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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窗边的汤川,定定凝视窗外。他的背影散发出一抹遗憾与孤独的气息。在草薙看来,既可以解释为因得知久别重逢的老友犯案而大受打击,又好似是被另一种情绪笼罩。
“所以,”汤川低声说,“你就信了那个说法?我是说石神的供述。”
“身为警察,没有理由怀疑。”草薙说,“我们已从各种角度证实过了。今天,我去了距离石神住处不远的公用电话亭打听。他说每晚从那里给靖子打电话。公用电话亭旁边有家杂货店,老板说见过石神。毕竟很少有人用公用电话了,对他印象特别深刻。”
汤川缓缓转身,面对草薙。
“请你不要用身为警察这种说法,我是在问你:你相信吗?我才不管什么调查方针!”
草薙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老实说,我也觉得奇怪。他的说法毫无矛盾,合情合理,可我还是无法信服。我不相信石神会干那种事,这就是我的感受。不过即便和上司这么说,他也不会搭理。”
“想必警方高层以为已经抓到了凶手,可以天下太平了。”
“哪怕只有一个清楚的疑点也好,事态马上就会截然不同,可惜什么也没有,无懈可击。自行车的指纹没擦掉,他说原本就不知道被害者会骑自行车来。毫无可怀疑之处,所有事实都指出:石神的供述是正确的。在这种情况下,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让调查重新回到原点。”
“简言之,你虽然不信,却人云亦云地得出结论,石神就是命案真凶。”
“你不要话里带刺。事实重于感情不是你一贯的原则吗?既然在逻辑上合情合理,就算心理上无法接受也得接受,这就是科学家的基本原则。这可是你向来强调的。”
汤川轻轻摇头,和草薙相对而坐。
“最后一次见到石神时,他问了我一个问题——P≠NP。自己想出答案和判断别人的答案是否正确,何者较容易——这是著名的数学难题。”
草薙皱起眉头。
“那是数学?听起来像哲学。”
“你明白吗?石神给你们提出了一个答案,也就是这次的自首、供述内容。这一自白怎么看都像正确无误的解答,是他充分发挥智慧想出来的。如果就这么乖乖相信,那就表示你们输了。你们正受到来自他的挑战和考验!接下来,该轮到你们全力以赴,判断他提供的答案是否正确。”
“我们已经作了各种证实。”
“你们做的,只是按照他的证明方法走。你们该做的,是探寻有没有别的答案。除了他提供的答案之外别无可能——唯有证明到这个地步,才能断言,那个答案是唯一的答案!”
草薙从汤川强硬的口吻中,感受到他的烦躁。这个向来沉着冷静的物理学家,难得流露此种情绪。
“你是说石神在撒谎?你认为凶手不是石神?”
草薙这么一说,汤川立刻皱起眉头,黯然垂首。草薙盯着汤川,继续说道:“你敢如此断言,根据是什么?既然你有你的推论,那就告诉我。难道只是因为无法接受昔日老友杀人这一事实?”
汤川起身,背对草薙。
“汤川!”草薙喊他。
“我的确不愿相信,”汤川说,“之前我也说过,他重视的是逻辑,感情次之。只要他断定,某个方法对解决问题有效,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可就算这样,也不至于杀人……而且,杀的还是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这简直超乎想象!”
“你果然只有这个根据。”
汤川一听,倏然转身,狠狠瞪着草薙,眼睛里除了愤怒,更流露出浓浓的悲伤与痛苦。
“我虽不愿相信,但还是得接受这一所谓事实,世事就是如此,这点我很清楚。”
“你还是认为石神清白无罪?”
草薙的质问令汤川脸一歪,微微摇头。
“不,我不会那样表达。”
“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你认为杀死富樫的是花冈靖子,石神只是在袒护她。可是,越深入追查,这个可能性就越低。石神的跟踪狂行为,已有许多物证证明。为了袒护她不可能伪装到那种地步。更何况,这世上有哪个人,会心甘情愿替人顶下杀人之罪?靖子对石神来说,既非家人也非妻子,甚至连情人都算不上。纵使有意袒护或真的曾协助抹去罪证,但到了掩护不了的时候自然会死心,人性本来就是这样。”
汤川像突然察觉什么似的瞪大了眼。
“掩护不了的时候自然会死心——这是正常人的反应,要坚持到底、继续袒护是至高难题。”汤川凝视着远方低语,“石神也是如此,这点他自己很清楚,才……”
“才怎样?”
