有办成,要么是上君未向息泽提过,要么是提了却被拒了。
息泽虽辞了神官之职,歧南神宫的根枝脉络却是几百年累在那里,比之沉晔,他这个前代神官其实更有威望,上君还是颇为忌惮,自然要顾全他的情绪。
那要嫁给息泽,还有什么法子?自毁清白,是条捷径……或许息泽一向防得严实,导致嫦棣自毁未遂,方出此下策,在大庭广众之下,家常言谈之中,毁一毁自己的名誉。
妙的是息泽不在,便是他过后听说此事,自辩清白,这种事,不是当场自辩,没有任何意义。事后再辩,也只让人觉得欲盖弥彰罢了。往后推波助澜之言愈烈,待嫦棣同息泽传得风雨飘摇之时,上君为全她名誉,自然想方设法将她许给息泽。
此等妙计之下,凤九能做之事,唯深深拜服耳。
纵然在座诸位随上君出行的宠臣们望着自己时,皆会心会意地面露同情,但比之烦恼终有一日息泽要求同房同榻,届时自己该如何自处,他将嫦棣娶回来,却是桩再好不过的好事。
凤九心中一阵乐,嫦棣这个计,从细处看,的确让她失了些面子,但从大面上看,却是为她铺了条光明大道,且这个情分还不用她还,真是甚好甚好,妙极妙极,可喜可贺啊哈。
嫦棣一番言语,在席中显然惊起不小的动静,但在座诸君个个皆伶俐人,不管内里如何,门面上自然要装得平稳、平静且平和。
上君大约如凤九所料并不赞同此事,接着嫦棣方才一腔剖白,只淡淡道了句,区区一座始空山想是还奈何不了息泽,倒是听说施医正有个什么宝贝呈送?轻描淡写立时将话题带转,一个有眼色的老医正赶紧站出来,回禀确然有个宝贝呈送。
老医正躬腰驼背道:“早前听上君提及三位公主体质有些寒凉,近日得了几枚蓟柏果,此种果子非要春分日服下最见成效,是以已命药童熬成热粥,献给公主们调理体寒之症,请上君示下,是否需立时呈上来。”
上君正颔首间,木梯上却传来一阵沉稳脚步,另一个声音恰如其时地传进席中:“蓟柏果?阿兰若她最近吃不了这个。”凤九回头一瞧,木梯上头露出来半身的,那紫衣银发的端肃相貌,可不是几日未见的、方才还在话桌上被提得香饽饽也似的息泽神君?
满座的视线都往声源处瞧。
青山群隐,河风渺渺。息泽神君手里头搭着一条披风,见得出有赶路的风尘仆仆,脸上却无丝毫急切,一派淡定,一派从容,风台上站稳,淡淡与上君、君后见了个礼,不紧不慢到凤九的身旁,将一个汤盅放到案上,手中的披风兜头罩下来:“河风大,出来时也不晓得披件衣裳?”
不及凤九脑袋从披风里钻出来,息泽神君已顺势坐下,将她面前的茶杯拎起来,凑到唇边一饮而尽。周围有几声若有似无的倒抽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