“没事,”汤川摇头,“没什么……”
“站在警察的位置,我不得不承认石神就是真凶。除非出现新的证据,否则,调查方针不会改变。”
汤川不语,摩挲着脸,长吐一口气,方说:“他……选择在监狱度过一生?”
“既然杀了人,那是理所当然的。”
“是啊……”汤川垂下头,一动不动,最后,他保持着那个姿势说道,“对不起,请你先回去,我有点儿累了。”
汤川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对劲。草薙想问清楚,却还是默默从椅子上起身。汤川看起来的确精疲力竭。
草薙离开第十三研究室,正在昏暗的走廊上走着,一个年轻人走上楼来。草薙认识这个身材有点单薄、长相略带神经质的年轻人,是跟着汤川作研究的常盘。草薙在汤川外出时来访,就是这个年轻人告诉他,汤川去了筱崎。
常盘注意到草薙,略一点头,继续往前走。
“等一下!”草薙喊住他。看到他面带困惑地转身,草薙对他露出笑脸,“我有事想问你,有时间吗?”
常盘看看表,答应给他几分钟。
他们走出物理系研究室所在的大楼,进入以理科学生为主的学校餐厅。从自动售货机买了咖啡,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比起在你们研究室喝的速溶咖啡,这个好喝多了。”草薙啜了一口纸杯中的咖啡,这么说是为了让常盘放松下来。
常盘笑了,但脸颊还是僵着。
本想先闲话家常,但草薙判断,在这种情况下这么做是白费力气,于是直接切入正题:“我想问的,是汤川副教授的事,”草薙说,“他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常盘一脸困惑。是我问的方式不对吗?草薙想。
“他有没有因为与工作无关的事,正在作什么调查,或是出门上哪儿去?”
常盘歪着头,认真思考。
草薙对他一笑。
“这并不表示他和什么案件有关,解释起来有点儿困难……我觉得汤川在顾忌我,有事瞒着我。你也知道,那家伙向来个性偏执。”
虽然不确定这样的解释对方能理解多少,但常盘总算略微放松下来,点点头。也许是在同意个性偏执这一点。
“我不知道老师有没有调查什么,不过几天前,他曾打电话去图书馆。”常盘说。
“图书馆?大学的?”
常盘点头。“好像问馆里有没有报纸。”
“报纸?既然是图书馆,肯定有报纸。”
“没错,不过汤川老师想知道的,是旧报纸保存到什么时候。”
“旧报纸……”
“并不是非常久之前的报纸。我记得老师问,能不能看到这个月的所有报纸。”
“这个月……结果呢?图书馆有吗?”
“应该有,因为老师立刻就去了。”
草薙点点头,对常盘道谢,拿着还剩一半咖啡的纸杯站起来。
帝都大学的图书馆为一栋三层楼的小型建筑,草薙读书时,总共来过两三次,连图书馆是否整修过都不确定。在他看来,图书馆还很新。
一进去就是问询台,里面坐着一个女馆员。草薙向她问起汤川查阅报纸的事。女馆员露出狐疑的表情。
草薙只好拿出证件。
“不关汤川老师什么事。我只是想知道,他那时看了什么报道。”他知道这样说不自然,却想不出其他托辞。
“在我印象中,他想看三月份的报纸。”女馆员慎重地回答。
“三月份的?什么报道?”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说完,她又想起什么,微微张口,“我记得他当时说,只要社会版就行。”
“社会版?报纸在哪里?”
“这边请。”说着,她带草薙到摆放成排平台架子的地方。那些架子上叠放着报纸。“每十天放一摞。”她说。
“这里只有过去一个月的报纸,更旧的报纸已经处理掉了。以前还留着,现在不用了,只要上网搜索就能读到以前的报道。”
“汤川他说……汤川老师说一个月的就够了?”
“对,三月十日以后的就行。”
“三月十日?”
“对,他是这样说的。”
“可以让我看看这些报纸吗?”
“请便。看完后叫我一声。”
女馆员转身的同时,草薙已把整叠报纸抽出,放在旁边桌上。他决定从三月十日的社会版看起。
三月十日,毋庸赘言,就是富樫慎二遇害的日子。汤川果然是为了调查那个案子才来图书馆,但他想从报上确认什么?
草薙搜寻和案子有关的报道,最早的刊登在三月十一日的晚报上。随着尸体身份被查明,十三日的早报也作了报道,从此之后,再没后续新闻。不过石神自首后,又刊登出一些。
汤川在意这些报道的哪一点?
草薙把为数不多的几篇报道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都不是什么重要内容,汤川通过草薙得到的信息比这些报道多多了,照理说没必要回头看这些。
草薙看着面前的报纸,双臂交抱。
他不认为像汤川这么厉害的人,需要借助报道来调查案情。在这个天天都有杀人命案发生的时代,除非有什么重大进展,否则报纸不会对一个案子穷追不舍。富樫这起命案,在世人看来毫不稀奇,汤川不可能不明白这点。
但那家伙向来不做无意义的事……
虽刚对汤川说了那番话,草薙心中仍留有无法断定石神就是凶手的疑问。他无法抹去心中那份误入歧途的不安,他总觉得汤川知道警方错在哪里。过去,这个物理学家曾多次帮助他们这些警察。这次,应该也有有效的建议,可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草薙把报纸收好,招呼刚才那名馆员。
“对您有用吗?”她不安地问。
“还好。”草薙含糊以对。
正当他打算离去时,女馆员说:“汤川教授好像还查了地方报纸。”
“什么?”草薙转身,“地方报纸?”
“对。他问我馆里有没有千叶和埼玉的地方报纸,我告诉他没有。”
“他还问了些什么?”
“没了,只问了这些。”
“千叶和埼玉……”
草薙带着疑问走出图书馆,他无法理解汤川的举动。为什么要看地方报纸?难道说他做的和这起案子毫不相干?
草薙左思右想,走回停车场。今天他是开车来的。
钻进驾驶座,正要发动引擎之际,汤川学竟从眼前的校舍走了出来,他没穿做实验时穿的白袍,只是罩了一件深蓝色外套,一脸凝重的表情,完全没注意周遭,笔直朝小门走去。
草薙看着汤川出了门左转,这才发动车子。缓缓驶出校门时,正看到汤川拦下一辆出租车。那辆出租车启动的同时,草薙也上了马路。
单身的汤川,大半时间都在大学里度过。他的解释是:反正回家也无事可干,看书或是运动还是在学校更方便。他还说,吃饭也省事。
一看时钟,还不到五点,他不会这么早回家。
草薙一边跟踪,一边暗暗记下出租车的所属公司和车牌号。就算中途跟丢了,事后也能查出汤川在哪里下车。
出租车一路向东,路上有点堵。两车之间不时有几辆车切入钻出,不过幸好没被红绿灯拉开距离。
出租车过了日本桥,在快要过隅田川的地方停下,正是新大桥前。前方就是石神的住处。
草薙把车子暂时停到路边,伺机而动。汤川走下新大桥的台阶,好像并不打算前往公寓。
草薙迅速环视四周,寻找可以停车的地方。幸好一座停车计费器前空着。他把车往那里一停,急忙去追汤川。
汤川正朝隅田川下游慢步走去,看起来不像有事的样子,倒像是在悠闲地散步。他还不时把目光投向那些游民,但并未伫足。
一直走到游民小屋绝迹之处,他才止步。他把手肘架在河边的栏杆上,然后出其不意地转向草薙。
草薙有点狼狈,汤川倒是毫不惊讶,露出浅笑。看来他早就发觉草薙在跟踪。
草薙大步走近他。“你早就发现了?”
“你的车太醒目了,”汤川说,“那么旧的Skyline,现在很难找到。”
“你知道被我跟踪,才在这里下车?还是一开始就打算来这里?”
“两种说法都算对,也都不对,本来的目的地是这里往前一点。发现你跟踪后,我就稍微改了一下下车地点,我想带你来这里。”
“想带我来这里,什么意思?”草薙迅速扫视周遭一圈。
“我最后一次和石神见面,就是在这里。当时我是这么对他说的:这世上没有无用的齿轮,只有齿轮自身能决定自己的用途。”
“齿轮?”
“然后,我提了几个和命案有关的疑问。当时他摆出不予置评的态度,但与我分开后,他作出了答复,就是去自首。”
“他是听了你的话,才放弃挣扎去自首?”
“放弃挣扎……也对,从某种角度看的确如此。不过对他来说,应该是打出了最后一张王牌。那张最后的王牌,实在准备得非常周到。”
“你和石神说了些什么?”
“我说过了,有关齿轮的话题。”
“后来你不是提出了一些疑问?我是问那个。”
汤川听了,露出些许落寞的笑容,轻飘飘地摇头晃脑起来。
“那个根本不重要。”
“不重要?”
“重要的是齿轮,他就是听了那个才下决心自首的。”
草薙大大叹了一口气。
“你去大学图书馆查过报纸,你的目的是什么?”
“是常盘告诉你的?看来你连我都开始调查了。”
“我也不想这样,谁叫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没生气,那毕竟是你的工作。随便你,要调查我还是做别的什么,我都无所谓。”
草薙盯着汤川,随即低头求饶。
“你就别再吊我胃口了,你一定知道什么,请你告诉我。石神不是真凶吧?既然如此,让他顶罪太没天理了,你总不希望昔日老友沦为杀人犯吧?”
“你把头抬起来。”
草薙一听,抬眼看他,心中不禁赫然一惊。眼前这张物理学家的面孔,正痛苦地扭曲着。他抬手按住额头,紧紧闭着双眼。
“我当然不希望他变成杀人犯,可是已经毫无办法了。连我都不知道,怎会变成这样……”
“你怎么这么痛苦?为什么不坦白告诉我?我们是朋友。”
汤川一听,倏然睁眼,一脸严肃地说:“你是我的朋友,同时,也是警察。”
草薙哑口无言。他第一次觉得和这位多年好友之间有一道隔阂。正因为身为警察,眼看好友面对前所未有的苦恼,却连原因都问不出来。
“我现在要去找花冈靖子,”汤川说,“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可以去?”
“无所谓,不过请你别插嘴。”
“明白。”
汤川转身迈步,草薙紧随其后。汤川最初的目的地是弁天亭,他打算去找花冈靖子说什么?虽然草薙很想立刻问个究竟,但终忍住,只默默向前走。
汤川在清洲桥前走上台阶,驻足停步。
“那栋办公大楼,”汤川指着旁边的建筑,“入口处有玻璃门,看到了吧?”
草薙将目光转向那里,玻璃门上赫然映出两人的身影。
“看到了,那又怎样?”
“命案刚发生时我来见石神,当时我们俩也这样望着映在玻璃上的身影。但当时我完全没注意,是听石神说才看到的。在那之前,我压根儿没想过他可能和命案有关。能和久违的劲敌重逢,我甚至有点乐昏了头。”
“你是说,你看到映在玻璃上的影子以后,才开始怀疑他?”
“当时他这么说:你看起来还是这么年轻,和我大相径庭,你的头发也很稠密——说着,还做出在意自己头发的小动作。这点让我大吃一惊,石神这个人,是个绝对不在意外貌的人。他一直坚持,一个人的价值不该靠这种东西衡量。他也绝不会选择受外貌左右的人生,现在,居然对外貌耿耿于怀。他头发的确稀疏,但竟然为了这种早已无可奈何的事哀叹,我因而才察觉,他正处于不得不在意外表与容貌的时候——就是恋爱之中。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他贸然说出这种话?是突然在意起外表了?”
草薙察觉出汤川的言外之意,遂接口说:“因为他马上就要见到心上人了,是吗?”
汤川点点头:“我也这么想。我怀疑那个在便当店上班的女子、公寓邻居、前夫遇害的女人,就是他的意中人。不过这样就会出现一个很大的疑问,那就是他对待命案的态度。照理说,他应该很在意,但他表现得就像个旁观者。或许怀疑他在恋爱是我想多了,于是,我又去找他,和他一起去便当店。我想从他的态度中看出什么端倪,结果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花冈靖子的一个男性朋友。”
“工藤邦明,”草薙说,“他正和花冈靖子交往。”
“好像是。石神看到工藤和花冈靖子交谈时的表情……”汤川皱起眉,摇摇头,“看到那个表情,我不得不承认,石神爱上的就是花冈靖子,他的脸上分明浮现出嫉妒。”
“可是这样推断,同一个疑问又出现了。”
“对,足以解释矛盾的理由只有一个。”
“石神和命案有关,你对他的怀疑,就是这样开始的?”草薙再次眺望大楼的玻璃门,“你这个人太可怕了。对石神来说,小小的疏忽竟成了他的命门。”
“他那强烈的个性,即使事隔多年,仍烙印在我的记忆中,否则我也不会察觉到。”
“只能说石神运气不好。”草薙说着朝马路走去,他发觉汤川没跟来,立刻停下脚步,“不是去弁天亭?”
汤川低着头,走近草薙。“我想提一个对你来说很苛刻的要求,可以吗?”
草薙苦笑:“那得看是什么。”
“你愿意抛弃警察的身份,以朋友的身份听我说吗?”
“什么意思?”
“我有话对你说。不过,是要对身为朋友的你说,不是对警察。你从我这里听到的,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无论是你的上司、同事甚至家人。你能答应我吗?”汤川眼中不住溢出迫切感。他显然是有什么苦衷,逼着他不得不这么做。
草薙本想再说一遍——那得看是什么,但他把这句话咽回肚里。他怕一旦说出口,眼前的人今后再也不把自己当朋友了。
“好,”草薙说,“我答应。”